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琪幼时暗地里学习秘术,平素总是拥着狐裘以显示自己的柔弱。这几日春雨延绵,天气很是寒冷,他依旧拥着狐裘。他从阁楼上远远望去,紫竹苑的楚天朗在廊下看书。

    楚天朗自然知道李承琪暗中盯着自己,包括这屋子里的十个女人,都是李承琪的耳目。

    文天素的针封了他的经脉,李承琪手中难道就无高明的大夫帮他恢复?先时在金州,他可是知道李承琪被疯了的李珺珵砍成重伤,一月便好了。他手中是有奇药的,偏偏要制衡他。

    他将手中的《礼记》翻了一页,李承琪独揽大局,帮楚家平冤案,难道他就能靠着这点施舍平步青云高枕无忧?

    他祖父威名远播塞外,他父亲官至户部尚书,还不是到头来落得家破人亡。

    楚天朗握着手的书发白,心中有恨,十多年来,他就是在这种仇恨之中长大,他要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姐姐,还有许多无名的人报仇。

    李承琪说,他的父亲便是被现今的皇帝利用的一颗棋子,他楚天朗难道就不是被他李承琪利用的一颗棋子?

    朝廷需要清算暗中支持李珺珵的人,更要清算李承珉、李承璎他们的旧部,还要提防李承瑭和李承珙。

    “殿下,这位楚天朗还真是,回长安这两个月,将我们王府的书都看了一遍,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连您前几日给他请的先生,也教不了他,不愧是楚家之后!假以时日,这楚天朗必然能成为殿下身边的股肱之臣。”李承琪的随侍娄一帆道。

    “不愧是楚家之后……”李承琪轻轻呢喃这几个字,听不出他是讥讽,还是感叹。他声音忽转洪亮,“倒确实挺上进的,他要学什么,全都请名师教他。”

    “是!”

    “金银财宝不能令他动心,酒色美人不能令他动性,着实有几分风骨。他有天资,若是真心实意地为我效命,我未必就把那独木难支的柳家放在眼中。”李承琪冷冷道。

    娄一帆问:“殿下,您说那柳文暄,到底知不知道柳家的事啊?”

    李承琪淡淡一笑,道:“柳文暄这般聪慧,从小跟陈敬之那小子将长安的一切都算在手里,他能不知道我姑母那点事?何况而今,长公主与柳相和离,赵安来又这般直接站在我们这边,他能不知?”

    娄一帆点点头。

    李承琪睨了他一眼,他倒是没在意,继续道:“不过在长公主眼里,她怕是更希望自己的女儿是未来的皇后,殿下……您……”

    娄一帆抬头看见李承琪能杀人的眼睛,忙缩了脖子后退一步道:“小的这就去为楚天朗请名师……”

    “站住……”李承琪觉得他提点得对,长公主他做了这么大的动作,难道就只是要柳思颖嫁给李珺珵?是的,以她的性子,只会让自己的女儿坐皇后的位置,他怎么就忘了?一直还在担心柳思颖和婉妍谁做大谁做小。

    娄一帆一动也不动,依旧缩着脖子,弓着身子。

    李承琪转身,他想起乔婉妍。以他外公上回对李珺珵满不在乎的神情,莫不是也想让婉妍坐上以后的皇后之位吧?

    袖中的手一紧,他姑母想让自己女儿坐上皇后的位置,他外公打婉妍的那一巴掌,未必就不是别有用心,他得想个法子才行,“你退下吧……”

    娄一帆蹑手蹑脚出去。

    王府门前,将将停下一辆马车,马车前的灯笼上挂着一个柳字。

    赶马车的青林和朱缨下来。片时,柳文暄出来,顺手拿了雨伞撑开,扶着明月出来。

    朱缨手中抱着一个紫檀长函,和青林紧随其后。

    淮王府明明还是昔日的样子,大门上的红漆甚至有些剥落,却让人觉得,这朱门威严已极,令人高不可攀。

    淮王府的小厮引着文暄和明月入内,李承琪已迎了出来,神色欣然:“文暄,明月……”

    昔日,也是这样和煦的笑,让他们忘了这位皇兄背后有滔天的势力。

    乔延年一向温和慈善,德妃在宫中更是安分处时。因承琪体弱多病,德妃在宫中即便受了委屈,也从不埋怨。太傅更是反对给承琪王位。

    而今才发现,朝中只有乔太傅,是正一品的官职,两位丞相是从一品,只因多年乔太傅不大过问政事,朝中更是左相沈坚只手遮天,以至于众人都忘了,长安还有个能代表天子言行的帝师。

    不想而今,是这样的局面。

    “明月,隆冬方过,眼下春雨一霎,反比冬天更冷,何事要亲自来一趟我府上。”李承琪很是殷切。

    柳文暄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明月更是温和雅淡的淑女,这两个站在一处,真正似天上的神仙。李承琪倒是极其满意明月有这样的归宿,记得幼时,他得到的不多的温暖,便是来自明月和天曦。至于李珺珵,他总觉得那一种垂怜,居高临下的施舍。

    他上前扶着明月的手,甚是和悦,命人取了暖炉过来,煮新茶。

    “既然来了,便留下来用饭吧,也正好到正午。”

    明月脸色苍白,声音低低的,道:“五哥,天朗也回来两个月了,我听文暄说,天朗受了重伤,也因身体不好,怕冲撞了病人,到现在才来看他。”

    “妹妹若是要见他,我命人送他入宫就见便是,何必要你亲自来一趟。这几日下雨,虽是二月天气,寒气到底重得很,我亦不敢随意出去走动,何况是你。”李承琪言语间流露着十分的关切。

    柳文暄倒是温温柔柔,只道:“我先时也来过,只因天朗在养病,也一直不曾见着他。前两日听四哥说殿下在为天朗寻找教习的老师,想必他恢复得差不多。明月知道我要来,也央着一同过来。我本也是担心明月的身体,奈何她心底一直想着儿时与天曦的情分,少不过亲自来看望一番。”

    李承琪神色微微一暗,文暄继续道:“记得那时,殿下也是极其喜爱天曦的。四公主一出生身体就弱,天曦时常带着药来宫里看望明月,时常邀请四公主灵璇来明月阁,她给她俩一同当暖炉。”

    德妃却是个极其不愿麻烦他人的性子,天曦的好意,都被拒绝了。

    怪不得那时候德妃拒绝,原来从那时开始,他们就在布这个局,天曦聪敏过人,必然会发现什么。

    而今想来,徒令人扼腕。

    明月笑道:“而今四姐姐的身体也得到神医的救助,也逐渐好转,想必这春寒过去,应该会好的。我昨日去看过四姐姐,她气色恢复了许多。”

    “宫里除了我母妃,也只有你最记挂灵璇了,而今你身体也比从前好了许多,我听说是程子弢的妹妹从军营里遇到的神医弄的方子,看来是真有用的。”李承琪笑意满脸,他自然知道巴中军营的那位神医,就是救过李珺珵的文天素,可惜,已经死了。

    明月脸色苍白,只道:“五哥,先去看看天朗吧。”

    楚天朗将手中的《礼记》翻到最后一页,随即合上。他这两个月拼命看书,为的就是他虽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再归来时,绝不能给楚家丢脸。

    这几个月,他培养了一个小厮,名叫齐来福。

    齐来福是李承琪安排在他身边的十个小厮之一,他不十分与他亲近,只任凭他留在身边出谋划策。他不在乎李承琪是否派这些人来监视他,是否来打听他的口风,无论如何,他自己要做到滴水不漏,口头上要感恩戴德,行动上要谦虚近身。

    齐来福将淮王身边的情形与他说了,他故意压低声音道:“爷,听淮王说,他能控制皇帝何时醒来,说什么话。乔太傅的意思是,如果秦王一直醒不来,这局势可得,剩下的便是人心了。”

    楚天朗微微垂眸,这两个月的锦衣玉食,不足以动他的心志。从李承琪送十个美女来给他,他便知道李承琪试探他的心思。李承琪这个人,谁都不会真正相信,哪怕将他提拔上高位,也会全面控制他。

    楚天朗袖中的手握成拳,楚家三代人受尽磨难,到头来还要为人算计和猜忌……

    他必须给自己留个后路,不能重蹈祖辈和父辈的覆辙。

    李承琪带着柳文暄和明月径自入了紫竹苑,小厮见李承琪和公主驸马过来,忙延座煮茶。

    楚天朗尚有病容,看上去确实还在病中。

    而今他一身蓝色的绫罗衣衫,披风上的风毛起得极好,这般看去,竟看不出是流落了多年的模样,反倒是像养在某处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明月文暄见了楚天朗,楚天朗被明月的容色惊到,愣愣地朝二人揖手。

    李承琪笑道:“文暄,明月,先前天朗受了那邓巽的蛊惑,一时不辨敌友,差点伤了老七,如今回了长安,才弄清事情原委。原本我也想带着他去宫里看看李珺珵,奈何老七的情形听说需要静养,我也不便随意叨扰。他毕竟是父皇最心爱的儿子,也是将来的太子。无论如何,我们能做的,便是维护好天下的太平,等着他醒来,还他一个太平天下。”

    明月掩袖咳嗽了两声,道:“李珺珵这情形,如今能醒过来,便已是万幸。这天下,还需仰仗乔太傅,四哥五哥两位哥哥多多维持。储君之位,未必非李珺珵不可,三哥四哥五哥都是人中龙凤,从来也不比李珺珵差。父皇这么多年本就有些太过偏袒他,奈何他福薄,受不起这些恩泽,是以承受这些病灾。五哥,如今乔太傅辅国,你和四哥总理朝政,那些事已和李珺珵不相干。而今,天朗也找到,天曦心心念念的弟弟终于回来了,想必,也是他们在天有灵,才让你找到天朗。”

    明月走向楚天朗。

    楚天朗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如神仙一般的人物,心头震动。

    明月伸手握着他的手,他心一悸动,猛然往后一退。

    “天朗,这是明月姐姐,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明月姐姐。”李承琪道。

    天朗忽而红了脸,红霞蔓延至他耳根,他以为他可以处变不惊,面对任何人,都可以云淡风轻。可眼下,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似乎一不小心,心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憋了半晌,才低声道:“姐姐。”

    明月眼中满是泪水,她道:“十多年不见,你已经长得这般高了。下个月十五,就要满十四岁,满了十四,入了十五,便可独当一面。楚叔父和蓝姨若是看到你这般模样,定然很欣慰。”

    热泪从她脸颊滑落,楚天朗听了此话,亦忍不住鼻子一酸。他要杀李珺珵,是因为李珺珵是皇帝最心爱的儿子。当年楚家冤案,也是因皇后之死牵连,在他心底,李明月也该是他的仇敌才是。只眼下,看到这盈盈仙子一般的人物为他落泪,他心头竟然是不忍心。

    慌乱的心头什么也没想,手中的《礼记》蓦然落在地上,他忽而一想,这样的姐姐,不该是这样的愁容,若是笑起来,必然是十分好看的。

    “姐姐……”楚天朗木讷道。

    李承琪也故意咳嗽了两声,楚天朗这小子看明月竟看痴呆了。

    楚天朗猛然回神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忙垂首,将地上的《礼记》捡起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到底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李承琪道:“文暄,明月,你们也是知道我小时候多喜欢天曦。我也曾幻想着,长大能娶天曦为妻。可惜,我们终究没能等到天曦长大。幸而,她在天有灵,让我找到她的弟弟。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如对待亲弟弟一般对他的。我已着人在城东为他开劈府邸。”

    “五哥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明月说着,又咳嗽起来。她看了眼朱缨。朱缨上前一步,递上紫檀木函。明月将木函打开,取了里头的画轴,纤细如葱根的手指解开丝带,微微展开,道:“五哥,这是母后曾经画的蓝姨的画像。原来的随着母后一道入了后陵,我临了一幅。而今天朗回来,大概也记不得小时候的事,这幅蓝姨的画像,就留给天朗作个念想吧。”

    她将画轴卷好,递给天朗。风一来,明月咳嗽得越发厉害,身体有些不支。

    柳文暄将明月揽入怀中,道:“殿下,明月身体还未恢复,我们便不再多叨扰了。我先送她回宫,晚些时候再来看天朗。”

    “我送你们出去。”李承琪面上依旧带着笑意。

    明月和柳文暄出了淮王府,回到宫中。春雨已停歇,西边天空云散去,漏出一抹久违的太阳。

    去年从十月开始落雪,一直落到二月初,本以为雪停,天气就该转暖,哪知便是缠绵春雨,寒气比冬日更重。

    坐在李珺珵榻边,明月手指冰冷,柳文暄取了暖炉过来给明月暖手。

    明月依偎在柳文暄怀里,低声问:“你觉得他,真的是天朗吗?”

    柳文暄叹了一口气,他道:“不是很像,却无法求证。”

    唯一能证明楚天朗身份的,是他身上的那块玉。柳文暄确认过,那确实是天朗的玉佩。

    宫中每位皇子和公主一出生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玉佩。他们这些王孙公子,受了特别的恩赐,也有一块。唯独天曦和天朗的那块玉与明月李珺珵的玉坠是同一块母料上的玉刻的,宫中的玉作里出来的东西,外头无法的仿造。是以,那独一无二的一块玉,是楚天朗的。

    今日他们所见的这位楚天朗,模样确实风神俊朗,奈何,在他身上,竟然看不到一点楚家的影子。文暄细细看过,他看到明月时,十分失态。

    或许是多年流落之故,何况明月本就天人容色,寻常人见了,难自持也是寻常。

    明月望着窗外,天际的云镶了一层金边,光亮从罅隙中射下来,一束一束的,似是开了天门,天门那一侧随时有仙女飞下来。

    飞下来的人,似乎是天素,又是蓝姨,还有母亲……

    柳文暄拭去明月的眼泪,明月看着昏睡的李珺珵,心头沉然。

    李承瑜道:“文暄哥,姐,我方才,似乎感觉,哥的手动了一下。可我盯了半晌,他又没有动静。”

    朱缨将午膳端进来,照南将李珺珵的汤药端过来。

    明月拉着李珺珵的手,低泣道:“你难道就不想看看天儿心心念念多年的弟弟吗?”

    李珺珵的手忽而一动,眼睛睁开,身体倏然坐起:“天儿……”

    “哥……”

    “李珺珵……”

    “殿下……”

    “秦王殿下醒了……”

    长庆殿中的人一阵慌乱,方从太极宫回来的承瑾和灵珠也跑过来。

    “哥……”

    李珺珵目光呆呆:“天儿呢?天儿……”

    除了文暄明月承瑜几个,旁人根本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天儿是谁。幼时,他这么喊天曦,可是楚天曦早就不在了。

    恰巧柳思颖入宫来看李珺珵,见李珺珵坐起来,双眸一亮:“李珺珵……”

    她三步并作两步往李珺珵这厢奔来,正要扑上去,柳文暄却一把拉住她。

    哪知,李珺珵猛然起身,拉拉杂杂扯了一片被褥,推搡左右的椅子,冲向柳思颖掐住她的脖颈:“是你,是你杀了天儿,是你杀了天儿……”

    “救……救……”柳思颖被掐得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

    “哥……”承瑾灵珠想拉住李珺珵,奈何李珺珵身上到处是伤,众人又不敢碰他。

    明月拉住李珺珵的手臂,柳文暄握着李珺珵的手,道:“李珺珵,冷静!天儿若是泉下有知,她也不希望你这样……”

    李珺珵白色的寝衣上渗出鲜血。

    “天儿……天儿……”他猛然一口鲜血喷出,身体一僵,直挺挺地往后一歪,幸而李承瑾青林照南几个人扶住。忙忙将人送上床去。

    茶盏药罐洒了一地,内监们忙忙打扫。柳思颖晕厥在一旁,柳文暄为她把脉,道:“只是晕倒了,问题不大。”

    明月暗自垂泪,好容易等到李珺珵醒来,又是这么个情形。她知道他心里难以接受天曦的亡故,这么下去,她们也不知道能撑几时。

    明月一向淡然,此时竟呜呜噎噎哭成一个泪人。

    柳文暄让青林着人送柳思颖回公主府,青林回来时,脸上一个红巴掌印。必然是长公主命人打的。

    柳文暄眉头一蹙,向青林道:“去用冰块敷一下脸吧。”

    青林默默退下。

    李承瑾给李珺珵把脉,直摇头,他看向明月和柳文暄道:“脉象十分紊乱,情况方才激动过度,心脉又受了损伤。”

    近来,李承瑾在研究医术,这些他还是能看出的。

    明月身体累极,一想到李珺珵这般怕是好不了,心一急,身体一木,摇摇欲坠。

    柳文暄忙抱着明月去了一旁的贵妃榻上,命朱缨取了参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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