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斯先生的大脑飞速运转：院长已经去世了，更何况当年院长核对过证书之后，原本仍然在他自己手上。对方就算存疑，拿不出真凭实据——他不能认输，没准大公子就是在拿话诈他。
“院长太太根本不参与福利院的事务管理，当年只有院长本人查验过证书，她凭什么说证书是假的？”主人家把自己颤巍巍的手，从阿尔伯特的手掌里挣脱出来，但目光还是避着后者。
大公子紧皱着眉头，看上去颇有些意料之外：“这……您说的倒也很有些道理。不知道是不是院长的遗孀看到有人前来问询，故意佯装有什么不为世人所知的内幕，想着赚一点银钱花花……”
戴维斯先生面上平静了许多，心里默念一声“好险”。他正寻思着等大公子一走，自己就要赶紧去曼彻斯特，找到院长太太了结此事，又听见阿尔伯特兴致勃勃地自言自语：“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威廉生前任职的银行里，他的员工资料里，婚姻状况也写的是未婚？而他的同事们，也没听他提起过太太和孩子？”
“威廉他这个人，本就性格孤僻。结婚成家这种大事，他都是过了很久才跟我提及，更不用说他在曼彻斯特的那些同事朋友。”戴维斯先生找回了自己镇定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喝了口大吉岭茶，决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一口咬定了嘉韵是弟弟的亲生子嗣，看他能奈我何？
“那还真是少见。同为兄弟，他这个性和您差别还真不小。”阿尔伯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远下去，听上去朦朦胧胧，不那么真切。
“世上哪里找得到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您和您的兄弟科林，不也各有志趣吗？”戴维斯先生见对手已处于守势，暗自侥幸自己没有太早投降，否则现在就要被大公子狠狠拿捏了。
阿尔伯特听主人家提到他弟弟科林，似乎还面带讥讽，他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接着，他向戴维斯先生投来深深的一瞥，好像如果不挖出对方灵魂的底色，绝不善罢甘休：“您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倘若我不是手里有这封玛戈给她——等等，我该怎么称呼这位绅士呢？玛戈的丈夫？情人？真是拿不准……”
“哦，或许应该这么说比较精确——玛戈给她孩子父亲——的绝笔信，”大公子刻意停在这里，等着观赏戴维斯先生的情绪如何再次发酵，酿成风暴。
戴维斯先生的瞳孔一度有点失焦。心脏处的血液像一股股洪流般，毫无忌惮地朝他脑门涌来。
一个声音急急地对他说：稳住，根本没有什么信。阿尔伯特是在试图诱骗你上钩认输。不要说话，不要回答，什么都不要做！
可还有一个躲在他心底的声音，隐隐响起：你难道不想知道吗？你的玛戈，她写了什么？她在离开这个冷酷的世界之前，有什么话留给你？哪怕是劈头盖脸的辱骂，那也是你应得的。你每天默默忏悔的时候，不就是在等待这一刻吗？
两个声音现在轰然交汇成河，戴维斯先生现在没法思考、没法运算、更不用说和阿尔伯特博弈了。他木然地僵在沙发椅上，好像在等待上天的旨意自动降临。
他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奇怪阿尔伯特怎么还能耐得住性子、一直保持神秘泰然的微笑来面对他。
太久了，久到他担心下一秒，嘉韵就会如往常一般迈着轻盈而又小心的步伐，悄然走进来，腼腆地对他说：“伯父——”，然后阿尔伯特则会用无比惋惜的眼神注目她，用最温柔的腔调告知这个一无所知的姑娘：“您应该喊他爸爸，我可怜的二小姐……”
大厦终将倒塌，审判终将到来。
那两股论调都沉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声音。它从虚空中居高临下，十分平和从容地劝慰——不，倒不如说是命令——戴维斯先生：时间已至。
“信呢，我想看一看。”出乎意料，戴维斯先生笑了。解脱的、释然的、带着重重的苦涩，同时又莫名伴有一丝年轻人羞赧的甜蜜。
阿尔伯特忽然感觉到一阵恐惧，总觉得这表情有些熟悉，他在什么其他场合见识过。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个下等兵的表情，那个印度下等兵，要顶替他蹲大牢的穷苦人，在进入监狱之前，得知阿尔伯特和司令官已经帮他家人安顿好一切之后，就是这样的表情！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下等人当时毕恭毕敬地朝他们俩鞠了一躬，脸上是不搀一丝假的十足虔诚。那人说：“感谢两位大人。现在我，要去面对我注定的命运了。”
戴维斯先生还在等着他的信，只要大公子能拿得出来。
阿尔伯特恍了恍神，他无比郑重地从背心夹层里取出一封信来。信封的颜色黯黄，还散发着一股子陈朽气味。封面正上方有一笔一划的墨迹：To W.D.。
“嘉韵去福利院的时候，应该才七岁。这封信是作为遗物，和她的一些衣服打包在一起的。进了福利院，这封信就和她的其他行李一样，都被院长扣下来了。等到您去接她的时候，院长已经忘了这件事。”大公子轻声地充当起旁白，开始叙述戴维斯先生和嘉韵的陈年往事，“院长太太在他去世后，接替他代管了福利院，无意间在仓储室发现了一堆无人认领的行李里，有这封信。本来她想着，W.D.嘛，应该就是威廉.戴维斯，那也正常。结果……”
“结果你打开看了。”戴维斯先生的语调一下子变得异乎寻常的冷静。
阿尔伯特无辜地撇撇嘴：“有的时候，人确实很难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您说对吗？您对印度，不也很有兴趣？”
主人家已经懒得听大公子说任何话了，他的眼光完全聚焦在这黯淡的旧信封上。
阿尔伯特将信封双手交与戴维斯先生。他的动作无比小心翼翼，就像这信件有千斤重一般。
韦斯礼.戴维斯轻轻揭开信封，只觉纸质薄而脆，仿佛下一秒信纸就要在手中碎成齑粉。他马上就要看到玛戈对他的审判词了。
他哀求般地望了一眼阿尔伯特。大公子聪明地会了意。他走远到会客厅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把脑袋转向别处。
这个被审判的时刻，再罪大恶极的罪犯，也希望能够尽量独自咀嚼这份痛苦。
“院长太太根本不参与福利院的事务管理，当年只有院长本人查验过证书，她凭什么说证书是假的？”主人家把自己颤巍巍的手，从阿尔伯特的手掌里挣脱出来，但目光还是避着后者。
大公子紧皱着眉头，看上去颇有些意料之外：“这……您说的倒也很有些道理。不知道是不是院长的遗孀看到有人前来问询，故意佯装有什么不为世人所知的内幕，想着赚一点银钱花花……”
戴维斯先生面上平静了许多，心里默念一声“好险”。他正寻思着等大公子一走，自己就要赶紧去曼彻斯特，找到院长太太了结此事，又听见阿尔伯特兴致勃勃地自言自语：“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威廉生前任职的银行里，他的员工资料里，婚姻状况也写的是未婚？而他的同事们，也没听他提起过太太和孩子？”
“威廉他这个人，本就性格孤僻。结婚成家这种大事，他都是过了很久才跟我提及，更不用说他在曼彻斯特的那些同事朋友。”戴维斯先生找回了自己镇定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喝了口大吉岭茶，决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一口咬定了嘉韵是弟弟的亲生子嗣，看他能奈我何？
“那还真是少见。同为兄弟，他这个性和您差别还真不小。”阿尔伯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远下去，听上去朦朦胧胧，不那么真切。
“世上哪里找得到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您和您的兄弟科林，不也各有志趣吗？”戴维斯先生见对手已处于守势，暗自侥幸自己没有太早投降，否则现在就要被大公子狠狠拿捏了。
阿尔伯特听主人家提到他弟弟科林，似乎还面带讥讽，他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接着，他向戴维斯先生投来深深的一瞥，好像如果不挖出对方灵魂的底色，绝不善罢甘休：“您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倘若我不是手里有这封玛戈给她——等等，我该怎么称呼这位绅士呢？玛戈的丈夫？情人？真是拿不准……”
“哦，或许应该这么说比较精确——玛戈给她孩子父亲——的绝笔信，”大公子刻意停在这里，等着观赏戴维斯先生的情绪如何再次发酵，酿成风暴。
戴维斯先生的瞳孔一度有点失焦。心脏处的血液像一股股洪流般，毫无忌惮地朝他脑门涌来。
一个声音急急地对他说：稳住，根本没有什么信。阿尔伯特是在试图诱骗你上钩认输。不要说话，不要回答，什么都不要做！
可还有一个躲在他心底的声音，隐隐响起：你难道不想知道吗？你的玛戈，她写了什么？她在离开这个冷酷的世界之前，有什么话留给你？哪怕是劈头盖脸的辱骂，那也是你应得的。你每天默默忏悔的时候，不就是在等待这一刻吗？
两个声音现在轰然交汇成河，戴维斯先生现在没法思考、没法运算、更不用说和阿尔伯特博弈了。他木然地僵在沙发椅上，好像在等待上天的旨意自动降临。
他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奇怪阿尔伯特怎么还能耐得住性子、一直保持神秘泰然的微笑来面对他。
太久了，久到他担心下一秒，嘉韵就会如往常一般迈着轻盈而又小心的步伐，悄然走进来，腼腆地对他说：“伯父——”，然后阿尔伯特则会用无比惋惜的眼神注目她，用最温柔的腔调告知这个一无所知的姑娘：“您应该喊他爸爸，我可怜的二小姐……”
大厦终将倒塌，审判终将到来。
那两股论调都沉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声音。它从虚空中居高临下，十分平和从容地劝慰——不，倒不如说是命令——戴维斯先生：时间已至。
“信呢，我想看一看。”出乎意料，戴维斯先生笑了。解脱的、释然的、带着重重的苦涩，同时又莫名伴有一丝年轻人羞赧的甜蜜。
阿尔伯特忽然感觉到一阵恐惧，总觉得这表情有些熟悉，他在什么其他场合见识过。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个下等兵的表情，那个印度下等兵，要顶替他蹲大牢的穷苦人，在进入监狱之前，得知阿尔伯特和司令官已经帮他家人安顿好一切之后，就是这样的表情！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下等人当时毕恭毕敬地朝他们俩鞠了一躬，脸上是不搀一丝假的十足虔诚。那人说：“感谢两位大人。现在我，要去面对我注定的命运了。”
戴维斯先生还在等着他的信，只要大公子能拿得出来。
阿尔伯特恍了恍神，他无比郑重地从背心夹层里取出一封信来。信封的颜色黯黄，还散发着一股子陈朽气味。封面正上方有一笔一划的墨迹：To W.D.。
“嘉韵去福利院的时候，应该才七岁。这封信是作为遗物，和她的一些衣服打包在一起的。进了福利院，这封信就和她的其他行李一样，都被院长扣下来了。等到您去接她的时候，院长已经忘了这件事。”大公子轻声地充当起旁白，开始叙述戴维斯先生和嘉韵的陈年往事，“院长太太在他去世后，接替他代管了福利院，无意间在仓储室发现了一堆无人认领的行李里，有这封信。本来她想着，W.D.嘛，应该就是威廉.戴维斯，那也正常。结果……”
“结果你打开看了。”戴维斯先生的语调一下子变得异乎寻常的冷静。
阿尔伯特无辜地撇撇嘴：“有的时候，人确实很难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您说对吗？您对印度，不也很有兴趣？”
主人家已经懒得听大公子说任何话了，他的眼光完全聚焦在这黯淡的旧信封上。
阿尔伯特将信封双手交与戴维斯先生。他的动作无比小心翼翼，就像这信件有千斤重一般。
韦斯礼.戴维斯轻轻揭开信封，只觉纸质薄而脆，仿佛下一秒信纸就要在手中碎成齑粉。他马上就要看到玛戈对他的审判词了。
他哀求般地望了一眼阿尔伯特。大公子聪明地会了意。他走远到会客厅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把脑袋转向别处。
这个被审判的时刻，再罪大恶极的罪犯，也希望能够尽量独自咀嚼这份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