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烟雨绵绵,打湿垂柳,洗去人间的留恋。

    黄昏的灯火笼罩在雨中,似乎也染了水汽。在这样的灯火之下,四肢百骸都感觉到与世间的疏离。

    老天不管人憔悴,念念思君君不来。今夜,四月十六,无月。

    烟雨染尽万家灯火,像是故意割断人的旧思。

    天素站在廊下,轻轻吐了口浊气,四个月来,江皓辰体内的毒症终于清理干净。确定毒素不会扩散,她才将他身体所有的经脉打通。

    今夜,他将醒来。

    虽花了不少时间,好在,人救活了。

    她一直在想,若是父亲当初中毒后没被追杀,及时将经脉封住,再花时间慢慢解毒,会不会就不会殒命?

    生死容不得假设,医术高绝如父亲,也没能阻止母亲中毒而亡。

    江皓辰恰才转醒,身体十分虚弱。他看着昏黄的灯火,眼睛又微微闭上。

    一旁守着的江峰江岚两兄弟欣喜万状,喊道:“素姑娘,我们家大人醒了。”

    天素进来,给江皓辰把脉,江皓辰又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之人,虽蒙着面,眉眼还是当时模样。

    江家两兄弟再也无心打趣问他们家大人认不认得眼前之人了,大人能活过来,他们比什么都开心。

    兄弟俩喜极而泣,对天素深深一揖。

    昏黄的光似乎有些刺眼,江岚将灯盏挪开些。

    天素道:“大人体内之毒已经清除干净,再休息十多日便能好全。”

    “今日是什么日子?”江皓辰没和她寒暄旧事,她穿着白衣,无用神医并不在这里,他定然已经不在了。

    “四月十六。”天素淡淡回答。

    “可有京中的消息?”他问江家兄弟俩。

    “启禀大人,京中知大人受伤之事,已宽限了回京时日。这数月,在素姑娘的指点下,我俩已经将江南一带赈灾之事安排妥当。”江岚端来一盘奏报。

    钦差赈灾南下,江南一带灾情严重,受灾严重的地区知道江皓辰手段铁血,绝不会徇私枉法,于是一封封求助的奏报均递到江皓辰这里。

    天素将各类物资让江家兄弟及时安排出去,救助了灾民,没引起□□。

    江皓辰抬起手,手臂有些僵硬。

    不多时外头小雨喊道:“姐姐,药熬好了。”

    “端进来吧。”

    小雨绕过屏风,看见如玉如月的江皓辰靠在那,她手中的药盘一颤,幸好天素接得快,药没洒。

    小雨红了脸,羞得急忙跑出去。

    江峰接过药汤,不解道:“雨姑娘这是怎么了?”

    江岚撞了撞江峰,似乎在提示他不要多问。

    天素只道:“将这药喝了,四肢知觉便会完全恢复。”

    江皓辰要端碗,江峰笑道:“还是我喂大人吧。”

    他话还未说毕,江皓辰已取了碗,一饮而尽。

    “以后每日一碗,十来日便能好全。药材我已悉数配好,他兄弟俩每日按时熬药,便无影响。”

    “听姑娘的意思,似是要离开?”江皓辰语气很低,没了往昔那般掷地有声。

    “是。”

    “姑娘打算去哪里?”

    “到处看看,也不确定。”天素语气淡淡的。

    江峰每次听天素说话,都感觉冷冰冰的,这天下竟还有比他们家大人还冷的人,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江皓辰一个眸子扫过来,似乎将江峰看透,江峰忙端了药碗遁了。

    一旁江岚还端着奏报,天素道:“你们先议事,我出去看看小雨。”

    江皓辰拿起奏报一封封看起来。

    半晌,江岚才忍不住问一句道:“大人,您是不是一直知道素姑娘是女子啊。”

    “嗯。”江皓辰语气很淡。

    江岚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道:“大人,素姑娘如今也是孤身一人,还认大人为表哥,大人不如将素姑娘留下?”

    “收起你那些心思。”江皓辰头都没抬,依旧看奏报。

    看完所有奏报,他才道:“处理得尚可。只是杭州这里流民失踪之事,怎么就杳无音信了?”

    “大人,我和兄长轮流照顾大人,素姑娘日日调配解药,我们人手不够,有些文书需要大人用印,素姑娘未擅作主张,只留了线索,说等大人醒来去查。”江岚有些惭愧,又道:“大人,赈灾物资调拨事宜,都是素姑娘安排的。”

    “嗯。”

    语气依旧很淡。

    江岚哪里还敢提让他们家大人留下素姑娘的事,且那素姑娘冷冰冰的一个人物,似乎也对他们家大人不甚上心。

    这几个月,七大神医早已各自回去,杭州府知府倒是来看望过几回,见人没醒,便走了。

    江岚一一禀告各项事务,又低声耳语了几句。

    江皓辰提笔写了数封书信,递给江岚,道:“明日去杭州府。”

    江岚疑惑:“大人,不回江家看看么。”

    “不回。”江皓辰神色平静。

    江岚深吐一口气,当年江老太爷和江老夫人相继病故,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的江皓辰被江家其他几个本家兄弟侵占了家产,他被逼到住进灵隐寺。后来离开余杭,再也没回过江家。

    风尘旧事,被烟雨打湿。

    江峰和江岚兄弟两个也是灾民,被七岁的江皓辰捡回去。后来江皓辰被赶出江家,他俩也跟着去了灵隐寺。

    兄弟俩跟着学武,说要保护他们的主人。江皓辰自祖父祖母亡故后,再也没笑过。但他们知道,他们家大人心里善良,装着天下苍生。

    已是二更天,驿站的灯火逐渐熄灭。

    小雨在廊下不肯归房,细雨飘过来,她也不避,痴痴看着江皓辰的客房。

    天素洗漱罢,喊道:“睡吧。”

    “姐姐,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是么?”

    “是。”

    “能不能多留一些时日啊,江大人的身体还未好全。”小雨是担心的语气。

    “你忘了我们此番为何来杭州?”天素将她从廊下拉过来。

    小雨抿着嘴,才想起因为爹爹死后她们收到那封密信。她很惭愧,忘记了这事。

    沉默良久,小雨才问:“姐姐,你喜欢江大人么?”

    “你两年前便问过我这个问题。”天素回答得认真。

    “姐姐眼前的心思,还是和两年前一样么?可我见姐姐没日没夜的给江大人配药,我们身上的盘缠,买药材便花光了。姐姐先前救那个少年,也不曾这般上心过。”小雨有些委屈,如果是姐姐喜欢的人,她定然是不能有半分念想的。

    天素抚摸着她的头发,用帕子将她发丝上的水绞干,道:“我欣赏江皓辰,佩服江皓辰,却无你说的那层念想。他有喜欢的人,我也有喜欢的人。”

    “他有喜欢的人?”小雨万分惊讶,姐姐说喜欢的人,定然是去年遇见那个少年了。但江皓辰有喜欢的人,她怎么不知道?

    两三年前父亲救江皓辰时,也救治了一个多月。那时江皓辰养病,在桌子上画了一副美人放风筝的图,他对着图看了良久,竟不知天素端药过来。

    天素看着画上之人,是明月。

    “你记不记得大前年夏天,父亲救过他一次,那时候他画了一幅画。”天素说起旧事。

    雨水淅淅沥沥,沿着驿馆屋顶的茅草一滴滴落下。

    “我记得,还说那幅画跟姐姐一样好看呢,但那幅画是真人么?我一直觉得姐姐才是天下最好看的人。”小雨不大相信。

    “是真人,那就是江皓辰的心上人。”那人就是明月,天素心头有几分唏嘘。可惜,明月深在宫中,哪里有自己选择的机会呢?深宫楼阁,高千万刃,把人间的悲欢离合都隔断。

    一如这烟雨,把旧事都洗去,隔着雨幕,回忆尽头是一片漆黑。等你回头找寻,它已不在原地。

    明月这一生,也是凄苦的,也不知她能否知道江皓辰的这片心意。

    转念想,知道又如何呢?若未生在帝王之家,便有选择的余地么?好像也不能。

    天素心头忽然一顿痛,想起了李珺珵,想起了思颖,想起了长安无数要把女儿送进宫里的达官贵人。李珺珵日后若是继承大统,他身边定然也少不了三宫六院……

    她这一生,再也不能以楚家女儿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天素吐了一口浊气,不愿再想这些。

    “姐姐怎么了?”

    “我在想,人世间的欢喜,到底是什么,是占有,还是放弃。你若真的很喜欢他,或许可以与他说。”

    小雨羞得脖子通红,她急忙捂住脸,道:“我才不跟他说,这种事哪有女孩子开口的?”

    “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开口了,那岂不是世间好事都让男子占尽了先机。”天素将悲伤敛去。

    “可是……”小雨神色犹豫,道:“他喜欢的女子那样好看,定然也看不上我。”

    “有时候,喜欢什么,自己开心就好。你看你喜欢旺财,旺财也不会说话,但你自己很满足,这就行了。”

    “就像有人喜欢天上的明月,能远远看着月之皎洁,就心满意足?”小雨在寻求答案。

    “是这个意思。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并不是非得自己占有,而是那人或者那物,能让你看清自己,能让你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至于迷失自己,知道心之所在,便够了。”所以,如她求得李珺珵一心相待,或许有些奢侈了。

    “那我明白了,我喜欢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喜欢他身上的所有光芒。”小雨似有顿悟,继续道:“我知道他是少年天才人物,是永宁十九年的状元,是朝廷锐气难当的忠臣直臣,我听过他无数事迹,知道他几乎完美无瑕,是以,仰慕他万丈光芒。”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凡是美好的人物,人皆爱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喜欢他,也是人之常情。”天素神色有些忧郁,江南烟雨,甚是恼人。

    “所以,我其实跟不跟他说,也没啥关系,他喜不喜欢我,也没啥关系,对么姐姐?”

    “你若是心头豁然一些,那些便都无碍,你得心中自在便好。倘若这事在你心头郁结难排,就要适当倾诉。须知,有些遗憾,一错过,便是一生。”

    万古人间共朝暮,一生一世一双人。

    多美好的事啊,可惜几人能不忘初心,相守到白头呢?

    多的是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多的是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小雨揉了揉脸,摇摇头,道:“姐姐这么一说,我大概知道我心中所想。嗯,我喜欢他,他有喜欢的人,各自安好,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那般皎洁无暇的一个人,遇到喜欢的女子还不是默默的。这么一想,我心底平衡多了。姐姐,我今夜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小雨入内,过了片刻便传出细微鼾声。

    今夜无月,此去经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翌日一大早,天素带着小雨辞行,江皓辰外出未归。

    留在驿馆的江岚道:“姑娘,我们家大人去了杭州府,让姑娘务必等他回来。”

    辰时,江皓辰归来,江岚扶着他下轿辇。

    天素想着江皓辰一向是个急事急办的性子,这一夜怕是也没睡。

    江皓辰身体恢复得很好,他命江岚封了两袋碎银子给二人作盘缠,天素也没拒绝,小雨收了。

    江皓辰示意江峰江岚退下,江岚退下时给小雨递了个眼色,小雨后知后觉哦了一声,跟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大人有要事?”天素也未客套。

    “明月要成亲了,婚期定在八月十五。”江皓辰望着窗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此时是沉郁的。

    他叹了一口气。

    天素有些无力,也不知道如何劝,当初她父亲救了他,他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江皓辰只是淡淡来一句:“永宁三年,我恰才出生,如今已十八年了。”

    父亲便是永宁三年的状元。

    两位天才人物点到为止,一旁的小雨并不知他们所谈之事,她却知道。江皓辰从只言片语中猜出了他们的身份。一老一小竟成了忘年之交。一向铁面无私的江皓辰,竟然还给他们伪造了一份过所,便于通关之用。

    细算上去,天素成了江皓辰的远房表妹,那时,才有了文这个姓氏。

    “你要回长安么?”天素是在问他,明月出阁,他要回去么?

    “嗯,定然是要回去的。等身体彻底恢复了,便启程。这些时日,劳烦你了。”江皓辰收起忧郁的神色,恢复淡然。

    江皓辰一揖到底,行了个大礼。

    天素道:“我此番到杭州来,是因在我爹死后,收到一封秘密飞书,用了是李珺珵的笔记,说我弟弟在杭州。虽不确定那就是李珺珵的字迹,但我还是来了。他去了西北,我一时也帮不上忙。如今我已确定,那密信并非出于李珺珵之手,背后之人,或许与我父亲的死有关。”

    “这事怕是要从长安那边查起,你不回长安么?”江皓辰反问。

    “先不回了吧。听说闽南爆发了瘟疫,我要去那边看看。”

    “长安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明月公主在宫里中毒了,柳文暄怕她在宫里再出什么事,便向陛下提亲。长公主不同意,大闹右相府,柳文暄却说此生非明月不娶。长公主拗不过,最后才同意的。”江皓辰语气有些沉。

    “文暄那么温和的一个人,要对自己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当时明月情形十分不好。”天素眉头微蹙。

    江皓辰终究没说秦王失踪的消息,这消息长安一直瞒得很紧,明月也是听到这消息气病了,才被人下毒的。他道:“闽南疫病的事怕是就要劳烦你了。我需先回一趟长安。”

    “明月出阁,你自然是要去送一送的。”她看着江皓辰忧伤的眼睛,才意识到,平日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面钦差,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雨还在下,还有四个月,明月就要出嫁了。

    江皓辰虽面色平静,终究难掩心事。

    此时,知他这般心事的,也只有天素了。

    天素不知道该怎么劝,毕竟柳文暄,不管是人品还是性格,都是长安中与秦王齐名的儒雅公子。

    亦是多少女子的梦中人呢。

    那样好的柳文暄,从小就很喜欢明月。明月小时候也很喜欢柳文暄,后来柳思颖推明月落水,若非她看见及时救了明月,当时或许就殒命了。

    后来她们偷听道,这主意竟是长公主出的,说明月是野狐狸生的小狐狸,会将她哥哥的命勾走。

    长公主不喜欢明月,偏偏文暄将明月护在手心。他们都在练武,明月身体不好,文暄便也不练,在一旁给明月讲笑话,读诗词歌赋。

    柳文暄真是很好的一个人,温文儒雅,其实跟明月很般配。两个神仙人物,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

    若是明月喜欢,他们能得长久,也算得极其圆满的事。

    细雨打在窗棂上,溅了丝丝水汽进来。有时候明明以为可以避开的恼人往事,也会如这水汽一般,在人不经意间砸进心深处,泛起一层层涟漪。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柳文暄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雨也快停了。”

    即便不想面对,他还是要赶回长安,去送她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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