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屋檐下的风铃。

    眼下李珺珵最担心的,是天素的身体。

    护心丹还差了一味药,李珺珵身体基本已经好全,天素让他不要动武。

    风吹过廊下长身玉立的身影。

    见李珺珵似乎忧心什么,乔卓然惨淡一笑,道:“你做事向来万无一失,只是素姑娘毕竟江湖女子,且牵扯如此多江湖势力,她若是别有用心接近你,倒是便万劫不复。”

    “她不会。”李珺珵的声音十分坚定。

    乔卓然讶然地看着李珺珵毅然的目光,低声道:“你竟这般信她?”

    “嗯。”李珺珵语气淡然自若,道:“我信她,就像信自己一样。她是我认定的人,此生,非她不可。”

    风铃发出铮铮然的响声,清脆,悦耳,坚定,隽永。

    “素姑娘也是这般态度吗?”

    李珺珵嘴角浮起浅浅笑意,那笑意浮着前世今生的心满意足。

    乔卓然知道,这就是李珺珵的答案。他最后道:“既然你心意已定,我也不便多说什么,以后再也不会多说什么了,你记住,这是你选择的路,该劝的我们也都劝了。若是出现难以承受的后果,你也得承受住。”

    秦王选择的道路,从来都是九死不悔,他并不是第一天认识李珺珵。

    李珺珵道:“我的伤也快好了,宫里的人也知道了灵珠和思颖的下落,我们准备北上与她们汇合,同回长安。”

    柳思颖是个心思极其狠厉之人,出来数日,一路打听,夜以继日赶路,都不管灵珠是否吃得消。

    和柳思颖比起来,灵珠虽然机灵,终究还是年纪小,胆子也小。况且她自打出来之后,就一直战战兢兢担惊受怕,加上风餐露宿的,身体越发的吃不消。

    柳思颖见灵珠一日日越发的消瘦,一日日病恹恹的样子,又是急又是埋怨说不该带灵珠出来,要不然早就找到李珺珵他们了,灵珠身体已经很虚脱,已无力气与柳思颖拌嘴。

    这才出来的第七日。

    柳思颖看见灵珠那般模样,也不好多说。她知道暗中有人跟着,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半夜里把跟来暗中保护的人都甩掉,进了雨霖岭那片竹林。

    群山延绵起伏,人迹罕至的深山,只有被动物蚕食后遗落的残骸和经过日晒雨淋之后的累累白骨。

    雨霖岭一带的山脉,除非走出去,否则不会遇见人烟。

    山间野兽众多,不知死活的柳思颖在前面急匆匆的走,走两步停下等等灵珠。

    灵珠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体轻飘飘的,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吹便能倒下。

    “姐姐,我快撑不住了。”灵珠声音无力。

    柳思颖已走得老远,埋怨灵珠拖后腿:“你这么不中用,早知道我不带你出来的。如今困在这山间,都怪你。”

    她忘记自己是为了躲避母亲的的四个丫鬟。

    两人已在山林中转了两天,柳思颖的身体远远比灵珠好,她回头见灵珠落在老远,喊道:“你再撑一撑,别人说这片山就叫雨霖岭。你七哥和你八哥都在这里呢。”

    开始出来几天,柳思颖这样的话还能让灵珠打起精神,而今,灵珠再也撑不住。

    柳思颖大步向前走,也不管灵珠了,忽然发现人的足迹,大喊起来:“快看,这里有人的足迹。”

    远处的灵珠,头脑昏昏沉沉,轰然倒下。

    柳思颖回头没看见人,眉头一蹙,哼道:“灵珠快出来,别跟我躲猫猫,马上就要见到李珺珵了。”

    没人回答,山林中除了鸟鸣,似乎还有豺狼的嚎叫之声。

    悠悠山野,忽然生了几分令人可怖的阴冷。

    “灵珠……”柳思颖慌慌忙忙跑回来,才看见大树之后昏倒的灵珠,她啧了一声,道:“你再撑一下就好了嘛。”

    “我渴……”灵珠低声道。

    柳思颖解下腰间的水囊,给她一些水,道:“渴了就早点说嘛。”

    灵珠想说她都喊了半日,思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管她。

    “我一点力气都没了,我走不动了。”灵珠感觉自己撑不住了,不是她想放弃,是身体撑不住。

    柳思颖翻了一个白眼,正要说什么,忽见灵珠眼白泛起,她摇晃着灵珠道:“你怎么了,你别这样,再撑一撑。”

    灵珠已彻底昏厥过去。

    柳思颖这才心慌,手足无措,才想起要掐人中,给她掐了好一会儿。

    “灵珠……”她摇晃着灵珠的肩膀,“你醒醒,翻过这个山头,就能看到你哥了。”

    昏厥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柳思颖的手有些打颤,她咬了咬嘴唇,道:“你再喝点水,说不定是渴了。”

    她全然忘记,这两日带着的食物,基本是她一个人吃完的。

    身为郡主,平日里被人伺候惯了,全然没有为他人考量的心思。

    柳思颖终于有些后悔,不该把那四个人甩开:“阿琴……阿棋……”

    她扯着嗓子大喊,希望把那几个人喊出来。

    除了惊飞的鸟儿,林子中没有任何回答。

    黄昏来临,山中野兽出洞觅食,柳思颖背着灵珠赶路,希望找一个山洞将就一晚。

    碧色的眼睛在树叶之中晃动。柳思颖全然未察觉周围已经危机四伏。

    忽然之间,猛兽一吼,石破天惊,一头吊睛白额大虫从树丛之中跳出来,柳思颖吓得一颤,丢了背上的人忙飞上树梢。

    老虎走向灵珠。

    “你别碰她。”

    老虎似乎对树上的人更感兴趣,向树靠近。

    树林之中又出来两头小老虎,向灵珠围拢。

    灵珠昏厥着,根本感受不到小老虎在舔她的脸。

    柳思颖吓坏了,两腿打颤,扭断树枝向小老虎砸去。

    两只小老虎嗷呜了一声,走到大老虎身边,盯着树上的猎物。

    平生未有之恐惧裹挟着她,她不敢下树,全然忘记自己会武功,手中还有一把剑。此时,她心想,与其两个人一起送死,还不如留一个活下来。

    权衡之后,柳思颖已经在心底打下决心,她一转身,飞向身后的树林,老虎迅猛追赶。这类野兽,对活的猎物更感兴趣。

    昏厥的灵珠被落在林子之中,老虎走后,山中的野狼闻着味道过来。

    正当几只狼准备开始享受这美味时,突然从树林中窜出一个黑影,将地上的人掠起飞走。

    柳思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飞过一条悬崖,三只老虎终于放弃。

    救走灵珠的并不是别人,正是白玉箫。

    白玉箫与胞弟白玉笙是完全两种不同性格的人,他弟弟是杀人狂魔,他却总想着带弟弟改邪归正。后来才发现,他无论做多少好事,他弟弟总能做尽百倍千倍的恶事。

    弟弟的尸身在越王妃手中,他领命来杀李珺珵,以换回弟弟的尸身,可他内心深处,根本不想杀人。

    活在杀戮与救赎中间,他有时候会矛盾,有时候很痛苦。弟弟的恶名加在他头上,任他解释一千遍一万遍,也无人相信他。所以后来,他索性戴上面具。

    嗜剑如命又如何,他从小到大活得像个傀儡。

    弟弟偏执暴虐,母亲告诉他要忍让。弟弟打伤了人,母亲让他去顶罪。

    那时候,他想着,他大一些,该让着弟弟。

    可是弟弟从杀第一个人开始,母亲包庇弟弟,让弟弟逃走,让想读书的他去给弟弟写状词诬陷别人。

    后来,他也离家出走了。

    再后来,听说弟弟回家问母亲要钱,母亲没有,弟弟将母亲猛一推,撞到他的刀口上。

    这么多年,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记得第一次被打,是弟弟拐骗了十几个少女,用极端残忍的手段将那些少女折磨而死,说自己是白玉箫,他后来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所以,解释一万遍又有什么用呢?

    这世界,有的人,生来就被放逐。他没有李珺珵那样好的出身,没有文天素那样的潇洒。

    月华落在他俊朗的脸上,在黑暗活得太久了,都不知道光明到底是什么样子。

    自打那日被文天素剔开了面具,白玉箫再也没戴过面具。

    阳光洒在脸上的感觉,从十六岁之后,他便再没经历过了。

    怀中的少女昏厥着,看着这位小姑娘,许多旧事忽然浮现在他眼前。想起年少不羁的明媚日子,想起夭折的妹妹。

    恻隐之心从未在他心中消殒,即便他曾尝试像弟弟一样坏事做尽,可惜,他终究不能。

    他给灵珠把了把脉,发现灵珠因长期疲累水土不服已经身中瘴热之毒,身体极其虚弱,他忽而想到文天素,若是那样,他便有求于文天素了。

    这一晚上他一直在想办法给灵珠降温,她一直高烧不止。

    “哥……”

    怀中的人在梦呓,已死的心竟有些慌乱与激动,他要救活她。

    白玉箫抱起灵珠,踏着树枝飞身而起。

    在飞奔的过程中,他一直回想起妹妹临死前

    的样子,心中回响着妹妹临终前的嘱托:“哥哥,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替我们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像二哥哥那样,你要相信你是对的……”

    玉笙跟别人打架,玷污了别人的妹妹,于是别人也报复了他的妹妹,将妹妹侮辱之后推入河中。

    这就是天道轮回吗?妹妹死的时候,也才十三岁。

    白玉箫飞奔得太急,头发也散落下来,眼泪从眼中流出来。一个晚上,他体力已支撑不住了,可为了救活怀中的女孩,他一直坚咬牙持着。

    他抱着灵珠朝山间小屋所在的那座山踉踉跄跄地走去,他已没有力气,正当他跌撞无力之时,恰巧碰见上山采药回来的天素。

    三日前,本欲动身的他们收到飞书,皇后派来的那些人跟丢了柳思颖和七公主,问了人说她们可能进入了深山。

    李珺珵担心她们遇见杀手,天素担心她们遇见狼群。

    天素看着白玉箫狼狈的模样,再看看他怀中抱着的人,心头忽然一紧。

    白玉箫抱着女孩央求道:“她中毒了,请你救救她吧。”

    天素看着白玉箫,白玉箫脸色苍白,态度诚恳。

    看见这样澄澈的眼神,她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他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

    天素走上前来,白玉箫将灵珠扶靠在大树根下,他也坐下来靠着旁边树干闭目养神。

    她看到女孩的第一眼,心头沉沉,灵珠……

    “此人是何人?”天素淡淡问。

    “不知道,昨夜在落霞峰下的山中遇到的。”白玉箫道。

    天素给灵珠把脉,不禁一叹:“情况确实挺严重,幸而你一路上赶路没有太颠簸,可见平日里冷血示人的你也有热心的一面。”

    她背对着白玉箫,白玉箫微微睁开眼,并没有回答。

    这世上有人理解他吗?

    这么多年,他是人人喊打的老鼠。戴上面具,帮了人,听人说一句感谢,他都要沉默良久,在他沉默之时,别人以为他是个疯子,又忙忙跑开。

    于是刹那之间的喜悦,转瞬之间便扑了空。

    天素给灵珠喂了颗数日前才配好的护心丹,道:“这颗丹就看在你救人的份上送给你吧。”说话间将一粒丹药弹出去,白玉箫接得正着。

    “你不要忘了我们各自的立场,现在你给了丹药我也未必会领你的情。况且……”白玉箫有气无力的顿了顿,“你就算救了我,我还是要杀那几人?”

    天素从袖中取出针囊给灵珠施针,道:“这个女孩一看便知是因为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加上瘴毒,而且看她这手也不像是经常舞刀弄剑的,你会用这么没有江湖经验的人?”

    她知道白玉箫身手高绝,若是从落霞峰那边过来,以正常人的脚程,最少要走三五日。

    为了救灵珠,他赶了一夜的路。大概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吧。李珺珵这几日一直与乔卓然几个分头行动去山下寻找。

    若是白玉箫知道她是当朝公主,他还会救她吗?天素不敢细想,幸而,白玉箫救下了灵珠。

    知道白玉箫上回比武有放水的嫌疑,她此时对他确实没有丝毫敌意,语气也显得轻松了些:“再者,现在你的立场是病人,我的立场是大夫,药给你了,你不吃我也没办法。我待会儿救活这个小女孩,你要想保护她的话,你就吃;你若是想你们一起在山中丧命狼口,你可以不吃。”

    白玉箫语气依旧冰冷:“那你又凭什么要相信我呢?”

    天素的手未停下,侧过脸,淡笑道:“就凭你赶了一夜的路为了救活这个女孩不顾一切来找我。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凭什么会相信我会救你送过来的人?”

    白玉箫知道文天素的秉性,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天素看出白玉箫内心似乎一直在犹豫什么,并未对他们下绝杀之手。

    白玉箫并未回答,将那粒丹药塞入口中,小憩片刻,感觉体力恢复了许多。

    天素给灵珠扎了针,又推行了筋脉,有黑色的毒液从灵珠的中指尖上流出来,灵珠的面色从涨红到苍白到渐渐的恢复。

    天素对白玉箫道:“你过来扶着她吧,我再配几味药。”

    白玉箫过来扶着灵珠,让灵珠靠在臂弯。

    天素在背箧中找出几味草药,因为是刚刚从山上摘下来的,露水还未褪去,天素就着露水,将草药的叶子在手药盅中揉碎,又拿水把调制的药浆冲了水,倒在小荷叶中,喂给昏迷中的灵珠,道:“这样休息一个时辰,她就会醒来,不过,你最好给她准备些粥食,她好多天没有好好的吃东西了。”说着天素又从箧子中取出自己采的一包野果:“这个就留给你们吧,但是她还是需要熟食。”

    天素其实想带灵珠去小屋之中,然白玉箫并不知道灵珠的身份,何况还有一个思颖?

    “要不让她去我屋中歇息片刻?”

    白玉箫看了一眼天素,道:“就不给姑娘添麻烦了。”

    “她身体虚弱得很,需要好生修养,这里若是下山还有些路程,她身体这般虚弱,奔波不得。”

    “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天素想告诉他灵珠的真实身份,可她打不过白玉箫,加之白玉箫杀人狂魔的恶名在外,若是激怒了此人,灵珠反而危险。

    天素试探道:“你与她萍水相逢,竟然也这样维护她。”

    “我妹妹当年便是在这个年纪离世的,只不过不想让悲剧放生在别人身上罢了。”

    原来如此,灵珠一时半刻醒不来,白玉箫也不愿意将人交给她,硬抢也打不过。

    天素好奇问一句:“你很懂音律,今日我救你一次,你欠我一个人情。”

    “人情是欠,但不是以放过李珺珵为筹码。”

    “可以,等李珺珵恢复,你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我并不担心。那么你要记得,他日我若是要求你还我一个人情,你应该是能做到的吧。”

    “除李珺珵之事,其他都可以。”

    天素思忖了片刻,道:“我今日救了这小姑娘,看她也很亲切,她一个人流落山中,想必也是迷路,我希望你能保护她的安全,帮她找到亲人,你可答应。”

    “我既然救了她,自然会帮到底。这个人情不算,你说其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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