“我?我没想过这件事,伯父……”嘉韵知道伯父既然问了,就一定要听到一个答案。但她还是想先拖延下,给自己一点组织思路的时间。

    戴维斯先生从书桌后面站起身来,去合上那画册。路过她时,拍了拍她肩头:“不用多想,只是假设问题,和你无关。”

    嘉韵还在字斟句酌,不肯太快回答。伯父也不着急回去坐下,顺便在她旁边活动活动筋骨。又宽慰她:“这种问题,想是想不出来的。每个人心中自有直觉。”

    她想伯父这是看穿了自己,她也一时难以找到两全其美的圆滑答案,只能勉强答道:“大公子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得配堂姐这样的家世容貌才合适,我是断不敢有半点妄想的。”

    戴维斯先生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嘉韵看他重又回到书桌内,身子慢慢舒展开来,头仰着望天花板,说不清是思考还是休息。也不敢言语,只是静静在旁边陪坐。

    过了一刻,伯父想起她还在一旁,抬了下手:“你去吧……”

    嘉韵正欲告退,又听见伯父唤她。她回头等着长辈招呼,不经意瞅见伯父今年又多了几缕白发。

    比起她刚进家中,已有九年光景,生意场上纵横捭阖的戴维斯先生,也平添了老态。伯父见她望着自己发呆,很是正经地回了句:“嘉韵,好孩子,谢谢你。”

    她听伯父这句话,又有些触动,竟迈不开腿了。想到岁月令亲人渐老,最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她决心今天要抓住这个难得的与伯父独处的机会。

    “伯父……那我能……借用您一刻钟的时间吗?”嘉韵停在书桌前,怯怯地张了嘴。

    “怎么了?你说——”伯父很少见嘉韵主动提什么请求,倒是新鲜,见她一脸惶恐,又补了句:“这会儿你伯母和堂姐还在午休,你且说就行。”

    嘉韵积攒了很久的勇气,终于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伯父,我是想,听你说说我父亲。”

    她很少有需要用到“父亲”这个词的场合,现在贸然出口,自己都觉得这个称呼特别陌生。但是这种机会太过珍贵,如果今天她退缩了,走出书房这扇门,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时候,伯父需要单独找她谈心问询。所以,趁着今天伯父主动把她叫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戴维斯先生刚戴上的眼镜,又被他摘下放在手里:“你是说,威廉?”

    “对。我父亲,威廉.戴维斯。”嘉韵的眼睛里,闪烁着忽明忽暗的期盼。她跟着伯父复述着这名字,等待着伯父能多少描绘勾勒几笔父亲的容颜。

    “他……和我很不一样。”戴维斯先生走到窗前,背对着嘉韵,开始陷入早年那尘封已久的回忆中,声音渐次低下去。

    嘉韵怕他就用这么含糊的一句打发了她,忙冒冒失失地接话:“我知道。伯母倒是也无意中提过一句,说我父亲他……多少有些任性。”

    伯父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他那时候……太年轻了。一个跌跌撞撞的青年,觉得家里管束得多,孤身一人,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闯世界。”

    这是嘉韵第一次听到有人对父亲过往的生动描述。童年时她看其他人都有爸爸陪伴左右,也稚气地问过妈妈,为什么一次都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从不正面回答,只是把破旧钱包里的便士拿出来数了又数,和她一起盘算这个月底是否还需赊账。

    “那他就是在那里,遇到的我母亲,是吗?然后……就……后悔了?”她时间紧迫,只能加速询问这个关于她身世的、并不令人愉快的话题。

    伯父挑了下眉,注视着自己的侄女:“你母亲,她怎么说?”

    嘉韵想起妈妈那双被苦难琐碎生活磨平了光芒的黑眼睛。“她说,这是一个错误。彻头彻尾的错误。”她本想说到这里就闭嘴,但不知怎的,心里像是有一股浪翻腾上来一般,推着她不由自主地补全了妈妈的那句话,“我本不应该出生的。有了我,她再不能演出了。”

    伯父屏住了呼吸,好一阵才叹出口气:“我不能评价,嘉韵。我没有资格评价他们的……事情。”但他破天荒地握住了嘉韵的手:“我只能说,嘉韵,你是个好孩子。把你带回戴维斯家,是我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我从来都这么想。”

    嘉韵感觉到伯父的手微微颤抖,连握紧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泪水瞬间从眼眶里往下坠,一滴接着一滴。她连擦的功夫都没有。

    生平第一次,她从母亲以外人的口中,听到一句对于自己的,如此斩钉截铁的评价。没有迟疑,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她虽然只有一个幽灵般不曾存在过的亲生父亲,但老天待她不薄,换给她了一位外冷内热体恤家人的伯父。

    嘉韵本打算趁着伯父肯说,多问些细节可供自己默默回忆——哪怕是兄长骂他弟弟的话也好。她只是想在心底,给这尊面目模糊的幽灵塑像,添上眼睛、眉毛、耳朵鼻子嘴巴……证明给自己看,她真的有一个父亲。

    但是当下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断断续续地追问:“那父亲……您还记得他……我父亲……的什么事情吗?什么都行……都可以……”

    戴维斯先生手抖抖地松开了她,去拿那方手帕了。他快速地擦拭了下眼角,强撑出轻松的样子,跟嘉韵说:“你父亲,喜欢看戏。他从小就喜音律,但我们平民子弟,哪里有条件学这些劳什子。等他自己稍大些,自己挣了钱,就经常跑去歌剧院里,碰上他喜欢的卡司,一场都不够他听的……”

    难怪父亲爱上了母亲,嘉韵想。从她记事起,妈妈从未再登上过金碧辉煌的歌剧院舞台了,也鲜少跟儿时的她提及过自己短暂的女高音生涯。

    但还是有那么几次,她在简陋但温暖的小床上,正待要进入梦乡之际,母亲在一旁陪伴,间或做些女红贴补家用。昏黄的蜡烛火光把她有棱角的面容衬托得更为柔和,妈妈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嘴边还哼着悠扬的曲子。

    这曲子的音调,这么多年,她几乎是强迫自己刻意记住。之后她来至伯父家,有一次趁着克莱拉在弹奏钢琴,心情颇好,她想求堂姐帮忙辨识下是哪首曲子。但是越心急越紧张,她结结巴巴地哼着,记忆深处的那首曲子被她唱得支离破碎。克莱拉嘻嘻哈哈地嘲笑她,说这是嘉韵自己胡乱杜撰出的曲谱来逗弄她,嘉韵面红耳赤,而又百口莫辩。

    她想起来了,那天,正好是伯父从她们身边经过,抛下一句:“这是比才的《采珠人》,第一幕结尾的那首吧——《哦!梵天》。”

    那是幼小嘉韵的摇篮曲,是母亲一天中难得温柔的时刻。那一刻她确认,妈妈是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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