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皓辰微微抬手,江家两兄弟退出去。

    “看来你不放心我?”江皓辰有些意外,他所言长安之事,便是为楚家旧案昭雪。

    皓月当空,寰宇澄澈。这便是江清宇的夙愿。

    天素看向江皓辰,笑了笑:“江皓辰,四岁时自字清宇立下肃清天下之志,九岁时在杭州知府拜祭先贤时指出他的错处,求学途中救了两个灾民一个叫江峰一个叫江岚,后来你独自上京参加科考,中状元时不满十六。陛下赐四品官职,大人拒绝,做了半年巡察御史,一路手段铁血,为不少朝臣所忌惮。”

    他善断善谋,巧智多思。他手段果决,摧枯拉朽。他铁面无私,不念旧情。

    风入窗,吹动他墨色的广袖,衣袂飘飞,翩然出一身魏晋名士风度。久病之后,他些许苍白的脸上,微微上扬的眼尾如桃花落水时泛起的涟漪。

    真是好看,除了李珺珵,天素还是第一次细细看男子的容颜。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傲骨,这样的容颜,确实是能教素处以默的明月一见倾心的人。

    只是,不管僧面佛面,世人在看到江清宇那张如皓月般的玉色脸庞,心便先寒冷了三分。

    江皓辰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

    隐藏在窗角偷窥的江峰江岚见他家大人笑,一脸惊讶,他家大人竟然会笑,两人故意往外瞅了瞅,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

    江皓辰眸光稍稍撇过去,两人忙忙低头,连窗户也关上。

    风乍歇,衣袂落下。

    “知己知彼,”江皓辰正色道,给天素沏了一杯茶,他从未把这个眼前小自己五岁的少女当做小女孩看待,他知她心智过于常人,“所以你还有什么顾忌?”

    天素道:“江大人立的可是肃清天下之志,这般怕不是要因私事动用公力?”

    江皓辰释然一笑,先前给她们弄了一份过所,已是破例。江皓辰当时发誓此生只此一次假公济私。

    江皓辰记得这话,天素也记得。一向铁面无私的他无所顾忌,若是为她陷入险地,于国家于百姓可是巨大的损失。

    可是,公如何,私又如何呢?他心中有皓月当空,从未在暗夜中迷失过方向。

    天素道:“大人为国为民,之所以能在党派斗争的朝堂屹立不倒,是因为您清正廉明,刚直不阿。您活成了所有人心中理想的样子,他们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赤子之心,所以那些人对大人下手时,到底是留有余地的。”

    “这也只是暂时的。”想要在那群人中间谋一席之地,一味避让终究不是办法。他,也该还击了。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四年前你尚且是七品巡按时那些人没能除掉你,如今你是四品中丞,再想对你下手已没那么容易。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眼下他们有更重要的目标,暂时还顾不到你头上。”天素负手而立,细说着局势。

    江皓辰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拿出一张图纸,是一张玉佩的图示,上头画着麒麟。天素和天朗出生时一人有一块玉珏。天素的那块给了李珺珵。如今找到天朗唯一的线索,便是那块玉珏。

    江皓辰当年与他们分别,便开始暗中查楚天朗的线索。

    他眉目间笼着山光水态,自顾自道:“永宁十九年冬天我着肖遥去查楚家旧案时得到了这张图样。后来我查到这图文来自宫廷玉作坊,为先皇后亲自挑选的纹样,命人镂了两枚镂空玉佩,麒麟纹样,阴阳两块,能合在一起。楚天朗身上唯一的信物,便是那块麒麟镂空玉佩。”

    机会何其渺茫。

    她与父亲寻了这么多年,大江南北都走过,所有的玉作坊都问过,都不曾见到这般纹样的玉器。

    他们也只希望,那块玉珏一直在天朗身上便好。只是天涯海角,人海茫茫,何处寻觅呢?父亲至死,都不曾见到弟弟。

    “此中凶险,你可曾想过。”天素神色惆怅。

    “我自然想过,难道我不想这事,他们就能放过我?此番中毒,若非我知道你在余杭,怕也是殒命于此地了。”江皓辰目光如漆,态度坚定。

    天素摇了摇头,道:“我怀疑父亲去长安应该也查到一些关于弟弟的消息,我此番来杭州,便是因收到密信。可惜那日大意,竟陷自己于险境,最后连敌人的面目也未曾看清。”

    “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在赶考的路上呢!你们已经很了不起了,何必自责。暗中的对手太过强大,陛下身在帝王之位,亦无良策。”江皓辰咳嗽了两声,担心天素问起长安事,转而道,“我虽比你们大了四五岁,终究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小时候清傲,看不起武夫,如今看你们这般,也只有艳羡的份了。”

    “先时我父亲给大人诊脉,知大人幼时亦是先天不足,那用药,弱症已除了大半。那时大人一心要处理公务,我与父亲也不敢与大人相处太久,后来我父亲一直放心不下。这几个月,我已徐徐用药,大人身体恢复如常,以后大人也可以与江家两兄弟一样舞刀弄剑。”天素浅浅笑了笑,这也算是了了父亲一桩心愿。

    “我家自太祖父起,便有弱症。我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后来父亲也在病痛中去世。祖父身体不好,在我八岁那年,祖父祖母双双离世。江家族人侵占田产家私,我被赶了出去。在灵隐寺住了半年,靠给人写书信,聊以糊口。阿峰与阿岚便是那时候收留的,给他俩一块饼,两人便跟上我,说情愿做牛做马,只需要给一块饼就好。阿峰比我大三岁,阿岚比我大一岁,我将他俩带去灵隐寺,他们便在寺中砍柴挑水打杂,也学了一身武艺。”

    江皓辰说起陈年旧事,明明他才二十岁,论起那些,竟有如隔世之感。

    天素以前跟着父亲来过余杭,三吴一带无人不知江皓辰江清宇这个名字。原本举神童便能入长安,他心有傲骨,不愿意走捷径。

    他原本永宁十二年便要入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的,那时才九岁的他,已是乡试案首。江皓辰名声太胜,也惊动了当时余杭知县龚国梁。龚国梁四十多岁才中举,还是受楚睿卿的指点,才有进士及第之日。中进士后,龚国梁回原籍当了余杭知县,得知江皓辰神童之名,欲接济他,他却坚辞不受,那时小小年纪的江皓辰是这么说的:“大人身为一县父母官,当以百姓为先。余杭虽富庶,依旧有无家可归之人,百姓未受教化,必定贻害无穷。大人宜广开学府,教化人民,博之以文,约之以礼,如此,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江皓辰听天素说起这些在余杭听到的旧事,也只是淡淡一笑,道:“那是我因虚得了神童之名,不少人常找我代写书信,是以我能养活自己,故而谢绝了龚大人的好意。毕竟,天下有的是比他更艰难的人。”

    天素道:“说来,那时候我们来余杭,父亲也听闻大人自小身体不大好,还想着给大人医治旧疾,却听说大人已离开了余杭。”

    “确实失之交臂,我先前一个人寄宿在灵隐寺,已觉得不便,后来又带着阿峰阿岚两个,存了些盘缠之后,便离开杭州。也曾遇到剪径之人,他们两个身手好,倒免于遭劫难。我原本想送他俩回原籍,才知他俩已无亲故。那时他俩也没有正名,正路过富阳至桐庐,群岚耸翠,千峰竞秀,那时便给他俩取了名字。他俩怕我以后把他们送走,索性连姓也改了。”

    历尽心酸之后,他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已是千帆历尽的心态。语气平常,像是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永宁十五年的科举,在殿试前三天,贡所大火,无数士子烧伤烧死,那时候我正在武昌,听闻此事,惊骇不已。后来听说,那是有人故意为之。因不少贡生在卷子中批评了永宁十三年楚家灭门之案与陈仪流放之案。均言入仕之后必定推翻旧案彻查到底。”

    那时候的年轻人,经历了永宁朝十年来的太平,个个意气风发,以匡扶天下为己任。后得知楚家之案,愤然不已。

    哪知,永宁十五年科举,一场大火,将所有的豪情壮志焚烧殆尽。无数仁人志士葬身于火海,他们不过只为求一个真相,不相信那般高雅之士会通敌叛国。

    “天下士子,谁没有读楚睿卿的文章呢?永宁三年的状元,一手策论清放飘逸,后来登科,也传出只为片言盟约拒绝公主之事。天下士子莫不拜服其才,敬重其义。”江皓辰眼睛微红,道:“我幼时,读了你父亲的文章,便想着若是有机会,一定与他一较高下。”

    “只可惜,永宁十五年一场大火,烧了多少仁人志士的心啊。”江皓辰鼻头微红,额头青筋梗起。

    天素拭去眼角的泪,她记得,父亲当年坐在江边,喝了一晚上的酒,口中念着悼词,声音哽咽,追悼那些葬身火海的士子。

    永宁十五年的科场惨案,最后以士子夜半打歪灯盏燃起考卷导致大火。案子潦草收场。后皇榜颁布,命永宁十六年重新开科。

    “我当时听闻科场之案后,一病不起,在榻上躺了两年。那时候我一直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来,读书到底有什么用。皇榜下来说永宁十六年重新开科时,我已无科举之想。那两年,一直是阿峰在外头帮人做苦力挣钱给我买药,他告诉我,天下需要一个好官,一个清官。如果好人因为受了打击就不去争取,这天下将会更加黑暗。后来,阿峰不知在哪里捡到一篇悼文,递给我看。”

    呜呼贤才,诸公夭亡。心系天下,惨遭火劫。

    英雄罹难,人岂不伤。悠悠苍天,害我臣良。

    我心伤痛,恨不自戕。我心有愧,何以追亡。

    君其有灵,感我永伤。

    悼君高义,心念苍生;心怀社稷,常念万民。

    悼君志远,振纲维纪;忠孝仁义,靡不克己。

    悼君慷慨,博学爱人;家国天下,悉存于心。

    悼君豪情,逸气干云;呵斥鬼魅,剑斩幽灵。

    悼君高洁,两袖风清;沉潜刚克,正勇忠诚。

    悼君高才,抱质怀文;笔惊风雨,诗泣鬼神。

    悼君弘毅,气度浩渺;不畏强权,何惧刀兵。

    悼君浩然,不掩赤诚;以命力争,肃清乾坤。

    十年寒窗,面壁图破;文韬武略,朗怀疏阔。

    青冥垂翅,何以振翼。宏图未展,壮气摧折。

    玉山倾颓,明珠陨落。泥污和璧,血浸琅玕。

    群星湮灭,青天黯然。黄泉路远,此恨何极。

    宗臣不才,惟哀惟伤。呜呼诸君,吾罪难谅。

    碧落黄泉,谁慰此伤。

    君如有灵,魂兮归来;酹酒江月,感我怊怅。

    共赴泉台,以去彷徨。此后人间,唯有凄怆。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江皓辰念了上篇,天素接着念完下篇。

    泪落在秋江畔,在魂梦中。那些素未谋面的仁人志士,只因慷慨陈词,便遭此火劫,尸骨无存。

    原本,他父亲还庆幸,楚家的案子没有牵连旁人。不想后来那一场火劫,将他重生之后的心全部烧灭。

    江皓辰从木匣子中取出那被水渍洇过的悼文,纸张泛黄,字迹模糊,却因在书中压过,出现无数水文痕。

    江皓辰道:“我当时听闻了科场惨案,呆坐了一晚上,在想这天下,这家国。我在想,如何才能真正做到肃清天下,建一个君明臣良的盛世。我那时候一直在寻求答案。好像怎么寻,都寻不见光明,心头那团火熄灭,怎么也燃不起来。直到我看到这篇祭文,我知道,我的答案在长安。不管此路如何艰险,我也要去长安。”

    一纸祭文燃烧了英雄泪,点起少年新的希望。

    天素眼泪滑落,年岁久远,旧事每每从记忆深处浮出来,已都被尘埃掩埋。她摩挲着那字迹,良久无言。

    江皓辰道:“永宁二十年夏,我在武昌被你父亲所救,其实最开始看到他开药方字迹,我才开始猜测他身份的。彼时,我早在长安细看了当年的卷宗,了解所有原委。”

    人世间的因缘际会如此神奇,不想这之前,他与父亲竟还有交集。

    “所以我相信,只要天朗还活着,你们就一定能遇到。”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推测,楚天朗可能被人带去了东瀛。”

    这与天素的推测一致。

    “眼下,也只寄希望于天朗能想起旧事,这样,你俩才有相聚之时。”江皓辰叹息一声。

    人世间的相逢,太过渺茫。有多少人天涯咫尺,又有多少人咫尺天涯?

    “大人有心事?”天素与江皓辰虽算不得推心置腹的朋友,却都彼此信任。

    “去年秋,明月公主在宫中被人下毒,命悬一线。柳文暄找到我,告诉我明月公主在永宁十九年的琼林宴上点了我,让我去求娶明月公主。我知柳文暄用心,断然拒绝了。后来他知道我在查楚家的案子,又找到我,说他也要推翻旧案,为楚家昭雪。”江皓辰倒是极其坦诚。

    天素很是意外,明月向来文静内敛,竟然十二岁时便在琼林宴上点了江皓辰?原来,明月是喜欢江皓辰的,原来,柳文暄也知道明月喜欢江皓辰。江皓辰自然也知道柳文暄自小便喜欢明月。

    江皓辰道:“我也知道秦王殿下也在查楚家的旧案,不过他的身份不似我方便。”

    江皓辰是破例的四品御史中丞,只要证据确凿,朝中任何官吏他都可以参倒。比起秦王,他的身份要便利得多。

    天素眸色凄然,看来他们几个早有为楚家翻案之心。她长揖手,行了个大礼。

    然在明月之事上,她终究爱莫能助。柳文暄,江皓辰,都是极其坦荡磊落之人。

    江皓辰继续道:“我此番言语,并不是来求你允准的。我是要告诉你,公道自在人心。无论世道如何浑浊,总有浩然正气的人愿意出来主持公道。秦王殿下是,柳文暄是,我也是。”

    天素没有想到江皓辰态度这么坚定,要翻楚家的案子,那必定是将命赌进去,她不想看到无辜的人牵扯进去。可若无人出头,楚家的冤屈永远无法昭雪。进退维谷,刀尖舔血,绝非智勇双全便够,还要心狠手辣。江皓辰虽是铁面无私之属,可不知道二十岁的他,是否能心狠手辣。

    江皓辰又道:“此番我回长安,此事便会提上日程。”

    那必然又是一番你死我活,天素知他心中志向,也未再劝。

    她直问江皓辰:“你喜欢明月么?”

    江皓辰眼睫颤了颤,想起了那人影子,像是一滴水,从岩石中沁了一万年终于落在杳深的古井里,那平静万年的无波古井终于泛起了涟漪,发出了清脆的回声,撞击着人的心底,明明极其轻微,偏偏叫灵魂震颤。

    默了默,他道:“如明月公主那般人物,少有人不会喜欢。”

    “明月不喜欢长公主,此番她入了柳家,未必就是好结局。不过你一心为了天下,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想保全明月……”天素摇了摇头,江清宇,他是心中装着天下的人,不会儿女情长。饶是有,也会被他深埋心底,永不让它生根发芽。

    天素怅然一叹:“天意难问。”

    “你先不要查楚天朗的事了,余杭的事八成是个陷阱。据我所知,朝中有股势力在阻扰我查此事,且行事心狠手辣。每当我的人查到讯息,便被灭口。目前我还不知道那股势力来自哪位皇子,但我发现他们好像在查你的下落。人我已经灭口了,你最好再不要插手此事。先前那个线索,就当不知道。不要再查了。”江皓辰淡淡道。

    “你杀过人?”天素有些诧异。

    江皓辰眸子真如古井之水,除了方才荡起微微涟漪,一直都是平静无波的。他看着天素道:“偶尔。”

    这么说还不止杀过一个,若是想保全自己,怎么能兵不血刃呢?天素道:“你就不怕留下把柄?”

    “不会,除非我想。”江皓辰语气笃定。

    谨慎小心如他,一步百算如他,天素觉得自己对江皓辰的了解还是很片面。忽然想到他在朝中被称为铁面无私的冷面阎王,能一路走到如今的位置,二十岁,在朝廷屹立不倒,可见还是有些手段的。

    终究是她想得太简单。她是大夫,杀人的事,还真没干过。

    回想两年前,江皓辰递给天素两张纸。天素打开一看,竟然是户籍。扬州文家,长女文天素,此女文天雨。生于永宁八年,六月二十九。

    不可谓不用心。

    当时江皓辰道:“拿着吧,以后或许用得上。”

    当时父亲笑了笑,收了。

    两年前李珺珵推行新政,一切以户籍为准,若无户籍被状告者,一律收监再审,若籍贯对不上者,发配充军。

    天素又想问明月的事,明月虽然体弱多病,性子看起来温柔如水,其实心中认定了什么便是什么,若是当年在琼林宴上点了江皓辰,如今嫁给柳文暄,以后又不知如何。明月自小便不喜欢长公主,连带着疏远文暄,不知这两个人,今后又是如何局面。

    天意弄人,天素没继续问。

    此番过后,她听了江皓辰的建议,没有继续打听天朗的下落,无论如何她无法亲自追查当年离开楚家的那些人去向。江皓辰作为御史,有权过问新旧案件卷宗,这事有他出手,再好不过。

    四月末,江浩然启程北上,天素挥鞭南下。小雪追着江大人的马车追赶了十多里,最终被她舅舅捉回去。

    小雪摇摇头,道:“姐,你说她是真喜欢江大人还是别的?”

    “不好说……”天素扬鞭而起。

    马匹是江峰江岚买的,小雨很是高兴,道:“以后我再也不用走路了。”

    江家兄弟为他们准备马匹时,江皓辰是这么说的,闽南的疫情需要两个多月才能报到长安去,如果天素能先去止住疫情,也是为天下苍生造福。

    天素淡淡一笑,此生只做个医者,朝堂的事,就交给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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