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暄一直守着明月睡去,他才换了夜行衣悄然出宫。

    焰火璀璨,人影倥偬。

    须臾,柳文暄出了长安,往东奔去。

    灵珠在昭和殿附近逗留了许久,父皇身边有孙武在,而今,陈仪上将军也进了宫,她并不担心。

    远处,楚天朗正向她这边走来,灵珠整理了头发,正欲走过去,倏忽一人影闪出,灵珠吓得差点尖叫出来。

    她躲在紫藤萝枯藤暗影处,瑟瑟发抖。尽管她知道,这个楚天朗处处对她示好,是想利用她。只她在心底,总存了那么一丝幻想。

    幻想什么呢?委实不该。

    灵珠想逃离这境地,退路处又有人来,她只得悄悄顺着暗影,走到池塘边的灌木丛中蹲着,以免被发现。

    哪知这楚天朗带着刚闪出来的黑衣人也走到她方才躲着的枯藤处,离她也不过二三丈远。

    灵珠心头怦怦直跳,她本不欲做这偷听墙角的事。楚天朗偏偏要送到她耳边来。幸而此处暗,只要不动,旁人是发现不了的。

    飞雪徘徊在宫阙之间,缭乱人间悲欢。

    灵珠心头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闭着眼说服自己不要慌不要慌。

    枯藤下,黑衣人压着声音向楚天朗道:“侯爷,柳文暄已行动了?”

    “离丑正尚有一个时辰,他就这样等不及了?”楚天朗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侯爷,水牢那边可要人加强看管?”

    “不必了,淮王殿下放出这个消息,就是为了他们的人去闯,多抓一个,他就多一个人质。”楚天朗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穿过风雪,递进灵珠的耳朵。

    “那柳文暄身手极高,也未必就不能全身而退?”

    “这不是你我担心的事。”

    黑衣人微微一揖手,又向楚天朗道:“侯爷今夜会出手吗?”

    “给柳文暄传递消息的人极其隐秘,幸而淮王殿下先一步截获了那人传递给江峰和江岚的消息,若是今夜我能将那背后帮忙柳文暄之人抓到,便又为淮王殿下除去一个威胁了。”楚天朗胜券在握。

    “殿下已吩咐了今夜主要目标是柳文暄,届时或许还需要大人一臂之力。”

    “既然目标是柳文暄,我必然不会让殿下失望便是了。你跟紧目标,确保今夜的行动万无一失。”楚天朗言辞中透露着威胁。

    黑衣人揖手,身影一晃,悄无声息没入风雪之中。

    灵珠看得心惊肉跳,她本是蹲着,眼下已吓得坐在地上。

    若是白玉箫大哥你还在该多好呀,他一定会帮她的。心头这样想着,顿时一恸,他也早已不在人世。

    楚天朗环顾四周,也走出暗影,入了昭和殿。

    在风雪中呆坐半晌的灵珠忙忙抽身出来,急急往明月阁跑去。她不知,恰才走在昭和殿白玉台阶上的楚天朗看了一眼她奔跑的方向,嘴角轻轻扬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夜,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呢?

    跑到明月阁门口,灵珠已上气不接下气,远处青林和照南守着,廊下内檐里,翠柳几个丫头磕着瓜子在玩推牌九。

    今夜除夕,这些人都要守岁,必然是不会睡的,可明月姐姐身子向来虚弱,她估摸已经入睡了。

    灵珠走到内檐,翠柳几个忙忙起身见礼,说明月公主已经歇下了。

    灵珠装作没事的人一般,笑道:“你们先玩吧。我就随便逛逛。”

    灵珠心思电转,若是姐夫暗夜出去行动,必然是避着旁人,那么在翠柳几个人眼中,姐夫是在阁内的。灵珠故意道:“想必姐姐和姐夫已安歇,我就不打扰了,我找八哥九哥去。”

    几人又见了礼,目送灵珠跳着跑着离去。

    灵珠走出了她们的视线,便又飞奔起来,这事找明月姐姐是不行的,得找八哥九哥商量。

    她几乎一路飞奔,到长庆殿时,里头冷冷清清。

    侍卫远远守着,没有他们的首肯,是不允许靠近内殿的,防止人给李珺珵下毒。七哥身体不稳定,不曾要旁人靠近,是以连他们的亲随也少进入长庆殿。

    灵珠揉了揉手心的汗,她得想一个破局之法。

    推门进去,见承瑾正在给承瑜的腿上行针。灵珠欲开口,却见他俩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身手平平,竟有些无所适从。听方才楚天朗的言辞,文暄哥必然凶多吉少,她明明已先得到这个消息,想去帮他,连个人都没有。

    承瑾给承瑜行针正到关键时刻,见是灵珠来,便未过多关注。倒是承瑜,瞧灵珠眼眶红着,似有泪意,问:“珠儿,怎么了?”

    灵珠胡乱擦了眼角,强笑道:“我没事,马上到子正,外头要放烟花爆竹,我待会儿要许愿,希望七哥哥早日醒来。”

    行针大概极其疼痛,承瑜额头冒着汗,抓着扶手骨节发白,她说了两句,便走向李珺珵身边。

    承瑜抬手擦了擦汗,目光跟随灵珠,直到她身影消失在屏风那侧,被烛光将身影照向别处,他才将目光收回,落在承瑾手中的针上。

    行针很痛,之前文天素给他行针,因封了经脉,他感觉不到疼痛。而今行针是要激活经络,是以剧痛无比。然,和当时腿受重伤比起来,这种痛终究不算什么?

    他默了片刻,仍是微微一叹。

    到行针结束,远处的钟声起,子时到,年节换。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似煮粥一般。

    嘭……

    一朵巨大的烟花炸开。

    昭和殿那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高呼隐隐约约夹在爆竹和烟花声中,迢迢递递,不甚清晰。

    内间灵珠趴在李珺珵床边,默然哭得厉害。她忍住抽泣,抱着李珺珵的手,低诉道:“哥,文暄哥今夜有危险,我该怎么帮他呀?五哥定然是用母后和江大人的消息给他下了圈套,你说我该怎么办?”

    外间的爆竹声将她的哭泣压住,承瑜和承瑾并不曾听见。

    “哥,你醒醒好不好,去救救文暄哥。明月姐姐不能没有文暄哥呀。哥……”灵珠哽咽不能语,只是低泣。

    承瑾收了针,又整理了药材,道:“哥,你才行过针,身体消耗很大,先去休息吧,七哥这里交给我便是。”

    “无碍,修养也不差这一宿,今夜除夕,我跟你们一起守岁。”他示意承瑾推他进去。

    二人入内,却见灵珠哭得伤心。

    长安的爆竹此起彼伏不曾停歇,灵珠便也未听见承瑜和承瑾进来。

    灵珠难过极了,只能跟昏迷的李珺珵倾诉:“哥,你醒醒好不好,去救文暄哥,只有你能救他了。”

    “珠儿,怎么了?”二人齐声问?

    “文暄哥怎么了?”承瑜补充了一句。

    “哥,我方才在昭和殿附近的紫藤树下听见楚天朗和一个黑衣人对话,似乎是设了陷阱要诱文暄哥去,具体的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本想去明月阁问姐姐,可姐姐身体那样,我又怕她担心。”灵珠哭诉道。

    承瑾承瑜二人四目相对,承瑜道:“就怕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承瑾点点头:“七哥现下正在紧要关头,他随时可能醒来,身边不能离人。”

    但柳文暄有性命之忧,不可掉以轻心。

    他又看向承瑜:“八哥,今夜,这里交给你,我先去明月阁看看,无论如何,不能让文暄哥独自去冒险。”

    承瑜只知道承瑾在钻研医术,并不知道他在习武。

    文暄之前教他时便说过,除了他,不得让任何人知道。

    承瑜看了看自己的腿,心头有些恨,眼中亦有泪,袖中的拳头比方才握得更紧。他看着一动不动的李珺珵:“小九,你可知我们三个,都是他们要除去的对象。”

    承瑾眉头微蹙:“我知道,今夜,孙武将军和陈仪将军都在宫里,宫中大局必然已回到父皇手中,他们定然不敢在宫中生事。你放心,我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你须知,我也是研究了许久的医术呀。虽不及那位文天素神医,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拿出手中的药粉,这些都是为了检查李珺珵体内的毒而配出来的毒药,这些剧毒粉,有些还能毁尸灭迹。这些时日,承瑜都是见过他调配出来的毒药。

    灵珠也担心,眼中的泪如线落下,她道:“我听楚天朗说是在丑时,具体什么时辰他没说。”

    眼下离丑时不到半个时辰。

    承瑾倒没有拖沓,只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二人也只是点头,目送承瑾过去。

    灵珠拿着帕子擦了眼泪,她忽而起身,道:“哥,方才传话那人说五哥或许会让楚天朗出去,我得想法子拖着他才行。”

    “不可,那楚天朗高深莫测,不是你能斗得过的。”承瑜神色颇为严肃。

    莲漏叮咚,光阴悄然滑过指尖。

    “哥,楚天朗身手极为了得,若真如他们所说,他们设了陷阱等着文暄哥去,那么,少一个高手,文暄哥脱身的机会便要大一分。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在宫里,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灵珠语气十分平静。

    承瑜双拳紧握,冷声道:“我不希望你再陷入那样的险境。”

    灵珠矮下身,握着承瑜的手,另一手将李珺珵的手拉过来,四只手叠在一起,她淡笑道:“哥,生死之外,都是小事。九哥身手跟那些杀手比起来,亦不过是以卵击石。我知道我跟楚天朗比,也是如此。只是,能试一次,给他们多争取些生机,为什么不呢?今夜的皇宫,父皇临朝,宫中早就戒严了,只要不出大的乱子,各方都会相安无事,一旦有异动,便是五哥逼宫了。不过,父皇既然接陈将军入宫,便是做好与五哥兵戎相见的准备。草木皆兵的时候,像我这种身份反而是最安全的,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

    一旦有异动,便是摔杯为号。所以,越是这关头,两方势力越谨慎。

    承瑜已不再意外灵珠说话像个大人,他们经历这么多生生死死,谁也不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人,甚至,每个人随时都准备好慷慨赴死。

    若是柳文暄今夜真行动,那边只有一个可能,他查到了母后和江大人的下落。

    要从老五手中救出人,无疑是九死一生。

    那么,是谁给文暄的消息,又是谁走漏的消息?太多人牵扯其中,稍不甚,便是满盘皆输。

    所以,今夜最好是有各种势力将要掺和此事的人牵制住,如灵珠所言,能给文暄争取一线生机。

    小九极其聪明,他反而不担心。只是灵珠,已经遭遇过那样的事,他不希望妹妹再有任何危险。

    灵珠不待承瑜再劝诫,已转身跑出去,道:“我知道保护自己的。”

    承瑜手悬在半空里,什么也没抓住。最后身子一软,颓然坐进轮椅里,愁眉苦脸。

    他能抓住什么呢?就像人生,早有冥冥之中的安排,其他任何事,他只能听之任之,无从干涉。就像所有的逝去,都已成定局,无从更改。

    他目光落在李珺珵身上,终究无奈一叹。

    李珺珵像是睡着了,外间的鞭炮声,噼里啪啦,都没惊动他半分。

    他只得推着轮椅去火盆边,给两个火盆添了银炭。

    屋内香雾缭绕,夹杂着炭火的热气,腾腾三开,承瑜眼前混混,须臾便昏睡过去。

    不知是被这香雾刺激还是怎的,昏迷的李珺珵眉头紧蹙,似乎十分难受,他忽然睁开眼睛。眼前所见,是迷迷蒙蒙的世界,一片混沌。

    他坐在风雪之中,鹅毛般的大学飘飘洒洒,将周围黑暗的世界裹成冰冷的黑。

    暗夜之中,跫音渐远。

    “珵哥哥……”

    “你是谁?”一人背对着李珺珵,像是要回头,又像是要走远。

    “珵哥哥,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女子声音凄婉,如怨如诉,如泣如慕。

    “你到底是谁?”李珺珵想要起身,腿脚像是被绑住,固定在冰雪之中,无法动弹。

    “珵哥哥,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不要走……”李珺珵挣扎着伸手,腿脚竟不能挪动分毫。

    雪越下越大,周身的迷雾越来越浓,渐渐淹没眼前的人影。

    “不要走……”李珺珵猛然向前一扑,扑了一个空。再细看时,周围是暖暖的火炉,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轮椅上的人背对着他,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小憩,他,是谁?

    我,又是谁?李珺珵捂住头,头痛欲裂,为什么稍稍用力,便如此痛?

    梦中那幽怨、深婉、凄迷的倾诉,悲凉的声音似乎渗入心灵深处,倾刻间仿若跌入深深的幽谷。心痛的感觉是那么的明了和清晰……

    “你是谁?”李珺珵问,为何如此心痛。

    轮椅上的人没反应。

    他起身过来,却见那人脑袋往一边歪去。他伸手给承瑜把脉,中毒了。不对,这里有毒烟……

    他目光很快落在银炭上,这炭里加了别的东西。

    李珺珵将炭火炽灭,捡了两块没有味道的炭火加进去。

    他正要出去,只听外头喊道:“殿下,陛下赐菜了。”

    他还在想,为什么这里会有毒烟?守在这里的人又是谁,他环顾四下,看到镜中的脸,和轮椅上的人有几分相似。

    而他的脸上,还挂着泪。是方才的梦境。

    “殿下,老奴进来了。”

    殿下,陛下?他是殿下?他将方才的梦境按下不去细想,得先解了眼前的困惑才是。

    外头的人喊了几声,李珺珵向前走了三步,又退了回来,听脚步声近了,他迅速往方才起身之处一躺,盖好被子闭眼。

    脚步声近了,更近了。

    李珺珵微抬眼睑,只见那人是个太监装扮,他笑吟吟打量了轮椅上的人,便走向自己这边,袖中的匕首抽出来,猛然一刺,李珺珵身子迅速一翻,伸手掐住那人脖颈,冷声问:“你要做什么?”

    “啊……”那人将口中的毒药一咬,黑色的血从嘴角流出来,一命呜呼了。

    外面的爆竹之声没停过。这厢这般动静,外间根本无人知觉。

    只是,这么一个死人躺在这里,实在有碍观瞻。他出去看了看,见架子上的小瓶子,是药。他随意找了几服药,配成药水,过来将人装进麻袋,跳窗而出,找了一处灌木,往拿麻袋上撒了药水,霎时间那麻袋便化成了血水。

    他将脱下来的衣衫套上,不着痕迹回到房中。

    这人是要杀他的,那么外面很可能还有等着接头的人。他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的人,估摸是照看他的吧。他将昏迷的承瑜推入屏风之后用帘子挡住,转了一圈,找到了银针包和一些药粉,他拿着闻了闻,进去给承瑜行了针,又给他腿上换了药。

    弄到一半,他又生了一个疑惑,为何他会这个?

    他到底是谁?方才梦境中的人,又是谁?珵哥哥,是他吗?

    头痛欲裂,且为之奈何。算了,不管了,他得去看看是否真有接头之人。将人藏好后,随手提着方才的木盒子出去。

    那自尽的太监不过三十多岁。

    身材并不高,李珺珵出去时便故意蹲着走,以免人看出来。

    他走出数步远,回头看了看宫殿,只见巍峨的宫殿上挂着“长庆殿”三个大字。

    往哪里走呢?他只是顺着一条道走,准备走到无人处,将这身衣服换了。

    正在李珺珵左右环顾之时,忽闪来一个人影,嗓音尖细:“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这必然就是接头之人了,或许他口中也埋了毒药,李珺珵在他反应之前已将人掐住脖颈,塞了布到他嘴里,低声问:“谁派你来的?”

    那人要挣扎,嘴中哼哼唧唧,根本不知道下手的是什么人,他更不可能供出自己的主子,只是眼下死也没法死。

    李珺珵易声,学着他尖细的嗓音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夜,谁到底是螳螂,谁又是黄雀呢?”

    接头的太监嘴硬,只想求死,根本不说。

    李珺珵哼笑一声,他刚刚醒来,就遇到要杀自己的人,欺负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用力一劈,将接头的太监劈晕,剥了他衣衫和腰牌,将人一捆,几个纵身,便消失在宫阙之中。

    难道他的命就这样值钱么?

    那么,我到底是谁呢?李珺珵落在宫外,找了一个荒废之处将那人锁起来。

    他走到正街,家家户户都在放爆竹,小孩子手中拿着小爆竹在嬉闹。

    李珺珵将太监的衣服丢掉,只留了一个披风,外头下着雪,天气冷得很。

    小朋友的爆竹正扔到他脚边,他呆呆看着爆竹一炸。

    “虎子,别闹。”数步之外的大人忙过来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啊公子,小孩子不懂事,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您衣服没炸坏吧?”

    “没有。”李珺珵见来人十分客气,指着远处,随口问:“大哥,请问,那灯火最盛之处是哪里呀?”

    “那是皇宫呀?”

    “那这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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