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短,一梦长。

    从秘境中归来,他犹如沙漠中的旅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回首惊醒,竟发现自己偶得了一片水草丰盈的绿洲。

    能让他一生栖息的绿洲。

    但是那颗心,不知为何始终悬着,惶惶不安。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说了要娶她。

    至少在言语上,先将她据为己有……

    可惜她生气了。

    他坐在小屋里等了她整整一日。黄昏之时,她终于回来了,鬓边的白色海棠洁白如新。

    她走过来,欢快地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淮璃,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膳堂的花生酥~”

    花生酥?

    此时此刻,他心乱如麻,满心想的都是别的事。鲍师叔说的海棠,白色海棠,还有她和尤清寒。

    或许他从来都不是她心里装的那个人。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对。

    不对了。

    她笑得有些呆,忽然靠近,挽着他的手臂:“快拿着,别给合欢宗省钱!”

    他摇头:“我不想吃,你自己吃吧。”

    她作势硬要塞给他:“吃吧,隔了夜就不好了。”

    若有若无的松香味从她身上溢出。

    那是让他讨厌的味道。

    不对。

    不对。

    不该有这些。

    他独独不想要这最后一日。

    “吃唇红。”

    少女甜甜的嗓音令他心神纷乱。他不敢去看她漂亮如花瓣的唇,可是她却忽然搂住他的脖颈。

    温热的气息抚过下颚,带起一阵战栗,有着糕点的香甜。

    她双唇的亲吻生涩而冰冷,但他却依旧深陷其中,茫然又欢喜,一遍一遍地汲取那丝微弱的甜,像是清醒的沉沦。

    她没有凭本心在行动。但至少她还是她,至少,她还在。

    有这些就足够了。

    胸口陡然爆发出剧痛,陌生的灵力涌入身体里,性急地攒动,像要撕裂什么。

    怀中的少女脸色冷漠。她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尖刀,狠厉地扎入他的心口。

    他无声苦笑,最后看了一眼少女的样子。

    真是,连梦都不肯给他一个完满。

    他早就清楚,也早就剥离,只是,忍不住最后的贪恋……

    该醒了。

    他抬手往半空中一掬。灵气磅礴而出,梦境像被敲碎的冰面,缓慢龟裂,然后细碎地落去。

    添足失了力,从半空中坠下,挣扎了两下,如同一只死鱼躺在地板上。

    “我告诉过你了,别耍花招,”淮璃微笑地看着它,眸子却半点不见暖意,“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添足颤抖滑跪:“您不是没事么……”

    淮璃半坐起身,乌黑的青丝滑落,垂在雪白的衣衫之上。

    “你想杀我。那我没有留下你的理由了。”

    他眼光变得凌厉。只是翘了翘嘴角,一束闪着符文的光便从他指尖涌出,瞬间扭紧添足的脖子。

    添足梗着脖子哭唧唧:“不不不,仙上……您有的、有的,您仔细想想,若没有我,再也没人能为您织就如此真实的梦境……”

    他没有说话,像深山里沉寂的白雪,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好半晌,他才抬手一挥,将添足收起,低声言道:“下不为例。”

    他确实不能没有这些梦境。不然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活着,能让他坚持到找到她的那一刻。

    除了饮鸩止渴,别无它法。

    此刻,门外响起木屐声,清脆入耳,像棋子敲落在棋盘上。

    一个衣着清雅的中年修士缓步踏入。他脚边,跟着一只幼年火狐,约摸只有兔子那么大。

    小家伙足足有六根毛绒大尾巴,浑身夺目的朱红色,灵动又可爱。

    它似乎是片刻也闲不住,在温叶堂门廊边上跳下窜,绒绒的尾巴丝滑地在中年修士腿边缠绕。

    中年修士轻拍火狐的小脑袋,示意它消停些。他抬头看向淮璃,语气中满是埋怨和忧心:“你又用添足入梦……”

    “习惯了。”淮璃望向他,也不否认。

    他却登时挑起眉,很生气的样子:“添足是何等妖物,你不清楚吗?只有你这么傻,自己递了刀子,又伸出脖子给它!”

    “不妨事。就它那点能耐还伤不到我,”淮璃浑不在意,起身给他倒茶,“周门主倒是有空,没事就往我这儿来闲逛。外祖父给你取的名字还真没错。”

    “叫什么门主,”周闲坐下来,拿纸扇骨狠敲几案,嘴里嘟哝着,“叫舅舅!”

    他轻笑:“娘亲可是独生女,我哪来的舅舅,门主可别乱认亲戚。”

    “你这孩子……我还不是见你可怜,”周闲看着他的样子叹气,“人生在世,总得有些牵绊。你娘亲和外祖都走了,你父亲又是那般混蛋。如今你自己孤家寡人的……”

    他周闲一生都在这御灵门,虽与师父、师妹没有血缘关系,却早已胜似亲人。

    早些年,师父也说干脆将他收做义子。他却要清誉,怕人说他持心不正、觊觎御灵门的门主之位,便打死不干,只愿做个徒弟。

    不曾想,而今想将师妹唯一的儿子收入膝下护着,却百般困难了。

    这孩子能力大,主意更大,他反倒成了被关照的一方。

    淮璃依然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笑着应他道:“等我找回阿竹,成个家。看谁还敢说我孤家寡人。”

    提起这个名字,周闲只觉得头更痛了:“我说你什么好呢……命都不要了,三天两头往梦境里钻。那添足心术不正的,保不齐它什么时候就趁虚而入,将你的神识困在里头!”

    他默默垂下眼睑,淡道:“我知道。不过就凭它,还杀不了我。”

    “我是怕你出事……”周闲深深叹了口气,“璃儿,向前看吧,一直活在过去怎么行?”

    淮璃的指尖顿了一下。

    不是他要活在过去。只是因为,过去才有她,回忆里才有她。

    “我也在寻她,已经有些眉目了。”他像是在回答,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周闲抿了抿唇:“你跟师妹简直是一个模子的情痴。师妹她当年也同你这般,最后得到了什么好下场?”

    他却笑起来:“我跟娘亲可不同。”

    周闲冷哼一声:“有什么不同?”

    他转头,望了一眼纱帐下的寒冰棺,嗓音变得柔软:“我眼光比她好……”

    周闲没说话了。

    罢罢罢,劝了也是白劝。

    情之一道,除非自己勘破,否则便是个死结,任谁来了都打不开。

    心有所向,就好像濒死的人抓着一根虚妄的稻草,吊着一口气,拼尽全力地活着。

    总好过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

    翠竹林外,令冬青探头探脑,抱着不知哪里来的决心,悄然踏进南山的地界。

    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事先服下敛气丹,甚至穿了一身青绿,就为了完美地融入竹林之中,不被发现。

    木槿殿安静得像是睡着了,除了风吹竹叶的声音,其他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犹如一只守着鸟儿的猫,已经蹲了好久,腿都麻了。

    半个时辰前,师父好像来了一会儿,不知道在里头和魔鬼师兄说了什么,出来后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难道——就连灵力高强的师父,也没能发现魔鬼师兄修炼禁术的秘密?

    想到这里,令冬青好像吃了大力水手的菠菜,浑身有劲儿。他麻起胆子,像一条滑不溜秋的蛇,偷偷摸摸地钻进殿内。

    温叶堂坐北朝南,明明陈设古朴精巧,却无端散发出一股肃然之感。现下那气息,似乎又有些不同,比他来洒扫的时候还清冷几分。

    他对此处的构造早已烂熟于心。纵然温叶堂层台累榭、九曲回廊,得益于多日的洒扫,如今他闭着眼都能分清哪里是殿、哪里是堂。

    很快他找准了位置,悄悄潜到主堂“停尸房”窗边,透过那条细微的小缝,单眯起眼,往里窥探。

    好像看不太清楚……

    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拨开窗棂的边角,将缝隙撑得再大了些。

    堂内。

    两只灵力化成的灵蝶正扇动翅膀,一左一右地停驻在半空,时不时地,从翅膀上飘落几点晶亮的荧粉。

    白色的纱帐被它们牵起,露出下面幽蓝的冰棺。冰棺散发着丝丝寒气,水雾氤氲,像极了仙家宫殿中缭绕的云烟。

    少年一身浅白衣衫,好似纱中寒玉。雪为肌、冰做骨,偏偏眉目如墨,丹唇若莲,凭生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他默默无声地坐在寒冰棺前,面色却是了无生气的。

    良久,他的眸光摇曳着,如同被什么东西割得稀碎,眼角微红处,竟凝出一滴浅浅的泪。

    泪落无声。犹如清晨的露珠划过秋荷,只一瞬跌落,稍纵即逝。

    流泪?

    那个魔鬼师兄吗?

    令冬青甩甩头,怀疑自己花了眼。他不由地往前挪了几寸,赶紧将全身的灵力都调起,集中在两颗的眼珠子上,誓要把这骇人听闻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可惜那滴泪,已经不见了。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从来没出现过。

    只剩下眸光空洞的少年,枯坐于堂中,静止了一般。

    少年垂下眼,凝望着寒冰棺中人。像是整个人都缺失了一块。

章节目录

白月光她“出轨”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曦影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曦影酱并收藏白月光她“出轨”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