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永宁十九年的状元的江皓辰,年且十九,年少成名,朝中有名的刺头子。

    长安城除了李珺珵,就他了。

    当年,皇上当初殿试完毕直接点十六岁的他去吏部,做吏部侍郎。

    他当庭拒绝。

    皇上问其缘由,其言朝中之重,吏治为先。皇上问他想去哪个衙门,他去了当初新设立的御史台。做了一品七品巡按御史。

    四品的吏部侍郎不做,偏选七品的巡按御史,不识抬举不说,有意炫耀反而会失尽人缘,此非为官之道。

    当初朝廷皆不看好此人,少年意气,锋芒太盛。众人皆以为不过时日,便可见仲永之伤。

    然,江皓辰入御史台第一年,巡按江南,查出江南巡抚贪墨案,暗中搜集证据不动声色回到朝中,穿着皇上御赐直谏绯袍直上太极殿,递交折子,人证物证,一丝不苟,堪堪参倒朝中一位三品巡抚,并提出巡抚之职十大弊端,谏言撤销巡抚之职。

    诸臣工莫不是惊得面色惨白,江皓辰一出手,便让所有人绝无给江南巡抚求情的余地。且其他巡抚惴惴不安,生怕落了把柄被他拿住。

    诸位朝臣记忆犹新,当时江皓辰批评巡抚制,皇上面色震怒,但江皓辰手中各项证据确凿,皇上不好发作,最后只惩罚了江南巡抚,其他的不了了之。

    江皓辰参了一位三品大员,自己品级却不升不降。朝中臣工皆嘲笑其锋芒太过,恐命不久矣。

    江南巡抚事后,皇上不再命此人离京。

    殊不知,江皓辰将全国各律法乱熟于心,又对政务极其用心,朝中案由款项来去,入他之耳,便能听出纰漏。奈何品阶太低,不得入太极宫听旨。

    永宁二十年夏,荆江洪涝肆虐,武昌府巡抚贪墨,将赈灾之银中饱私囊,长江一带哀鸿遍野。朝廷束手无策之际,江皓辰着绯袍进谏,提出救灾方案,并要求查出赈灾粮饷去留。

    江皓辰立下军令状,当日整装出发。二个月后,长江洪涝缓解,灾民得到安抚。而赈灾粮饷就在鄂州军中,军府勾结官府。江皓辰因查证,暗中遭人毒手,幸好被救,得回京禀告诸事。

    皇上升江皓辰为五品御史中丞,江皓辰当面驳斥皇帝巡抚之职冗余导致推诿,若是早些废除,不至于闹得长江一带民不聊生。

    江皓辰带重伤谏言,皇上听了此言,一怒之下将江皓辰罚出朝堂,命在府中自省半年。

    尚未晋升,便造斥责,本欲对江皓辰下手的高官又幸灾乐祸,以为他经此打击定然翻不起多大浪花。

    这半年江皓辰也没闲着,在长安中监察百官举止。后回到朝堂,江皓辰又将半年内收集到的一些民间及朝堂政策弊缺之处做了补充,又提出律法有纰漏之处一千三百六十条,皇上看后,命翰林和六部一一订正,才正式擢江皓辰为五品御史中丞。

    同年,各地均有巡抚爆出贪墨之事,年底,皇上不得不撤销巡抚。同时,皇上见江汉一带收成好转,人民富足,将江皓辰的五品御史中丞擢升到四品。江皓辰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官阶四品的御史中丞。

    朝中不是没人打算除掉这个江皓辰的,奈何几次失手之后,加上这江皓辰算无遗策,精于谋划,哪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一众势力竟然也奈何不了他。

    朝中唯一一个不站边的官署,便是他所在的御史台。

    前御史大夫因他的到来,本来站大皇子的,后来见朝中巡抚倒台一批,怕留下证据,自己致仕。

    如今,这位四品的御史中丞在御史台虽不甚受待见,也算得上是功绩卓著,且自己没有任何把柄,这倒叫一众同僚心悦诚服,众人虽不喜欢他,但也不想与他为敌。大概,还是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入仕之初那种刚直不阿的影子,心头不免肃然起敬。

    也有不少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看他江皓辰能心怀明月到几时。谁不是初入仕途壮志凌云呢?隔个三五年,不是同流合污,便是身首异处。

    在风云起伏的朝堂想靠着一口浩然正气遗世独立,到最后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还没撞得头破血流,如果想出来支持秦王,最后的结局会更悲惨。

    不知怎的,现在朝臣们见了江皓辰身着绯袍,心头就莫名害怕。谁也不知道哪天他一个闷声,检举的就是自己呢。

    每当那些老奸巨猾发现自己连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都斗不过,心里还是虚的。再看看那从襁褓中长大的七皇子,饶是各怀鬼胎,此事也要戮力同心了。

    实际上,江皓辰和李珺珵之间,也就永宁十九年的琼林宴上见过,此后再无交集。那年,李珺珵不过十二岁。

    江皓辰支持李珺珵新政的举止,众人道路以目。皇上当即命左右丞相与六部复核新政方案,半月之后,新政在秦地开始实施。

    朝中虽有人反对,奈何皇上极力支持,李珺珵便大刀阔斧去做。

    不过半年时间,新政成效卓著。

    李珺珵天资飘逸,江浩辰沉潜刚克。这两人,细想起来根本不是一路人。

    谁之,一向除御史台相关事务外素处以默的江皓臣,会上书支持新政呢?这两个一联手,秦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莫不欢欣鼓舞。

    今年正月初一万国朝拜的仪礼上,皇帝诏谕海内,因七皇子新政收效显著,为彰佳绩,封为秦王。

    将将十五岁的李珺珵被封为秦王,皇长子李承珉再也无法等闲视之。

    李珺珵在朝中已是光芒难掩,他们不会等到这雏鹰振翅飞翔的那一天。

    窗下,他玉笔挥动,在写着什么。承瑜在院子里练剑,喊道:“哥,我这招怎么样?”

    “进益了些。”李珺珵淡淡道,手中的笔未停。

    坐在廊下看书的承瑾,起风了,他又咳嗽了两声。一旁的随侍递来披风,他接过来穿上。

    寒风从秦岭披靡过来,一直到雨霖岭。

    两三日来,天素日日去看那头半大的小狼,小狼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摔断的腿还未恢复。

    楚睿卿见天素天天往外山头跑,嗔道:“别贪玩,山间多危险。”

    “我哪有。”天素只不过每日去趟乌云顶耽搁了时间罢了。

    楚睿卿斜眼看了看天素,道:“你现在也不小了,天天顽皮,别以为我不知道。”

    “顽皮?”天素指着自己,摇了摇头。她凑过来道:“爹,我不是救了一头小狼么,我最近一直在找我们养的那群,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看能不能让这头跟它们一起。”

    “等他伤好了,放回深林就好。”

    “孤狼在这里如何能存活。再说,我们过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

    楚睿卿笑了笑,道:“是啊,过不多久,你就要见到他了。”

    天素耳根一红,面露羞涩,道:“他未必记得我。”

    “记得的。”他始终面色欣然,“此番回长安,我是不能露面的。我也想好,你与小雨开个医馆,请个老郎中坐镇。宫里明月一直病着,皇上会接机招些女医者进宫,届时,你可以女医官的身份进宫,留在明月身边。你这个年纪进宫,刚刚好。”

    天素耳根子越发红,她咬了咬嘴唇。

    她自是知道明日和明月都在宫里,想到那年幼时光明的影子,她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听父亲的意思,大概是和长安有书信往来的。

    “春猎自二月十五始,至二十五起架回鸾。等长安诸事安排定了,我们正好进京。”

    “为什么不现在出发进京呢?”

    “春猎过后,皇帝会广招天下名医进京,那时候我们进京是不容易引起注意的。”

    天素点了点头,这样子下去,还要等好多天。

    “大概三月初一,皇上会下旨召医进京,不出五日,消息便会传到这里来。以我在这一带的名声,到时候离开也名正言顺。”楚睿卿说得从容。

    这位曾经的吏部尚书,也是指点过江山的人啊。

    “小雨和我一同进宫么?”

    “我意让她留在药铺,毕竟天朗还要找。”楚睿卿目光落在远处溪边浣衣的小雨身上。

    “爹,天朗可能在长安么?”

    “以前是不可能的,如今也不好说。”从容如楚睿卿,也忍不住叹气。“李珺珵他身边无甚可用之人。陈贵妃势大,朝臣们谁也不敢明面支持皇上立李珺珵为太子。”

    “非要立他为太子么?”

    “唯有他,可使河清海晏。”

    “海内晏安固然是百姓之福,却未必是他所想。”天素不喜欢长安,那里封存了她生命中最悲伤的记忆。

    楚睿卿白了天素一眼:“生在皇家,他一进一退,是一批人的生死。”

    山之高,海之深,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需一步一步前进。

    峰岚叠嶂一开,山河明月依稀。

    风吹动竹帘,吹动屋檐的风铃。

    “哥,要不咱俩比试比试。”承瑜练剑练到畅快处,一时技痒。

    “是么?”洗了笔,李珺珵从房内绕出来,他身影一幻,快步向前,霎时间掠过承瑜身边,将承瑜手中的剑夺了过来。

    “好身法。”一旁的承瑾忍不住拍手。“哥,我也要学剑。”

    李珺珵看了看剑,递给承瑜道:“你的凌霜。”

    承瑜还在目瞪口呆之中。

    “接剑。”

    回过神的承瑜悻悻接了剑,道了句:“非人哉。”

    李珺珵支了下承瑜的胳膊,道:“你可以再快些。”

    “肉体凡胎,能怎么快。长安有两个身手好的,一个是你,一个是卓然。”承瑜有些不服气。

    承瑾小道:“八哥,长安有两个才华好的,一个是珵哥,一个是江皓辰。”

    “长安有两个长得好看的,一个是七哥哥,一个是九哥哥。”忽来一个小女孩,眼睛水汪汪,头上堆的金箔牡丹,一闪一闪。身上朱玉环绕,环佩叮当。这些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就免不得俗气,在十一岁的灵珠身上,倒流光生彩,像是踏着霞光而来。

    承瑜见妹妹过来,哼了一声道:“说论容貌,难道我没有小九好看么?”

    一旁的承瑾笑得咳嗽起来。

    “思颖姐姐说了,长安最好看的是七哥哥,第二是九哥哥,第三是御史台的江皓辰,你嘛,勉强排第四。”灵珠一本正经说着。“女孩子最好看的当然是明月姐姐。”

    承瑜故作捂胸难受之状,痛苦道:“你以后别和柳思颖一起玩了,迟早被她带坏。”

    “可是宫里也没人陪我玩啊。”灵珠摊了摊手,失望一叹。

    她眼睛轱辘一转,道:“七哥哥,你教我学武吧。”

    “想学武,头上可不能戴这么多金银,身上也不能挂这么多珠宝。”承瑜道。

    灵珠看着李珺珵,似是在问不能戴么?李珺珵点了点头。

    “我也不想,每天一大早的,红鸢、青鸾、紫芊、绿萝这几个就围过来,拉着我捯饬一个时辰。有那功夫,我都能看几本书了。”灵珠埋怨道。

    “我看你分明是想睡懒觉。我听母后说了,你每天给母后和明月姐姐请了安,就回去补觉了。”承瑜忍不住拆穿她。

    “那我不睡觉,思颖姐姐又来找我玩,回头你又说我。”灵珠不服气。

    “好好好,是我不是,以后我们教你学武。”承瑜道。

    “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灵珠鬼灵精怪。

    “行啊,正好过几天七哥要与父皇母后一同去春猎,我们几个在宫里闲得无聊。”承瑜随口答应道。

    “真的嘛?那太好了,我也可以学武了,像以前的天曦姐姐一样。”灵珠开心极了。

    承瑜和承瑾不由得眉头一蹙。

    那时候灵珠那么小,哪里记得天曦呢?承瑾刮了刮灵珠的鼻子,道:“你哪里就记得她?她已经不在了。”

    “我听思颖姐姐说的,思颖姐姐好像不喜欢她,说幸好她不在,要不然迟早是仇敌。”灵珠嘟嘴,又道:“我那时已有两岁,其实有极其模糊的印象,我记得她抱着我抱不动,喊珵哥哥。”

    “我也记得。”承瑾道。“那时候我经常生病,在楚府和天朗一起住着,父皇母后抱着你来看我。当时母后说你两岁了,变重了,天曦姐姐说她抱抱试试,抱了一会儿就抱不动,喊七哥帮忙。”

    承瑜掐了一把承瑾,道:“别说了,快把她头上的花冠子取下来。”

    承瑾委屈,知道自己说错话,只好乖乖给灵珠摘头饰。摘了一会儿道:“这么重,压着长不高的。”

    “就是。”承瑜接了一句。正欲说什么,又捂住嘴,赶忙给灵珠摘身上的珠玉。

    李珺珵道:“以前楚伯父医术极好,超过宫里的御医,明月就是靠楚伯父的方子撑下来的。”

    “哥,前几日父皇说明月姐姐身子一直不好,说要广招医者进宫,怎么还无动静呢?”

    “要等到春猎以后。”李珺珵道。

    “也不知天下还有没有神医。”

    “自然是有的。”李珺珵倒是淡然。

    “我说是像楚伯父那样的神医。”承瑜补充道。

    一旁的承瑾安静地给灵珠解配饰,灵珠屡屡要说什么,承瑾示意她别作声。

    李珺珵没再接话。

    承瑜摇了摇李珺珵的胳膊,道:“我最怕你沉默了,你一沉默,我就担心你会乘风飞走。就像当年天曦妹妹一样。可惜,我现在全然不记得她的样子。”

    承瑜偷偷瞅了眼他哥,见李珺珵神色无甚变化,才放心道:“若是真有神医进宫,能医好明月姐姐和承瑾,那该多好啊。”

    “会有的。”李珺珵依旧淡然。

    承瑜承瑾只觉得是李珺珵自我安慰的话。

    大家心中有数,后宫波诡云谲,随时一个呜呼哀哉,是说不准的。何况,他们是嫡子。

    前路渺茫,李珺珵无一个强大的后盾支撑,在这条路上,是举步维艰的。

    “他们那般境地,想必在宫中也是如履薄冰。”天素听父亲讲了些明月和承瑾的病,不禁惋惜。

    明月姐姐,在她印象里,是极其文静娴雅的女孩,与她的好动不同,她总是在角落看着他们练武,给他们送吃的,给他们擦汗。

    明明是双胞胎,明日因晚出生几个时辰,竟不似明月那般。后来一直是父亲给他俩调理,李珺珵两岁就恢复如常人,明月还要时时进补。

    因娘胎里带的弱症,十分怕冷。每年到了九月上,就要穿上厚厚的狐裘。夜里睡不热,她还经常跑到宫里给她当人形暖炉。

    是以,她幼年许多时光,都是在宫里度过的。

    到最后,看着母亲在宫里死去。

    九年的时光,回忆起来,如同隔世。历历往事,早随风沙湮灭,连那些在回忆里的碎片,也拼凑不齐了。

    这么多年,故人都不入梦。她连想起他的模样,心底竟不是慰藉,而是惶恐。如今,回长安提上日程。倒有些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味道。

    见天素在发呆,楚睿卿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别怕,宫里还有你清姨呢!”

    “有爹爹在,我才不怕呢!”

    “到那时进了宫,你也需处处谨慎小心,除了要保护他们在宫里的安全,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也许离别的那一个场景那一个细节早已被时光剪成了拼凑不齐的碎片,在时光里一酝酿,就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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