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一转眼科林和你都已长大成人了。小时候你们一处玩耍读书的光景，我倒是历历在目，时常想起……”伯爵夫人的声音显得十分安详，反倒让门口处心里郁郁的科林听起来更觉刺耳。
就好像这世上除了他，人人都有相应的平稳轨道要行，人人也满足于自己那如齿轮般被安排好的命运，只有他一人不知好歹地来回折腾，被凸显得十分“各色”。
他听见有茶水注入母亲的银杯，漱漱作响，好似风声穿过松林。不消说，厅里没有仆人，斟茶者自然是自己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
只要伯爵和夫人在场，伯纳德必是收声屏息，从不敢忘记自己是佃户的儿子。科林恼他这点，反复说了许多次：“你现在已经上了大学学堂，又在伦敦的知名商行里谋到了差事——你我也不是外人，何苦老拿从前那副下人的模样来客套？”
伯尼闻言也只是笑，下次见着主人家，又还是同样的作派。时间长了，科林也懒得再纠他，何况也不大可能说得动，想必多年陈规已成习惯，也就随他去了。
“在伦敦那边，做事还顺心么？我听说商行里是极忙的，米勒先生经常差遣你各处去出公差。”科林听着伯爵夫人难得如此认真地对伯尼嘘寒问暖，只觉得倦，更是在门外懒怠着，总不想进来打招呼。
他心里盘算着，母亲手头的款子亏空，想必是因为戴维斯家的殷勤大方，有了可填补的指望，心情忽而大好，要不然怎会无缘无故在他的朋友身上聊家常消磨时间——更别提这朋友出身如此低微。
又听见伯纳德的茶杯被小心放置在桌上的声响，科林几乎能同时想象出来他朋友此刻脸上的谦恭神情：“承蒙伯爵和夫人看得起，米勒先生也多有提携。商行里事务繁忙是常态，我自己初出茅庐，只要掌柜的经理不嫌我毛手毛脚，能出门多历练就是极好的。”他略微顿顿，放低了一点嗓音，“只求自己别犯了离谱的错，让主人家失了颜面。”
科林最不耐烦听这些四平八稳的场面话，正要咳嗽两声示意自己到了，忽又听得夫人接了一句：“商行好是好，但我看着你父亲日渐年长，身边没个自己家人照顾——你若是常年在伦敦和各处奔波，必是顾不上这头的。”
二公子还在门口外侧听着，心登时沉下来。伯纳德家什么情况，伯爵夫人又不是第一天知晓，怎么此时偏偏关心起来？以他对自己母亲的了解，她嘴里可没几句无端闲话，每个字词都必有用意去处。
他听到伯尼没像往常般自然接话，顿了下，才徐徐回答道：“确实。”
茶杯被伯爵夫人轻轻端起，她那恬静的声音继续娓娓传来：“我记得你在欧文斯学院，是修的会计？”
“是，夫人。当时伯爵教诲说，需学些切实技术，以后进入工商界找事做，也有个敲门砖。”
“嗯……”夫人沉吟了片刻，语调里忽然多了一抹亮色，“我倒是在想，倘若有个差事，能用到你的专业，又就在艾尔斯伯里附近，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次科林终于是按捺不住，没等伯尼回答就冲到了伯爵夫人面前：“母亲，您不会是想让伯纳德来帮阿尔伯特做事吧？”
“哦？”伯爵夫人看着横冲直撞进来，满脸怒气的小儿子，饶有趣味地重又端起茶：“你觉得我会这么安排？”
科林可太熟悉他母亲那种看似优雅端庄的上等人姿态了，从小到大，他就是这样被家里其他人俯视着，就像观赏动物园里从新大陆运回的什么新物种。
“那不然呢？你们不早就习惯了么，什么东西都紧着家里的继承人？”他本来下意识要揉一把头发，又想起这毕竟是在伯爵夫人面前，只好焦躁地站直了，挺起胸膛，假装自己有底气一般。
他知道这话会激怒女主人，他也明了母亲早已经对自己不抱有太多指望。这句牢骚就如同小男孩粗糙制作的羽毛玩具弓箭似的，射出时仿佛用了大力气，到了目标人物身上，还未沾衣就轻轻掉落了。
但这次，母亲那双碧绿名贵的双眸，竟然认真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子，像是想找到一个恰当稳妥的回答。
这令他本来习惯性油然而生、从未缺席的挫败感，忽然找不到了发泄的出口——这更不好受了，他心底暗想。
夫人似笑非笑地端详下他，又带着一丝亲切的歉意瞥了下伯纳德，施施然开了腔：“让你有这种感觉——科林，是我一贯疏忽了。”
她趁着二儿子还直愣愣杵在原地，落落大方地向熟客点了点头致意，重又挽上那身佩斯利披肩，徐徐走出小客厅，临别时还不忘叮嘱科林：“你今日不妨早些就寝？我看着这一两天你可够忙了，在庄园和伦敦之间来回——”
科林猜出她本想说“折腾”，又硬生生忍住咽了下去，替换成了“奔波”。
“整得伯纳德也陪你一道受累，他也该歇歇才好。”伯爵夫人又朝一旁不语的伯纳德笑了笑，后者赶忙俯首表达谢意。
夫人的款款身影就着夕阳的点点金色余晖，一步步腾挪走远。直至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二公子视野中，他才回过神来，颇有几分尴尬，夸张地皱了皱鼻子：“也是奇了，她今日心情倒好，都关心起你来了。”
伯尼的神情一如既往平静，他举止自然地招呼外面的男仆，让把二公子的晚餐送到此处就好。张罗停当，他才侧着身子落座科林对面。眼瞅着对方因他增添了又一桩沉沉心事，他绕道去落地窗前略站了站，又默默走过来，把科林餐盘旁的酒杯收了，自作主张地帮他换上杯清茶。
科林正要恼，伯尼笑笑说：“我有伦敦的差事，就很是感激了。大公子那边，我是做不来的。”
二公子闻听此言，心中可算是稍稍安定一些，又偏要显得不饶人，嘴角上扬嘟囔着：“你那么能干，有甚么做不来的？”
“不投缘——”伯尼认认真真地抬起眼帘，正好与科林对视上，“大公子虽然也客气待我，可我心里总得有数——从来都生分得很。”
科林搡他一拳，又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感叹道：“我哥哥这人，心思深沉——不像我，对吧？”
两人眉眼都舒展开来。这漫长的一天，可算是要过去了。
就好像这世上除了他，人人都有相应的平稳轨道要行，人人也满足于自己那如齿轮般被安排好的命运，只有他一人不知好歹地来回折腾，被凸显得十分“各色”。
他听见有茶水注入母亲的银杯，漱漱作响，好似风声穿过松林。不消说，厅里没有仆人，斟茶者自然是自己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
只要伯爵和夫人在场，伯纳德必是收声屏息，从不敢忘记自己是佃户的儿子。科林恼他这点，反复说了许多次：“你现在已经上了大学学堂，又在伦敦的知名商行里谋到了差事——你我也不是外人，何苦老拿从前那副下人的模样来客套？”
伯尼闻言也只是笑，下次见着主人家，又还是同样的作派。时间长了，科林也懒得再纠他，何况也不大可能说得动，想必多年陈规已成习惯，也就随他去了。
“在伦敦那边，做事还顺心么？我听说商行里是极忙的，米勒先生经常差遣你各处去出公差。”科林听着伯爵夫人难得如此认真地对伯尼嘘寒问暖，只觉得倦，更是在门外懒怠着，总不想进来打招呼。
他心里盘算着，母亲手头的款子亏空，想必是因为戴维斯家的殷勤大方，有了可填补的指望，心情忽而大好，要不然怎会无缘无故在他的朋友身上聊家常消磨时间——更别提这朋友出身如此低微。
又听见伯纳德的茶杯被小心放置在桌上的声响，科林几乎能同时想象出来他朋友此刻脸上的谦恭神情：“承蒙伯爵和夫人看得起，米勒先生也多有提携。商行里事务繁忙是常态，我自己初出茅庐，只要掌柜的经理不嫌我毛手毛脚，能出门多历练就是极好的。”他略微顿顿，放低了一点嗓音，“只求自己别犯了离谱的错，让主人家失了颜面。”
科林最不耐烦听这些四平八稳的场面话，正要咳嗽两声示意自己到了，忽又听得夫人接了一句：“商行好是好，但我看着你父亲日渐年长，身边没个自己家人照顾——你若是常年在伦敦和各处奔波，必是顾不上这头的。”
二公子还在门口外侧听着，心登时沉下来。伯纳德家什么情况，伯爵夫人又不是第一天知晓，怎么此时偏偏关心起来？以他对自己母亲的了解，她嘴里可没几句无端闲话，每个字词都必有用意去处。
他听到伯尼没像往常般自然接话，顿了下，才徐徐回答道：“确实。”
茶杯被伯爵夫人轻轻端起，她那恬静的声音继续娓娓传来：“我记得你在欧文斯学院，是修的会计？”
“是，夫人。当时伯爵教诲说，需学些切实技术，以后进入工商界找事做，也有个敲门砖。”
“嗯……”夫人沉吟了片刻，语调里忽然多了一抹亮色，“我倒是在想，倘若有个差事，能用到你的专业，又就在艾尔斯伯里附近，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次科林终于是按捺不住，没等伯尼回答就冲到了伯爵夫人面前：“母亲，您不会是想让伯纳德来帮阿尔伯特做事吧？”
“哦？”伯爵夫人看着横冲直撞进来，满脸怒气的小儿子，饶有趣味地重又端起茶：“你觉得我会这么安排？”
科林可太熟悉他母亲那种看似优雅端庄的上等人姿态了，从小到大，他就是这样被家里其他人俯视着，就像观赏动物园里从新大陆运回的什么新物种。
“那不然呢？你们不早就习惯了么，什么东西都紧着家里的继承人？”他本来下意识要揉一把头发，又想起这毕竟是在伯爵夫人面前，只好焦躁地站直了，挺起胸膛，假装自己有底气一般。
他知道这话会激怒女主人，他也明了母亲早已经对自己不抱有太多指望。这句牢骚就如同小男孩粗糙制作的羽毛玩具弓箭似的，射出时仿佛用了大力气，到了目标人物身上，还未沾衣就轻轻掉落了。
但这次，母亲那双碧绿名贵的双眸，竟然认真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子，像是想找到一个恰当稳妥的回答。
这令他本来习惯性油然而生、从未缺席的挫败感，忽然找不到了发泄的出口——这更不好受了，他心底暗想。
夫人似笑非笑地端详下他，又带着一丝亲切的歉意瞥了下伯纳德，施施然开了腔：“让你有这种感觉——科林，是我一贯疏忽了。”
她趁着二儿子还直愣愣杵在原地，落落大方地向熟客点了点头致意，重又挽上那身佩斯利披肩，徐徐走出小客厅，临别时还不忘叮嘱科林：“你今日不妨早些就寝？我看着这一两天你可够忙了，在庄园和伦敦之间来回——”
科林猜出她本想说“折腾”，又硬生生忍住咽了下去，替换成了“奔波”。
“整得伯纳德也陪你一道受累，他也该歇歇才好。”伯爵夫人又朝一旁不语的伯纳德笑了笑，后者赶忙俯首表达谢意。
夫人的款款身影就着夕阳的点点金色余晖，一步步腾挪走远。直至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二公子视野中，他才回过神来，颇有几分尴尬，夸张地皱了皱鼻子：“也是奇了，她今日心情倒好，都关心起你来了。”
伯尼的神情一如既往平静，他举止自然地招呼外面的男仆，让把二公子的晚餐送到此处就好。张罗停当，他才侧着身子落座科林对面。眼瞅着对方因他增添了又一桩沉沉心事，他绕道去落地窗前略站了站，又默默走过来，把科林餐盘旁的酒杯收了，自作主张地帮他换上杯清茶。
科林正要恼，伯尼笑笑说：“我有伦敦的差事，就很是感激了。大公子那边，我是做不来的。”
二公子闻听此言，心中可算是稍稍安定一些，又偏要显得不饶人，嘴角上扬嘟囔着：“你那么能干，有甚么做不来的？”
“不投缘——”伯尼认认真真地抬起眼帘，正好与科林对视上，“大公子虽然也客气待我，可我心里总得有数——从来都生分得很。”
科林搡他一拳，又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感叹道：“我哥哥这人，心思深沉——不像我，对吧？”
两人眉眼都舒展开来。这漫长的一天，可算是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