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无尘流的人面面相觑,原道流的人义愤填膺。

    鸿宾雁一抬手,道:“柳文暄乃中原第一人,同时打败东瀛四煞,且赢过东瀛刀道第一人。老夫曾不敌琴门十二郎,而今再战,并无胜算。而与镜宗潭明联手对一人,又违背刀道的公平。希望原道流的门人放下争强好胜之心,真正发扬东瀛刀道,而非逞凶斗狠。百余年来,明镜无尘流与原道流纷争不断,我知道,今日我之言论,并不能服众。但我想告诉大家,七星一刀流并非因柳文暄而退隐江湖,中原武者更无灭绝东瀛刀道之意。”

    忽而一人高喊:“既然不是灭绝东瀛刀道,那两派合流的意义又何在?”

    那人是原道流天字门的门主河滨太郎。

    河滨太郎话一出,其他门主便也争持不休。

    鸿宾雁一老神在在,并不为他们的话所动。

    底下人争论良久,镜宗潭明终于走上台中央,向众人揖手道:“诸位……”

    众人稍微安静。

    镜宗潭明道:“柳文暄乃中原第一人,水田大人尚不是其对手,说实话,老夫其实也无把握。原本想着,两派合流,能够领导原道流,我明镜无尘流也不枉这百年执念。如大家所见,明镜无尘流与原道流争执百年,都未分出胜负。眼下,大家又都被仇恨所鼓动,其实我们武人,又如何懂那些恩恩怨怨打打杀杀。”

    一人骂道:“潭明,你自己不要跪得太快。难道你要向中原臣服吗?”

    柳文暄已经知道,写密信的人到底是谁。他并未离去。

    镜宗潭明望了一眼柳文暄,继续道:“诸位,你们义愤填膺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江山风雨飘摇,家国不宁?这么多年,大家耳熟能详的,是东瀛四煞,三大名,两刀道,一霸主。琴门十二郎作为武林第一人,同样是东瀛四煞之一,他何以放下这至尊之位退出江湖,你们可想过?”

    台下人议论纷纷。

    镜宗潭明道:“好,你们可以不想,那我问,鸿宾兄已将流主之位禅让于我,谁想成为新的流主,我也可以禅让。”

    他此话一出,台下鸦雀无声。

    数日前还争得不可开交的位置,怎么眼下成了烫手山芋,开始谦让起来了呢?

    水田已经猜到,琴门来过了。

    琴门到底还是东瀛第刀道第一人,镜宗潭明和鸿宾雁一曾经都败在他手下。按照江湖规矩,失败者若是不退出江湖,就必须答应胜者一个条件。

    只是他想不通,单凭沉默寡言的琴门十二郎,如何说服这两个百年宿敌放下恩怨?难道就因为一个承诺?即便镜宗潭明答应,他弟弟镜宗禅明也未必答应。

    此时镜宗禅明坐在明镜无尘流的副流主位上,一言不发。

    水田缓缓走上台,道:“既然镜宗前辈愿意禅让,那在下就当仁不让,愿意坐这流主之位。”

    鸿宾雁一和镜宗潭明两人同时撩衣,单膝下跪:“参见流主。”

    水田淡淡一笑,道:“很好,现在我命令你们两人,联手杀了柳文暄。”

    躲在行宫之中的柳思颖偷窥外间动静,微微蹙眉。尽管她知道这个哥哥并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可他小时候对自己,从来都没生分过。他那样聪明,大概小时候就知道了自己不是他的亲妹妹吧。

    鸿宾雁一和镜宗潭明同时道:“此人有恩于我派,杀不得。”

    水田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只有本流主亲自动手了。”

    柳文暄道:“水田大人,我来此本也是为了获得九殿下的线索。而今,我也不想得到那个线索了,我看,此战也无必要。”

    水田轻轻一笑道:“既然如此,确实也无必要。撇开东瀛和中原的纷争,柳大人难道就不想凭一己之力拿下东瀛刀道?”

    柳文暄淡淡道:“武者亦有武者所追求的精神,而非限于仇恨。我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有什么机会得到九殿下的下落,可我还是来了。水田大人神机妙算,也将所有人都算在自己的棋局之中,大人曾说,自己没有父母兄弟,更无朋友妻子,不必为世上一切感情所牵累,可是大人有为何要挑起两族战争?中原刀道从未想过凌驾于东瀛刀道之上,中原之人更无意染指东瀛武林。而今中原确实风雨飘摇,可阁下若是想趁虚而入,入主中原,怕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柳文暄,你又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姿态说教东瀛?”他将目光投下,居高临下道,语气变轻了:“柳大人不愧是中原第一人,连东瀛刀道第一人的琴门十二郎都可为阁下所驱遣出面说和,看来阁下能为,实在叫人小觑了。”

    台下似炸锅一般,愤然之声远胜于方才鸿宾雁一发话之后。

    水田不疾不徐道:“也不知琴门十二郎此番可曾意识到,他的一时意气,形同于通敌叛国。眼下东瀛征伐中原,正是用人之际,原本已经归顺朝廷的琴门十二郎忽而出走,并遣散流派,实在乱我军心之举。而今临阵策反鸿宾雁一和镜宗潭明,实在有亡我东瀛之心。”

    忽而一人高喝道:“琴门十二郎是中原人……”

    整个台下全然乱了起来,有人在骂,有人已经动手打了起来。原本归顺于二派的七星一刀流门人被围攻。

    有人骂道:“七星一刀流是中原细作……”

    此声一起,周遭彻底炸开锅,埋伏的火药炸起来。

    “有埋伏,众人快退……”

    “杀奸细……”

    鸿宾雁一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水田定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柳文暄离开,大声喝止道:“众人切不可被表象所迷惑。眼下两族征伐,难道就非要按个种族的罪名才能杀之而后快?琴门十二郎之所以隐退,是他曾经有言,若是连败三局,他便退出江湖。水田大人素来和琴门十二郎交好,难道不知琴门十二郎的底细?”

    根本无人听他说话,台下已血流成河。

    “杀柳文暄……”

    埋伏的杀手已向柳文暄杀过来。

    “水田大人,你早就安排好了,要我们不臣服就一网打尽……”鸿宾雁一愤怒至极。

    水田悠然自得:“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鸿宾雁一,你们的顾虑无非是不想陷入动乱的政局之中,可你也不想想,百年之前,鸿宾先祖创立原道流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鸿宾雁一目光淡淡。

    水田替他回答:“泽被天下,拯救万民于水火;厚德载物,弘扬千载之大道。而今东瀛危急存亡,阁下却因旁人只言片语而选择明哲保身,与贵派初心可相违啊?”

    嘈杂之声掀天,喊杀之声沸腾。

    柳文暄被数十高手围杀,忽而,鸿宾凉子和鸿宾樱子杀过来护住柳文暄,道:“那人已送走,快撤……”

    山体震动,火药炸起。山石蹦催,尘土飞扬。

    柳文暄此时才彻底明白,琴门说服他们的理由。水田,从来都不做空手之买卖。

    看来水田是打算破釜沉舟,不能任用,便赶尽杀绝。

    鸿宾凉子道:“你快走,救走你们的人,离开东瀛……”

    柳文暄终究没能止住这一战,也是,他们早就束手无策了。

    他并不恋战,迅速脱身离开。

    淳明那厢黄雀待后,柳思颖却以鸿宾凉子为饵,说服了淳明去对付鸿宾凉子。

    不死之山脚须臾便成了一片废墟。

    琴门在不死之巅之上眺望远处煮粥一般的爆炸,浓烟灰尘弥漫到半天云,杀伐之声震天,他心头漠然。

    武术尽头,难道是杀戮?十年前,他们几人帮藤原平天下,不就是为了重开一个公平公正的新格局么。走着走着,大家都忘了初心。

    这么多年,他追亡逐北,要打一个天下无敌手,最后,却只赢得一场虚无。

    “琴门君,当好人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松本从一处机关暗器里走出来,语气带着几分凉薄的嘲讽。

    琴门转身,并不意外。他负手于身后,冷冷看着松本。他眉间一贯有两道竖纹,眼下这纹路似乎平缓了,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似乎比先前年轻了许多。

    松本捋着头发,目光从远处山脚的浓烟滚滚处收回来,他道:“东瀛四煞,当年叱咤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四人,而今只剩我和水田还在江湖。你说你,要么消失得彻底,这般出来两处搅局,又是何必呢?”

    “你找到了李珺珵?”琴门并不小看松本的能力。

    松本淡淡一笑,道:“琴门君本就是借我的名义去劫人,李珺珵也合该在我手上。”

    琴门没平复多久的眉心又皱成深沟。他喉咙处蠕动,眸子低垂,倒也没有其他表情。

    说来,他确实想救李珺珵,也想救柳文暄,希望他们二人能够平息这战乱。眼下似乎有几分天意弄人的味道。

    松本从袖中拿出一把钢爪,低声道:“这是我当年拥有的第一把兵器,是你打造的。而今你我之前,分道扬镳,这把钢爪还是还给你吧。”

    当年的五人,琴门年最长,对他们四人是极尽一切支持。藤原手中的银鞭,水田手中的扇子,松本手上的暗器,皆出自他之手。

    钢爪簇新,松本当初得到这把兵器,爱不释手,总是珍藏着不肯用。后来松本学会其他暗器,因藤原是银鞭,他便也学银鞭,于是钢爪就更不用了。

    那是,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对任何事总是一腔热忱,毫无保留。

    松本道:“琴门,你于我们几个,算是有半师之谊。我素来爱憎分明,于你,我心中无论如何留着一分敬意。”

    他忽而嘻嘻一笑,道:“不过,也就一分而已,不能更多了。”

    琴门道:“当年也是我自愿做这些事,你无需计较。从今你我分道扬镳,更无挂怀的必要。”

    “我知道你已心灰意冷,救李珺珵和柳文暄,也是尽自己最后一点心意是不是?”松本其实很了解琴门,琴门眼下已有弃世之意,连他争了一生的武者王位他都不要了,他接下来便是以命制止水田和藤原去发动这场战争吧。松本道:“不,我需要你知道,因为你素来尊重你的对手,更尊重赢过你的人。所以,我答应你,不会对李珺珵做什么出格之事。但如果你死了,我可就没什么顾虑了。”

    琴门身材高挑,着一身黑衣,此时神色沉了下来,越发显得冷肃。

    松本言尽于此,也不再多说什么。飘然飞身而下,往另外一个方向飞走了。

    琴门离开李珺珵之后,他便劫走了李珺珵。

    李珺珵皮相好看,却不是他的菜,既然这厮当初让他和柳思颖做出那样的事,那他就只能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了。

    松本才回到藏着李珺珵的山洞,便听见气喘吁吁的声音,他飞身出来,眉头一蹙,竟是柳思颖……

    两人见面,心头皆有杀意。柳思颖急忙道:“上次的事是李珺珵所为,并非我所愿。”

    松本看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由得一阵嫌恶,道:“怀把孩子打了。”

    柳思颖牙槽不觉一重,用手捂着肚子,她道:“我先前流产过数回,千秀说我若再打胎,此生都可能不孕。”

    “这山洞里有你朝思暮想的人,你难道就忍得住?”松本笑吟吟的,一点恨意都没有。又道,“你若是挺着个肚子把事办了,不用打也行。不过我觉着挺刺激的。”

    柳思颖快步爬上洞口踉踉跄跄走进去,果然,李珺珵躺在一块石板上,浑身是血,身体发着高热。

    柳思颖冷声道:“这是你做的?”

    “是,又如何?”松本言辞极尽挑衅。

    柳思颖知松本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过她此时对李珺珵,倒没了先前那般欲念,她心中的恶,不亚于松本。她笑道:“松本,听千秀说你毒术很厉害,你难道就不想把他做成毒人?”

    “哟,看不出来,你竟然这般狠得下心。你此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我只想报复,我要让他和文天素永生永世不得相守。”

    松本对李珺珵和文天素的事并不感兴趣,不过,毒人这茬,他倒也想试试。毕竟藤原成功过。若是能将李珺珵练成傀儡,藤原必然很高兴。

    山中滚动的尘埃逐渐散落,柳文暄与天朗骑马飞驰。

    忽而,黑衣蒙面的琴门过来,道:“李珺珵已被松本劫走,人就在此山之中,但不知在何处。”

    琴门说罢,便飞身隐没在苍翠之中。

    那厢,松本已经在给李珺珵用药了。

    天朗道:“哥,灰狼受伤,我们这般贸然寻找,真如大海捞针。”

    “你先带灰狼回深渊。我去找人。”

    “哥……”天朗眼中有泪花。刚从水田手中逃出来,水田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柳文暄总是那么平静,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说来,我这条命不也是天素用自己的命救回来的?眼下天素在藤原手中,李珺珵在松本手中,两人随时都有性命危险。小九在南境,你我鞭长莫及,眼下之局,还有可解之处。”

    “哥……”

    “水田受过伤之后并不是我的对手,你是知道的。你先去养伤。”柳文暄面色十分温和,白衣战甲纤尘不染,丝毫没受不死之巅下的战事影响。

    天朗也怕拖累柳文暄,只得先离开。

    天朗一走,水田和淳明便追柳文暄而来。

    二人激战至半夜,一直从山中打到海边,最后柳文暄坠海,不知所踪。

    李珺珵和柳文暄失踪的消息一传到海上,李承琪迅速发起暗中潜伏士兵,联合东瀛水军,战事一直蔓延至江浙沿海。

    新罗王李载恩被水田几人擒拿,新罗迅速归顺东瀛。

    乔卓然程子弢各带五千水师在黄海上阻击,程飞带二万水师在东海正面与水田的麾下交战,宋家几兄弟带一万兵从琉球包抄过来,不料,却遭藤原早就安排好的人手埋伏,宋家无兄弟折损三人。

    江峰江岚二人趁机进入东瀛本土寻找柳文暄的下落,却只接应到楚天朗。

    东海战事忽转急下,程飞等虽有万夫不当之勇,终究抵不过李承琪早在他身边安插的暗桩出手,众水师中毒。几乎被一网打尽,若非程家姐妹送来解药,程飞这一支主力几乎全军覆没,程飞亦身受重伤,加之李承琪的叛军从后方袭击,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原本溃不成军的水师眼下已七零八落。

    恰才恢复的程若梅闻父兄受困,连夜带着带五千兵马,从长安奔徙至东海。

    三月二十七,江浙沿海镇海楼被倭寇水师攻破。

    四月初十,松江城破。

    四月十九,李承琪的暗桩接应二千倭寇水师沿扬子江直入扬州,扬州知州司马良是李承琪的部下,早就收到命令,奉行不抵抗之策。一夜之间城破,倭寇纵横杀戮,火烧民宅,千古富庶之地,顷刻血流成海,哀鸿遍野。

    从海上退守徐州的乔卓然等连夜从徐州沿南北大运河而下驰援扬州,所幸来援及时,天还未明之时便迅速止住匪患。

    江淮到底是李承琪的地盘,就在乔卓然收拾城中残局之时,淮军都统周伟业率三万淮军从淮阴起兵谋反,挟持淮阴十万百姓逼迫乔卓然放弃扬州束手就擒。

    十里秦淮,昔日仙乐飘飘,今朝悲歌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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