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山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居然在墓中听见了熟悉的人声。

    他的双腿被打折,行动受到很大限制,墓里没有灯,东西都被他们带走了,他只能在这片令人恐惧的黑暗里苟延残喘,动也不能动,一不小心碰到什么机关,便是死期即至,甚至还活不过七天。

    仇恨,不甘,绝望,恼怒。

    时间是那样漫长,自己的呼吸声都是分明可见,成了妄图丈量大海的飞鸟,扑棱棱地坠下去,坠下去,海是整理好的床铺,忧愁坐上去,便塌陷出一嘴的灰尘,和肺腑间热热的痒意。

    飞不过大海,活不过七天。

    他开始想地面上有什么,豆粒似的灯光,滚路的黄包车,地里的天天,院子里靠墙放的锯子,没收起来的刨刀和羊角锤,埋在酱缸底下的银钱,王大娘这些日子的说三道四,大哥简陋的坟包,价值连城的耳环和名贵的药材,丈量尺寸的旗袍……有她。

    有他一见钟情,朝思夜想也不敢,注定云泥之别的人。

    他卑劣,贪婪,愚蠢,无能……他忽然红了眼——

    是他配不上的人。

    想活下去。

    想活下去。

    要活着。

    活着出去。

    她胆子小,有时候被小孩子偷偷一吓,也能被吓到,他这么晚没回去,她会不会害怕?

    她武艺不精,又是与旁人格格不入的美貌,若是被人强掳了去,定然会受辱。

    她……

    他听见许多脚步声,怎么这么多人?难道是有人打了别的盗洞进来了?

    不对,还是原来的位置。他忽的失了知觉,一下子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只冷冷地看着老三,“你回来做什么?”

    墓里太暗,他看不清老三的表情,也没听见他说话。

    直到一群人全部进入,光慢慢地走进他的眼中。

    她穿着他新买的袄裙,手里举着煤油灯,站在洞口望着他,睫毛在金色的光中粒粒分明,像是背后生着金光的菩萨,教人想迎面拜下去。

    “咻咻咻—咻咻咻—”

    紧接着就是“砰砰砰”地,一道道身躯砸在石板上。

    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眼中有梅子一样的雨天,雨水落在湖面,搅起动荡的碎银,透明的雨水落下来,温热地砸在他的心上。

    然而长睫一颤,水光又不见了,向后一闪,便成了淡淡的薄红。

    她拉起他的手臂,声音像是浸了水的砂糖,透着沙哑的甜,混着雨水,渗进他这片皲裂干涸的土地里,“你拿着灯,我背你上去。”

    他惹她伤心了。他意识到。

    穷人不应该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能拥有太过惊艳的宝物。

    除非你爬上血淋淋的阶级,燃烧着贪婪与野心,去挥霍善良与无辜,踩着别人的尸体,踏着尸山血海,滔天罪业,用尽一切,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夜里的寒风吹走了汗水,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昏昏沉沉地,慢慢红了眼,在她的肩上砸下一滴泪。仇恨是最好的养料,野望的余烬重新点燃,复活!复活!复活!他们举着长戟和刀枪叫嚣。

    “此子心术不正,净是些旁门左道,我教不了,也没有这样的弟子。”夫子说。

    “李老二,你娘现在还做那皮肉生意不,要不我们去光顾一下?”村里的同窗露出充满恶意的笑。

    “老李家的孩子,是不是野种都两说,这老李,可别忙活半天,都在给别人养孩子……”街头巷尾的嚼舌根。

    “老二,谁也没指望你出人头地……”大哥失望的声音。

    最后是老三那张尽是褶子的脸,暗巷中,他拍拍自己的肩,“好小子,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小子是个有主意的,你想要出人头地是不是?”

    “我可得和你说好,这活,能成,你就一步登天,不能成,那就搭在里面了,赌不赌?”

    他犹豫了。

    “算你运气好,”老三嘿然一笑,“一路的,有靠谱的熟手,咱们就跟着走个过场,折不了。但底下的东西,搬出来后,按功劳分赃,怎么也能捞到几件。”

    他露出贪婪的神色,“就一件,够你在你在外面辛辛苦苦干一个月的了。”

    心泵将滚烫的血液冲向四肢百骸,脊椎骨密密麻麻地痒,冲动着,想要从骨骼中生出一对恶龙的双翼来——他想要横冲直撞,不管不顾地叫嚣——为什么不可以?

    他不去想,这世道,人为何不能当人?

    他不去想,谁注定就要成为别人爬上去的踏脚石,成了别人交易过手的银两?

    他不去想,如果人人生而平等,又为何还有三六九等,泥地里滚过来的孩子就注定要卑贱地死去?

    他只想——

    他要复仇,他要金钱,他要出人头地。

    如果只要杀人,不要底线就可以做人上人,那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想要的,就一定要握在掌心里——和年夜饭里那块鸡腿一样,要被拆吞入腹,骨骼也嚼碎,剩的干干净净。

    似乎过了这一晚,什么都不一样了。

    郎中说他的双腿被人打折了,但来得早,还能治,恢复的好的话,不影响走路。

    诊金和药费加起来,四舍五入要九角。

    1919年长沙农民日均收入不过三十文左右,舆夫一天薪水四五十文,手艺人每天收入也不过五十到七十文。普通人家一年也就两三元钱。

    但这怎么看都像个阴谋——命运的阴谋。

    不然,怎么会这么刚刚好,我手里一共就九角钱。

    果然,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的。

    “郎中,都说了这是总共的费用,想必您也不介意帮忙照顾他吧。”我露出了核善的笑容,“我还是知道平常的药材多少钱的。”

    “……对,”郎中颤颤巍巍,艰难地露出了笑容,“绝对不用您费心,一天两顿日常起居保证都给您打理的好好的。”

    “哦,只允许他住,我不行吗?”

    “这……不是就给他一个人看病吗?”他一个激灵,又挂上热切的笑容,“不,您愿意住在这里,实在是蓬荜生辉,我马上给你腾个房子,您就住在这里,我保证给您伺候的好好的。”

    我乐了,“回头付你钱。”

    普通郎中的看诊费用是四角多,这个我问过掘地搭子,伤筋动骨一百天,治腿估计疗程也长,药肯定要多一点,即便是不贵的药,频繁的吃下去,差不多也够这些钱了,加上一天两顿饭,估计差不多。

    加上照顾护理费用,我赚了。

    昨天大半夜敲开郎中家的门后,面对破口大骂的郎中,我选择拿出了小李偷偷递给我的刀。

    郎中把脏话咽了下去。

    “先生,我也不想这样,”我说,“不过还请你拿出你最好的水平来——看病。”

    可能是我表情太过平静,给郎中吓到了,他瞪着我,半天没说话,然后蹲下去,颤颤巍巍地开始询问病情,“小伙子怎么了?瘫痪了?”

    我:“……”对哦,我还没问他具体怎么了。

    当时一进去就看到他整个人瘫在地上,脏兮兮的,动也不动,都给我吓死了。

    不过现在一看,好像没那么严重。

    小李:“……两条腿被打折了。”

    郎中掀起裤腿,看了一下,松了口气,“还行,能治。”

    我满意地收起了刀。

    郎中开完方子递给我的时候,我忍不住表情扭曲,目光呆滞,身后就是个《咆哮》的世界名画。

    哦对,还要抓药。

    看诊就四角多,还得抓药!

    怪不得死的人多,根本没钱看病啊。

    既然他给我出难题,那就把难题抛给他!

    “郎中,想必您一定有相熟的门路吧。”我微笑。

    郎中皱起眉,似乎想说什么,捋了捋胡子,说,“也不是不行。”

    然后就给我开个九角的高价。

    我:……好好好,老天爷也不让我做正常人是吧。

    我微笑着付了钱,然后看着喜悦又端着形象的郎中,拔出了匕首,棒读,“您年纪也不小了,想必儿子也有了吧。”

    郎中冷汗都下来了。

    然后便是刚才的一幕了。

    整宿没睡觉,给我困得不行,那两个人都比我精神好,那肯定的啊,一个睡了前半夜,一个睡了后半夜,就我是前后都没捞着。

    生怕郎中搞什么小动作,我在那里盯着监工。

    不过付了钱后,郎中表情好多了,小李醒来后,我也没问他为什么到了底下,去干盗墓的活计,他也没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也算是相安无事。

    就是小李要我把酱缸翻开,说底下埋了钱。

    我懵了,我每天踩酱缸看云彩,可是一点也没发现底下有钱。

    尤其这还不是多余的钱——每个月家里都要把钱拿出来,预支出一段时间的花销,不够再去取,然后等挣的钱下来,一块儿放进去,就是每次只取固定数量的钱。

    等我折腾着取完后,小李拿出了一部分,剩下的塞给我,“剩下的药材钱。”

    “你已经借给我一块了,再多就不好还了。”他说,“你身上没钱了吧,给,出门在外,有钱总是要便宜行事的,况且这本就是你的钱。”

    我想了一下,一块够普通人家过小半年的,这三个月还有人照顾他提供一日三餐。

    似乎也够了,我就爽快地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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