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妙。

    非常不妙。

    作为前合欢宗优秀弟子,冉竹敏锐地察觉到不妥,并秉承着“非战斗人员请立即撤离”的理念,立刻不负责任地逃离现场。

    不过的确还有一些事情要收尾。

    面对挑衅,就要加倍挑衅回去,这是独属于她这个阴阳大师的仪式感。

    她缓步走到尤之舟面前,蹲下身。

    从刚才开始,尤之舟便像受到了什么巨大打击,缩在墙角。

    他呆滞着双目,静静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声不吭。

    见她近前,他抬起头看向她,张了张嘴,却干巴巴地什么也说不出口。

    冉竹盯着他的脸,神色极其认真,缓缓道:

    “你看见了吗,尤之舟。”

    “……”他倒吸一口气,抖动着嘴角,却仍旧没说话。

    “这就是我的答案。”

    半晌,尤之舟忽然释然地微笑起来:“我不认同。因为你不是我,你没有处在我这样绝望的地狱里。”

    她似乎很是理解:“我知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自己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他轻轻嗤笑了一声。

    冉竹乌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光亮:“但是我还是讲究‘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你,你便害他去。莫要发了失心疯,抽刀砍向更弱者。”

    尤之舟盯着她,仍是满脸的讥诮:“你觉得他们弱?其实他们才是,推我入深渊的刽子手。”

    ……不过,冉竹。

    很感谢你让他看到,还有更多的、更不同寻常的选择。兴许绝望的地狱里,也不全是绝望。

    兴许……事在人为。

    他怔怔地转头,看向朝他奔来的薛天可。

    纯粹干净的少女,犹如炽烈的光,美好而朝气,照耀进他的生命里。

    让他自惭形秽,让他不敢企及。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能够再早一些遇见她。他一定会做一个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但愿,满身罪恶的他,还有回头的选择。

    *

    很多年前,尤之舟最讨厌的一句话,叫“你是兄长,得让着弟弟”。

    这句话父亲说过,母亲说过,就连身边的仆从和太安城里好管闲事的大婶,也说过。

    但是真的很可笑,他还有什么能让给弟弟的呢?

    他明明什么都比不上弟弟。他有的,弟弟有,他没有的,弟弟还有。

    弟弟天赋好,长得好,还更讨人喜欢。

    于是父亲疼,母亲爱,几乎全城百姓都知道,尤家长子很好,但不如幼子那么好。

    梧桐一边剥橘子,一边笑嘻嘻地说:“大少主,你要知道一句话——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所以你也不能怪城主和夫人……”

    “闭嘴吧你!”尤之舟气呼呼地抡起一本书,朝他扔过去,“你到底是谁的侍从?”

    梧桐跳着脚躲开,忽然神经兮兮道:“我知道了,大少主,你还有一样东西,是二少主绝对没有的!”

    虽然知道他没个正形,尤之舟还是竖起了耳朵道:“什么东西?”

    他得意洋洋地背着手:“那就是——婚约!”

    尤之舟:“……”

    梧桐嘻嘻哈哈:“我们和冉家是世交。你和冉家大小姐指腹为婚,板上钉钉的事情。哇,以后你一定会比二少主先有媳妇的!”

    尤之舟把桌上的盘子也朝他抡了过去:“你给我滚!”

    一个病恹恹的小女孩,算他什么优势?

    他要的才不是这样的强项。

    可是,即便如此不起眼的东西,最终也在父母的做主之下,转而成为了弟弟的所有物。

    他很生气。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冉家大小姐。只是因为,那是曾经板上钉钉的,属于他的东西。

    呵,婚约都能易主,还有什么是不能给的呢?

    *

    尤之舟十三岁那年,太安城来了一位仙盟的长老,是来挑选适龄世家子弟做徒弟的。

    压抑在他心中的阴霾,忽然就散开了。

    他豁然开朗。

    对啊,既然在太安城他得不到疼爱,得不到重视,那便去到更广阔的天地,闯出自己的路!

    在仙盟这个更大的地方,他能够精进修为、施展拳脚、开阔眼界,还能收获更多强有力的人脉。

    他向父亲提议,想去仙盟做这位苟长老的弟子。

    可是父亲却不同意,还对他说:“阿舟,你是我的长子,肩负守护太安城的重任,不容闪失。我和你娘已经决定,还是将清寒送去比较合适。”

    又是弟弟。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想要的东西都要和他争?

    于是这一日,向来稳重懂事的尤家长子,情绪激烈地摔遍了屋里的东西,还闹起了绝食。

    他长大了,不是那个任人揉捏的面团。他已经懂得了要为自己抗争。

    最终,父亲和母亲妥协了,将仙盟弟子的名额让给了他。

    收拾好东西后,他没有任何留恋,跟着苟长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太安城。

    他以为自己终于胜了一回。却不知,命运从此逆转,步入歧路。

    这是自己争来的地狱。

    *

    进入仙盟后,尤之舟如愿成为了苟长老的亲传弟子。

    可是他之前一切美好的想象,仿佛镜中花、水中月,却并不存在。

    他和其他师兄弟不一样,甚至和其他的外门弟子、杂役弟子们都不一样。

    苟长老没有传授他任何法术和剑术,像处理一张破抹布一般,随意地将他软禁在一间屋子里。

    他不仅不能踏出屋子半步,连一饮一食都要严格汇报。

    有时候也会放他出去参加仙盟的晨会。

    但那只会是更加恐怖的经历。每一个人都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有人会朝他吐口水,有人会故意将滚烫的茶水泼在他身上。

    “梧桐……怎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梧桐只是低着头,抠了抠他那溃烂得不成样子的手背:“少主,他们打我的时候说,我们是质子。”

    尤之舟一愣:“质子?”

    这个词,他只在人间的话本里看过。战败后被送往敌国,悲惨的人质。

    梧桐嘶哑着声音:“嗯。我们是尤家对仙盟表明忠心,用来舍弃的东西。”

    “不会的,父亲不会不管我的!”他握紧了手里的剑。

    这是父亲猎得妖兽以后,亲手为他打造的本命剑。

    父亲虽然有些偏心,但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火坑里,却不做任何事情的。

    梧桐垂眼,小声地哭泣:“可是其他质子,不像我们这种待遇。我听说是因为……因为城主不肯向仙盟缴纳更多供奉!”

    “父亲肯定不知道我在这里的遭遇,”他心底猛然一颤,面上却平静道,“只要我传信回家,父亲一定会……”

    后面的话,不知为何噎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

    “好好,”梧桐听他这样说,兴奋地抬起头来,也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传讯符,“少主,你快些说服城主。我们、我们也能尽早回家!”

    他接过传讯符,心中瞬间盈满委屈,便将这几月所有的辛酸和痛苦,都倾倒在了这里。

    只希望父亲听到后,能念着他在此处受苦,立刻来解救他。

    等了整整一天,他终于等来了父亲的回讯。

    “阿舟吾儿,父亲确实不知道,他们会如此卑鄙,用这样的手段对待你。但太安城连年欠收,仙盟所要求的供奉实在太过分。身为城主,为了全城百姓,我必须与他们再做周旋。”

    “望你暂且忍耐几月。苦难能磨炼心性,也能令你心境更加通透。若是连这等委屈都不能忍,往后如何能成大事?”

    尤之舟默默捏紧了传讯符。

    父亲让他再忍几月,一定是在想办法的。

    不就是一些欺辱吗?他可以的,其实他都快习惯了。

    他已经长大了,他也可以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帮父亲分轻一些担子。

    他也可以护佑太安城的百姓。

    *

    地底下关着什么东西。

    每到夜深之时,尤之舟便会隐隐听见地板之下,那些混乱的哭声,凄厉如同地狱之音。

    直觉告诉他:不要听。不要看。

    在仙盟待了快一年。苟长老在干些什么勾当,他隐隐约约知道了一星半点。

    不过他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河,根本没有余裕去多管闲事。

    艰难的日子总是很难熬。不过他只要想到父亲在找办法救他,只要想到熬过一天便少一天,能更快脱离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下去。

    这一日,梧桐从外面回来,神情慌张地找到他:“少主!”

    “怎么了?”

    “赵九叔带着十几个乡亲来运送供奉,苟长老说数目不够,将他们全抓起来了!”

    他懵了懵:“怎么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

    “他们就是故意的。地底下关着好些人,都是用来炼化尸人的,呜呜……九叔他们是不是也会变成尸人……”

    不行。

    不行。

    不能让太安城的百姓变成苟百川禁术的献祭品。

    他身为尤家长子,要和父亲一样,拼尽全力护佑全城的百姓。

    所以必须去救他们。

    尤之舟眼里燃起了久违的光:“梧桐,今夜趁师兄们值夜换防的时候,我们潜入地下。”

    “潜、潜入?”

    “嗯。救出赵九叔他们,大家一起逃走。”

    他就这么凭着一腔热血,做出了决定。

    用自己的力量拯救大家,用自己的力量,尽快结束这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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