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有点沉,”她苦着一张脸,“好晕。”

    “叫你少喝。”他笑骂,然后向她伸手,“我带你回去。”

    她把手搭上去,想要尝试站起来,然而太晕了,反倒因着下意识去拉他的手臂拉得他也弯下腰来。

    女人是水做的,摇摇晃晃地被禁锢在名为旗袍的瓶子里,几要被泼出来,而惊涛骇浪又伏成另一重波澜,慢慢沉睡在瓶子里。

    她迷茫地抬起脸,与他四目相对。

    他怔了一下。

    檐角挂着风铃——显然是她的杰作,风吹过来,就是一阵叮铃铃的响动,恰在一抬眼时,颇有些宿命感。

    是风动,还是心动。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句谒语。

    她的手还被他抓着,抓出灼热的痛感来,象征性地挣了一下,他便松开了。

    站起来还是晕,她索性弯腰,抱住了他的腿,坐在他的鞋上不起来了。

    二月红也有些好笑,转身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头靠在他的腿上,沉沉地闭上了眼,半梦半醒间,喃喃地呓语,“说起来,为什么今天突然一个人喝酒啊?”

    “今日我过生辰。”

    “啊!”她惊的酒都醒了几分,一脸无措,“生,生辰快乐!”

    “抱歉,我没有准备礼物……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她硬着头皮献上了那一小小瓶兔子的眼泪,拧拧巴巴地补充,“我现在只有这个了,你别嫌弃啊,回头我给你补。”

    红官笑弯了眼,“是我没告诉你,你道什么歉?”言罢又说,“你送的我当然不会嫌弃,这个便很好,不用补了。”

    她松了口气,又是抑制不住的困倦涌上来,把整个人变成没骨头的样子,“……那就好。”

    二月红心头温软,慢慢塌陷成一片温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的长发入手微凉,绸缎一样乌黑光滑,淡淡的弧度自然地微蜷着,很是秀气。

    腿上有淡淡的凉意,可那太小,太伶仃了,一片孤零零的雪落下,又无影无踪了,把裤腿啄出一个小洞,无数的寒风随之而来,有些含糊地呜咽着。二月红有些心惊,低头挖出了她的脸,不是雪,是泪啊。

    怎么突然哭了呢?

    他捧起她的脸,用绢布给她擦泪,“怎么了?”

    她微睁着眼,又低下去,泪盈于睫,扑簌簌地落下,阳光下能看到淡淡的水痕,不说话。

    过了会儿,似乎是看他非要听,才闷闷地说,“我想家了。”

    “你家在哪?”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说不定……到底能不能回去。”

    脸颊被温热的手掌托着,抬眼,总是多情含笑的眼却很黑,苹果籽一样的黑,和很多很多的时刻一样,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就留下来吧。”他指腹摩挲了一下,声音平静。

    她抿着唇,似乎不开心。

    “你留下来,这里就有你的家了。”

    天光之下,他的轮廓很淡,溶进一片光的雾气中,似乎也有谁和她这样说过,她是怎样回答的呢——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找不到我的家了。”

    妈妈叫真,常常穿着苍白的衣服,庄重的有些透明。一头紫色的长发,从一侧流下来,像院子里的紫藤花,小时候她会伏在她的膝上,捉着她的头发玩。

    母亲会哼着歌,把糖果偷偷递给我,与我窃窃地笑着,躲避小姨的禁令。

    似乎还应该有很多人,但她记不太清了。

    家,哪里是家呢?

    是苏阿姨,还是叶家?

    等到世界与世界间这一瞬的交汇过去,她又该留在哪里?

    半晌,苏迩伸出手,戳戳红官,“如果你的父母要和离,你要跟着谁啊?”

    “……我娘已经仙去了。”

    她沮丧,“假如,假如。”

    “……父亲,”红官沉默了一会儿,“也不会有别的选择了。”

    母亲是个专心操持家务的女子,没有太过强大的娘家势力,且先不说单独跟着两者以后的资源差别,首先和离便是行不通的,母亲若是要和离,不过一个死字,即便父亲也同意了,单独出去,也未必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受到红家曾经的仇家折辱,也不是稀奇的事。

    “噢,”她恹恹地不说话了,往事是会自行美化的,在年龄的调整下,有影片的质感,残缺的记忆就像照片里被切去的半张脸,在数十年如一日的愿望里,她已然感觉到有点疲惫了。

    也许往日美丽如诗……苏迩忽然回想起听到旁人叫他“二爷”那天,她问,“为什么他们叫你二爷啊?你有兄长?”

    “某因戏出名,人称‘二月红’。”

    二月红,原来是盗笔啊。

    她莫名有种尘埃落定,早有预料之感,其实这件事还是比较重要的,但又不那么重要,其实最重要的是,她怎么回去?

    难道要寄希望于像过来那天,不明不白地来,不明不白地走?

    要不去青铜门碰碰运气?然而想到守门的张家与一系列隐秘与危险,九门与它的狰狞对局,她又疲倦地垂下头。

    她也不想穿越,然而这件事就这样降临了,她也不想涉足危险,却必然要为回去付出代价。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没有道理。

    “红官,”她叫。

    他低头看她,用眼神询问。

    “红官,”她叫。

    “怎么了?”他问。

    “红官,”她叫。

    “嗯,我在。”他有些无奈地说。

    “……红官。”

    一颗大而清晰的泪水落下来,她抬脸望着他,眼里有破碎的月光,与梦里的场景重叠。

    二月红晃神一瞬,有些心悸,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和每一次一样应着,“我在。”

    她又不说话了,胳膊搭在他的腿上,侧头轻轻枕了上去,她坐在地上,不顾丝绸的旗袍被压出褶皱,吻上灰尘。一双细长光裸的双腿从大腿中部慢慢延伸,交叠着落在冰冷的地面。阳光在上面照亮一线天,像海与天的地平线,又让二月红想起了苍白的瓷器,冰冷的镜面,盈着暖光的泪水,暖色调的画作,枯黄落旧的帛书……

    “地上冷,醒一醒,别睡在这里。”

    二月红摸了摸她有些发烫的脸颊,轻轻动了动,见她没有反应,叹了口气,用手轻轻抬起她的手臂,蹲下身来,然后把手臂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小心地垫着旗袍将她抱起。

    她迷迷蒙蒙地,似是醒了一会儿,靠在他的脖颈处,喃喃叫着,“楚子航……”

    “你留下来,这里就有你的家了……”

    “楚子航,楚子航……”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想说什么,又隐在一声一声的叫唤中,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一声一声,颇有些肝肠寸断的味道。

    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在他的锁骨上,灼的要烫出一个个洞来,他顿了顿,慢慢地侧头,听见自己问,“……楚子航是谁?”

    她抱着他的脖颈,抬起脸来,耳上的流苏摇摇晃晃,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凝视着他,说不出的哀愁,绵绵地叫他,“楚子航。”

    这一幕又与梦境重合到一起,这频繁的既视感几乎让他犹疑是在梦里。

    可梦里怎么会有楚子航。

    若是梦,也该是她的梦,梦里有让她心伤的郎君,酒罐里破碎的月亮,纷纷攘攘叠下的红水仙倒影,雪一样洁净的泪光……总归不该有他才是。

    她又不说话了,直到他把她抱到客房,踏进门后,才轻轻地说,“你不是楚子航……”

    楚子航是窘迫中,低头落下的吻,是干燥的唇和勾缠的舌,是垂下眼,没有太多表情的拥抱,是一个扣篮后,望向她的回首,是去看电影,蒙上淡淡的光的脸庞,是晚上递来的牛奶的热度……是她的男孩。

    而不是那个是大雨中永不熄灭的黄金瞳,执行部的杀胚,不受控制的混血种。

    那太遥远了,曾经她以为他们最远的距离不过是月下一起看月亮,她凝望着不知名的心情,楚子航望着她。

    而最近的时候,是他们隔着大雨,隔着人群,隔着数不清的回忆,一抬眼的相遇。

    隔着回忆翻涌出来的山与海,飞鸟吊坠与大洋之外的航班,她终于认了出来,“是红官啊。”

    “红官,爱是什么啊?”涌出的,更多的泪水中,她痴痴地问。

    我不想要爱了。

    把每一个无心的夜晚还给我吧。

    是否不应该为我的别有用心而羞愧,是否应该为我被爱的事实感到迷茫,是否应该抛去过去,永恒地安宁下去……而不是无尽的泪水,彷徨,犹疑与绝望。

    母亲,我应当这样吗?

    母亲依旧在回忆里,无忧无虑地唱着歌,绵绵地,模糊地,从记忆里透出来,洇成大片的水渍,风铃叮铃铃地响,隐约的歌声慢慢透出现实,她轻轻地应和着……

    当初眺望的碧海和山峦

    你的答案还在远方

    抵达之前

    送给你纯白色的花

    “……塞西莉亚塞西莉亚

    盛开在起风的地方

    沐浴九月的骄阳

    ……

    在流浪的路上

    你是我唯一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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