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每当嘉韵回忆起曼彻斯特大教堂内的这场婚礼,她的记忆就仿佛被凭空分割成两截。

    前一段里,她踏出的每一步,科林手上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总能清晰倒流慢放。

    而等到自己被戴上婚戒之后,记忆就纷纷乱乱,只剩下些支离破碎的零星剪影。

    大主教如洪钟般的声音在教堂上空盘旋:“这位男子和这位女子,从此刻起,结为夫妻。”

    这声音落到嘉韵身上,一整个罩住她,让她的印象愈发模糊。在众人得体的庆祝掌声里,身边的这位男子似乎是不由分说地挽起她的手臂,带着她转身,一步步走向教堂外。

    她这个小个子,即使穿上了那双缎面真丝的高跟婚鞋,使劲儿挺着胸昂着头,也不过只到科林的肩头罢了。可想而知,身边男子的正常步幅要比她大得多。

    这让她的思绪一下子又飘回到艾尔斯伯里庄园那个下午——那个她在青色草丛中,追随着他的步履,听着他喃喃低语着华兹华斯诗句——的下午。

    但此刻没有诗句,只有那一排排宾客的面孔,匀速在她的眼前闪动。那些晃动的脸庞,对于她而言,绝大多数都是陌生人。

    唯一认得出的,是戴维斯伯爵夫人的蓝色眼眸,搭着她那身深蓝色镶着细密碎钻的礼服裙,一如往常般矜贵。在儿子和新妇经过夫人之际,这位贵妇人微微点了点头。

    在诸多衣着华丽表情高冷的男男女女之中,她觉着自己像是不会走路似的,全然被科林牵引着前行。直到两人已然停在了教堂门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宣誓后,还未曾在人群中找到伯父的身影。

    嘉韵忍不住回了头去寻,纵使她的臂弯还在男子这边,这让她没法太大幅度转身。她察觉到自己这位丈夫的眼神也不得不随之漂移,多少是有点嗔怪她行动冒失。

    那不重要了,此刻她顾不得在意新郎官的那点子心思,她必须要转头。

    要知道,嘉韵刚刚戴上了婚戒。从此之后,戴维斯这个姓氏对她而言,就成为了过去时。他们将尊称她为钱伯斯子爵夫人,以后大概率还会变成钱伯斯伯爵夫人……

    在登上去往艾尔斯伯里庄园的马车之前,她务必要再看一眼伯父。

    嘉韵的眼睛急切地快速扫过人群,那些她并不认识、之前从未和她的人生有任何关联的人们的面容,就这样浮光掠影般晃动在她的视野里。

    出身显赫的夫人小姐们那五光十色的礼帽,把人群里诸多身着差不多相同制式晨礼服的男子们更衬得面目模糊。他们各个都是大礼帽、黑色上衣、再加上双翼领素胸白色衬衣,扎着银灰色的阿斯克特领巾。每个人都是如此,人人都是一张高冷没有表情的脸庞……

    她陡然慌张起来:伯父,您在哪儿呢?这些人,我分辨不清,您的面孔怎么也和他们混在一起,我怎么也找不到您,可那个马车夫已经打开了车门,我眼看着就得坐上去。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身边挽着她的手臂也环得更紧了一些,她简直要失望放弃了——

    有个人从教堂暗处走进阳光里来,光线像是刺眼得让他微闭了下眼睛,也让什么晶莹的东西从这位老年绅士的眼角滑落。他默然朝嘉韵挥了挥手,并无打算上前来。

    但她顾不得其他了,她急匆匆上前,一把握住伯父的手。可能是触到了嘉韵的婚戒,戴维斯先生的手竟然颤抖得这么厉害,他下意识喃喃道:“我的嘉韵啊,你应该要很幸福才是。为了我,为了你母亲,更为了你自己。”

    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忍住了自己的泪。那个皇家裁缝西尔弗先生曾经告诫她:“你可不能在婚礼上可怜地嘤嘤哭泣——这只会让他们瞧不上您。无论多大的场面,您都得保持情绪克制、稳定。这是贵族的第一要义。

    直到三十年后,当普契尼的歌剧《贾尼.斯基基》第一次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首演,她在剧院专门为她预留的贵宾包厢里,听到女高音的咏叹调O mio Babbino caro《我亲爱的爸爸》那个唱段,忽然想到:少女时代的自己,原本曾经多么缜密地计划过,要在临出嫁之前,给自己的伯父唱一首Green Sleeves《绿袖子》。

    她竟然会忘了。

    她怎么就忘了呢?

    她注视着台上的女儿在父亲面前极尽娇憨之态,恳求父亲允许自己投奔情郎。然后她苦苦回忆,自己在成为钱伯斯子爵夫人之前,跟伯父说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呢?

    后来的后来,当她从艾尔斯伯里庄园回到戴维斯府上,看望这位老人时,她当然还跟他说过很多旁的话。

    但那不一样了。

    婚礼上的少女嘉韵,对自己的伯父,是全然怀着一百分的敬重和感激,还有她未曾言说,却从心底里升腾起的深深依赖。

    O mio babbino caro,

    mi piace è bello, bello;

    vo'andare in Porta Rossa

    a comperar l'anello!

    Sì, sì, ci voglio andare!

    e se l'amassi indarno,

    andrei sul Ponte Vecchio,

    ma per buttarmi in Arno!

    Mi struggo e mi tormento!

    O Dio, vorrei morir!

    Babbo, pietà, pietà!

    “啊,我亲爱的爸爸,我爱那英俊少年。

    我愿到罗萨门去,买一个结婚戒指。

    我无论如何要去,假如您不答应,

    我就到威克桥上,纵身投入那河水里。

    我多痛苦,我多悲伤。

    啊,天哪! 我宁愿不要这生命!

    爸爸,我恳求你!

    爸爸,我恳求你! ”

    歌剧里的父亲拗不过可爱女儿的苦苦哀求,准了她和情郎的婚事,还通过巧妙手段,给女儿挣得了一大笔可观嫁妆。

    女儿幸福了,父亲也得以安心祝福这对眷属。

    她呢?伯父为她也算苦心经营,总算谋划到了伯爵夫人的头衔、艾尔斯伯里庄园的静湖、还有——她心心念念的科林.钱伯斯。

    算是得偿所愿吗?中年贵妇人嘉韵轻轻问自己,忘了手上的小巧望远镜,已经不知何时放了下来。

    “怎么了?”身边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压低了嗓音问嘉韵。

    她一怔,朝旁边笑了笑:“没什么,上了年纪。想到原来几件事,又记不真切了,像是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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