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韵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眼前这一家之主看穿了一般,想必此刻自己也是脸蛋儿通红,干脆拿定主意不要刻意伪装。于是她缓慢地点点头,低声说:“是的伯父,我多少有几分觉察到。”

    “那你不好奇缘由?”戴维斯先生用他那鹰隼般犀利刁钻的生意人眼神紧盯着她。

    她想,此刻倒无需矫揉造作,伯父生意场上多年历练出一双利眼,身旁人什么小心思看不出来?因此稳稳地诚恳回复:“也好奇,也不好奇。”

    “哦?”伯父抬了抬眼镜腿,示意她说下去。

    “说好奇,因为这是家中既定的大事,倘若改了计划,必定有突然的理由。我去过钱伯斯府上,自然也会猜想到底是什么缘由。说不好奇——”她顿了下,清了清嗓子,余光瞅见戴维斯先生仍是专心致志,并未面露不爽,于是继续。

    “因为我相信伯父您的判断,如若不是有了确凿的指向,您不会贸然帮克莱拉做决定的。”

    戴维斯先生听闻此言,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自抑。他颤巍巍地摇摇头:“也怨我,一开始被庄园的美景和伯爵的头衔弄得神魂颠倒,还没仔细了解他家的情况,就急着撮合两边子女。”

    “唉……”他长叹一声,“差点就要让我的小克莱拉嫁给一个——”话说到此,他又止住了,转头颇为赞许地注视侄女嘉韵。

    “还好那天你从他家回来,提到大公子十分热情,左右不离克莱拉。我想着一般的王公贵族家子弟,社交场里虚与委蛇多了去了。像他那样的人物相貌,不知经历过多少千金小姐,对于父母刻意安排的亲事,总多少留有三分矜持,断不至于有什么小说里的一见钟情,所以心生疑窦,派了人去访了访……”伯父娓娓道来,却原来这桩事情还真跟嘉韵那天的书房谈话多少有些干系。

    “那,钱伯斯大公子,是有什么不太好的传闻?”嘉韵想着伯父已经说到这里,不如顺带着一探究竟。

    伯父轻咳了下,避开她眼神,平静回复:“花花公子罢了,放浪形骸的家伙,风月场里的常客,赌钱喝酒最是在行。”他定定神,又回过来冲嘉韵点点头:“你那天不是说了吗,这种自诩风流潇洒的公子哥儿,你是招架不住的。那更何况克莱拉?”

    嘉韵见伯父对她当天修饰了又修饰的回答,不费点滴功夫就解了实意,心下也说不清是佩服还是惶恐,只想着急忙换个话题:“我怎么能与克莱拉相比。堂姐天生丽质、才艺颇多,这也是资本。阿尔伯特是何等样人,我不敢妄加评论,但看上去也是真心被克莱拉所倾倒。”

    “呵!”伯父冷笑一声,不屑地摇头,“我只当嘉韵你,能比普通女孩子通透几分。世间的男子,有一个算一个,谁要是百分百沉醉在爱情中不能自拔,那就算不上是英雄好汉,做不出一番像样的事业来。”

    “克莱拉就是被我养得过于娇纵,成日里莺莺燕燕,就顾着那点子儿女情长,看不到大局——所以跟我生气,不懂我的一番苦心。” 戴维斯先生发表完这篇议论,又意味深长地拍拍侄女的手背,“我倒希望你以后无论嫁给了谁家做太太,总要先考虑家中的立足之地,不要误以为感情,就可作为终身的依傍。”

    嘉韵头一次听到伯父谈到她的婚嫁之事,心神难免不宁。伯父的提醒振聋发聩,让时不时沉湎于爱情小说中的她,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就像我母亲一样,对吗?”也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戴维斯先生一时语塞。他尴尬地撇撇嘴,莫名其妙地从嘉韵手中抽走那本《大卫.科波菲尔》,拍了拍书本的封面,喃喃自语:“人经常容易被自己感动,就以为这是爱情了。等到你年龄再大点,就知道了:不少人是拿追求爱情作为借口,来逃避现世生活。”

    “所以您作为长兄,矫正了我那个异类父亲。”谈到其他话题,嘉韵都平和从容,但一说到婚嫁感情之类,她就免不了想起自己那对被棒打鸳鸯的爹妈。“因为您觉得您弟弟——威廉.戴维斯也是在逃避,对吗?”

    伯父当然察觉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言语中的轻微讥讽之意。他冷冷地笑了下,语调出乎意料地严肃,正色道:“嘉韵,我没资格评价你的母亲。可对于你的父亲,我得坦诚地说:他看似热情,实则怯懦——”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嘉韵平静地接过话来,心里那个伤疤又被自己再一次揭开:

    是啊,她和她可怜的母亲,在伯父眼中,本就是应该早早被了断的那个代价。

    现如今,她受了伯父的恩惠,在富贵温柔乡里安稳长大。伯父还要“教导”她,千万不要把人生过成母亲那样,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明明知道,伯父说的是金玉良言,但就是有那么一股子小小的、执拗的不服气:

    照伯父的理论,她的父亲和母亲自不必说,注定是失败的反面典型。那么钱伯斯家的科林呢?他一心扑在自己和芙蕾雅的爱情上,难道因为他不同与其他营营碌碌之辈,就要被众人嘲笑是追求镜中月、水中花吗?

    嘉韵低着头默默不语,脑海里不自觉回放着那个场景:阳光温煦的午后,楼梯上的少年人一脸满满的期待,眼神里闪着雀跃的光,正要去门口迎接自己的心上人,与那个她絮絮私语。

    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在曼彻斯特大歌剧院那美轮美奂的舞台下,她的父亲威廉.戴维斯,是不是也是这样迷醉地沉浸在她母亲的美妙歌喉里,忘了世间的烟火烦恼,只顾得为台上的美人拍红了手掌?

    嘉韵想:我的父亲威廉,在那一刻,一定也如科林那般顾盼生辉、神采飞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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