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猷收回目光,他明知道赵献说了谎,但仍未揭穿他:“我且问问她再来回你。”

    说毕,沈猷扬起长臂对身后士兵一挥:“退兵,回营寨。”

    赵献听他要传话给何明瑟,扬了扬嘴角道:“告诉她,要快些想,若是我改了主意,或一个不开心手痒了,不保证能不能留着她父兄的命等到她来。”

    ……

    子夜,城外营地之中的篝火已经尽数熄灭,一队人马才回到了营寨。

    沈猷只身一人前往白马寺。

    何明瑟坐在寮房中,手边一角,放着一盏油灯。在幽幽烛火的映照下,桌面泛出木作经年累月被摩擦出的特有光泽,灯下摆着刚刚老僧着小僧送来的一本《金刚经》。她虽未入睡,但也无心翻看。

    白日,她在寺中与僧人们一起劳作、诵经,减淡了她心中的焦虑。不管寺外是如何天地,寺中却仍是一派安宁景象,每人都井然做着约定俗成的事情,不曾提到过半分外面的时局。

    但只剩她一人的时候,她仍旧担心到无法入睡,虽然她对父兄能活着这件事已经不再抱有多少希望了。

    门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何明瑟慌乱起身。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窗边晃过去,接着传来了几声敲门声,男子声音低沉:“是我。”

    何明瑟快速走到门口,轻轻一拉,门开了,沈猷站在她面前。

    他带着一丝轻快迈进门,“何大人和令兄没有性命之忧。”

    他风尘仆仆,身上的厚重的铁甲尚未脱卸,带进来了一股凛冽的寒气。

    何启功身亡,何宗宪重伤,虽然说出这话他心虚,但是面对何明瑟,他只能如此安慰她,盼她听了心里暂时能宽慰些。

    “真的?”何明瑟的眼睛泛出一丝光芒,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赵献没有杀他们?他们有没有受伤?你有没有受伤?”

    说毕她将沈猷拉倒油灯下,上下打量。

    沈猷道:“我没事,何大人现被关押在地牢,具体情况尚不清楚。”

    “有件事情,我擅做了主张,本不想跟你说的,但……”他心虚的瞄了何明瑟一眼,跟她实话实说。

    “我想着,你知道了或许更好,大军尚未到来,本不应打草惊蛇的。但我怕耽误这些时日,赵献对何大人下手,故今晚虚张声势,让赵献以为我要攻城,并且,我对他说了你也来了。”

    “他提出,你若去见他一面,他就放了何大人。”

    何明瑟两眼中闪现的淡淡光芒转瞬消失了。

    她喃喃道:“真的?他真的会信守承诺吗?怕是这几句话都是假的,其实自从知道赵献入了成都以来,我便知道父兄未必能活了。”

    “但是,若是他们二人还有一线生机,也要一试。”沈猷道。

    “想必赵献现在也是怕的,在他发现我们的虚实之前,要尽力保住何大人的性命。我不会让你入城的,只需在城下,吊足他的胃口,待到许定带着大军一到,我们攻入城中,那就由不得他了。”

    何明瑟擦了眼角,“他要我去见他,何时?”

    沈猷思忖片刻:“过两日我来接你。”

    ……

    蜀王府寝宫中,熊熊巨烛将四壁映照得透亮,床上层层帷幔中,卧着两个面容姣好,体态丰匀的女子。

    赵献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将墙上挂着的一柄长剑取下,对着饰物摆架挥刀砍去,木架从中裂开,其上的一众瓷瓶震颤了几下后纷纷倒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响。

    床上帷幔内已经脱衣睡下的两个女子被声音惊醒,抬头向门口看去,隐约见赵献立在屋中,两个女子匆忙起身,想要上前服侍。

    出了帐子,二人却不敢再向前迈脚一步,只秉着气往屏风后躲藏。

    赵献面目赤红,发髻散落,如同着了魔一般,正在屋内挥剑乱砍。

    二人瑟缩着藏在屏风之后,一动不敢再动。

    赵献一手提剑,向内间走来,他用剑尖挑开水晶珠帘,珠帘碰撞发出悦耳的“哗啦”声。

    屏风后的一个女子闻声身子一抖,慌乱中将屏风扑倒在地。

    再抬眼时,赵献已经拿剑指着她的眉心,他眯了眼睛细看趴在屏风上的女子。女子丰胸细腰,此前曾对他百般妩媚。

    赵献用剑尖挑起她丰润的下巴,问道:“你是否真心喜爱我?”

    女子呼吸急促,目光从剑尖移至他的脸上,那俊秀的脸却如一只即将掐死猎物的猛兽,让她不想再看第二眼。

    女子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喏声道:“世子爷人中豪杰,我自然是真心喜爱。”

    赵献轻笑了一声,又将剑指向在站在她身后打着摆子的另一个女子道:“你呢?”

    “我……我也是。”

    赵献仰头,癫狂地大笑了片刻。将剑在眼前挥舞,剑尖猛地触碰到趴在地上女子的发髻,女子惊呼一声,黑发丝丝散落在她的胸前,随着她饱满的胸脯上下起伏。

    赵献见状,沉下脸来,咆哮道:“如此怕我,还敢说喜爱我,你们都骗我!滚!都给我滚!”

    地上女子连滚带爬地起身,顾不得穿衣,随着另外一个女子惊慌地跑了出去。

    赵献将剑扔在地上,坐在镜前端详自己,镜中的他杀气腾腾,眼里却氤氲起一丝雾气。这般样子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谁会喜爱一个手中满是鲜血而又狠厉的刽子手呢?是否何明瑟也是怕他这样,才会决绝的离去?

    镜中之人笑了笑,又渐渐恢复了往昔温和的模样,他拿起梳子开始梳发,绾好发髻,他站起身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抬脚往地牢去了。

    地牢中一股陈年的焦腐的气味扑面而来,仿佛每一口呼吸,都有死尸的霉味被带进身体里。

    赵献摇着愈发清瘦的身子,在狱卒的带领下,来到了地牢最深处。

    何宗宪长须过胸,头发披散在身后,才十几日功夫,他的须发已半白。衣上的斑斑血迹板结,糊在身上,远远看去,宛若一头老迈无力的雄狮,安静的闭眼盘坐在牢房一角。

    即使浑身带伤,在这布满虫鼠,寒气瘆骨的潮湿地牢,何宗宪依然周身挺拔,坐姿端正,没有半分萎靡之态。

    赵献慢慢走到他身旁,透过栏杆注视着他,他听到脚步声,依然闭眼一动不动。赵献挥起手臂,在空中画了个弧,在手即将碰到木栏之时,何宗宪突然侧了侧身,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他微微睁眼,瞟了来人一眼,又轻轻的合上眼皮,淡淡问:“来杀我的?”

    赵献盯住他的脸,哼笑了一声开口道:“别说什么杀不杀的,更何况,我从未想过要何大人的命。”

    “哦?”何宗礼睁开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赵献,继续将眼睛闭起。

    赵献道:“过几日我带明瑟来看你。”

    何宗礼听到女儿的名字如此亲昵的从赵献口中说出,不由得闷咳了片刻,他透过额头垂下的凌乱花白的头发,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住赵献。

    “你想多了,若是真有这么一日,便是我的死期。”他一字一顿。

    赵献的指甲死死攥在手心中,仿佛要将自己的手掌抠出血来,盯着何宗宪一头炸起的须发。

    这个将死之人,竟如此看轻自己,他难道不配给这个手下败将当女婿?如果他愿意,今晚就可以了结他的性命。

    他生平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别人的轻视。

    他只是轻轻的拍了拍木栅栏,嘴角微动,生生忍了下来。

    “哪有这么容易的去死,我要你眼看着我和明瑟成亲,到时若是你还想死,那么随你。”

    他垂下眼睑对身旁的狱卒道:“给我看好了何大人,我可不准他死。”

    说完这句话,他大笑两声转身而去。

    身后铁链声蓦然响起,何宗礼爬到栅栏旁,吼道:“你这无耻反贼,放了我女儿!”

    沙哑的怒吼之声响彻整个地牢,狱卒闻声一个激灵,抖动着身子紧紧跟着赵献往牢门口走去。

    ……

    第二日一早,沈猷来到寮房门口,尚未抬手敲门,门已经被打开。何明瑟眼下两条青黑出现在他面前,看样她又是一夜未睡好。

    沈猷将刚刚在白马寺厨房中端的斋饭放入房中,坐在桌前陪着何明瑟。她神情恹恹的,本没什么胃口,但又怕沈猷担心自己,勉强的咽下去几口。

    刚刚放下碗筷,沈猷将她身前的碗端了过来,让她张嘴,他要喂她吃。

    “这一路来,你瘦了不少,若是再这样下去,还没见到何大人你先病倒了,他知道也会难过的。”

    何明瑟看了他一眼,眼角滑下一滴眼泪来,对他摇了摇头。

    见美人滴泪,沈猷心里震颤了一下。本不欲再逼迫她,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再消耗下去,遂狠了狠心,盯着她,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听话,再吃一点。”

    沈猷端着碗和勺子定在了她面前,若是她不吃,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放下吧,我自己来。”

    她从沈猷手中接过碗,自己吃了起来,沈猷看着她,直到碗里的粥见了底。

    “我吃完了,我们现在去见赵献?”

    她抹了抹嘴,对沈猷微微笑了笑,将这件事情说的云淡风轻。

    “待一会儿到了城下,你只跟在我身边就好。”

    何明瑟应了下来,随着他出了寮房。

    城门外的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残缺不全的尸体,马蹄踏在其上,一脚深一脚浅,何明瑟的身子也随之歪歪斜斜。觅食的野狗见了一众多战马的到来在,瑟缩着呼号了几声,呲着牙纷纷跑开了。

    虽然已经至冬季,天气寒冷,但空气里仍弥漫着一丝腐臭的腥味。

    眼前的狼藉不停的映入何明瑟的眼帘,让她闭眼不敢再看。忽地马蹄扬起,向前重重踏了一脚,她似乎听到了腐烂尸体被挤压成浆的声音,让她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沈猷心疼地看她,这里本不该是她来的地方,他扔给了她一块帕子:“若受不了这味道,便捂住口鼻。”

    何明瑟接过手帕,将其覆在面上,在耳后打了个结,才觉得那味道稍稍小了一些。

    沈猷高声让守城雍兵叫出赵献。

    赵献今日早早登上城楼,已焦急的等在城楼中多时了。

    他听见沈猷的声音,迎风出来。今日虽冷,但他却穿着初次见到何明瑟的那件青袍,头发蘸了头油梳得一丝不苟,朝城下看去。

    何明瑟蒙了半张脸,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随即抬手缓缓地将面上的帕子摘下,面无表情的仰望着他。

    赵献看着城下在他梦里出现过千百回的面孔,心被揪起了一瞬。

    她神色比之前憔悴了许多,多了一种清冷的美感。她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转头凑近沈猷跟他耳语了一句。

    赵献面有不愉,朝城下喊道:“沈猷,将明瑟交给我,我立刻放何大人。”

    “你只是说要见她一面,便放了何大人,现在又言而无信了?”

    城下一众将士听见沈猷的话,随着他哄堂大笑了起来。

    沈猷带着众人在何明瑟面前嘲讽自己,赵献面色陡然变得难看。又转眼瞧了瞧何明瑟,她只侧脸望着沈猷,仿佛当自己是空气一般,连责骂他都不屑了。

    他捏了拳头,在身旁侍卫耳边叮嘱了一句,侍卫立即应声进了城楼内。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被侍卫押了出来,老人望了一眼城下,闭了眼迎风站在城楼之上。

    虽然何明瑟难以相信,但还是一眼便认出了父亲。

    父亲虽已五十有余,但是常年练武,又精研养生之道,此前并不显老。来成都之前,他只有鬓角处有些白发。如今城墙上的人,头发花白,脸上蒙了一层尘土,身上的血衣之外绑着粗重的铁镣铐。他这些日子受了怎样的身心双重煎熬,可想而知。

    何明瑟见到此景不禁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了。

    “爹!”何明瑟凄声呼喊道。

    何宗礼微微动了一下眼皮。

    “爹!我是明瑟啊!”

    何宗宪看向何明瑟,眼中带着眷恋,却生生的挪开了目光,朝沈猷道:“沈大人,老夫如今已经是将死之人,不必费力救我了,劳烦你一路照顾小女。”

    说罢眼睛又一闭,等着赵献的处决。

    赵献站在他身边,见他不再说话了,心里没底,提高了声音对何明瑟道:“明瑟,今日你若答应,我立即开城门迎你,我保证绝不伤何大人一根汗毛。”

    何宗宪转头怒目盯着他,挣了挣铁链,对何明瑟大声喊道:“爹不才被俘,苟活至今,能再见你一面,死也能瞑目了。你哥是何家的好儿郎,致死也不堕气节,你虽是女孩,但也要记得你姓何!爹如今做了必死的打算,你不要想着再救我,不然,爹定不会原谅你!”

    何宗宪转头啐了赵献一口:“赵献,你这狗贼,竟然肖想我的女儿,你是打错了算盘。”

    赵献将何宗宪拉出来,本是为了让何明瑟心软就范的,没想到却起了反作用,他立即命身边侍卫将何宗宪拉了下去。

    “我哥死了?”何明瑟泪水夺眶而出,仰头质问赵献。

    赵献立即解释道:“杀他不是我的意思,我知道这事时,他已经死了。你听我说,只要你进城,我定会惩罚杀他的人,给他报仇!”

    何明瑟怒道:“赵献,你这狗贼!”

    赵献听到她骂自己,并未生气,反而祈求她道:“明瑟,我给你几日好好考虑清楚,我保证何大人在城中不会有生命危险,你若想好了拿着它来找我。”

    赵献他轻轻一抛,一个小的荷包从城墙上落了下来。

    沈猷伸出长枪一接,勾住了其上的红绳。将荷包拿下递到了何明瑟的手中。

    何明瑟鄙夷的看了一眼,却伸手接过放在了腰间。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将它接过来,但她知道,若是她不顾她爹的反对,同意赵献的要求,她爹必是死也不会瞑目的,她也不配做何家的子孙。

    二人回到白马寺时,恰逢寺中僧人午休之后在禅房诵经,梵唱之声不绝于耳,其音抑扬顿挫,宛若天籁。

    何明瑟在禅房门口驻足了片刻,才转身往寮房走。她回身时,跟在她身后的沈猷瞥见她脸上有两行清泪划过,她伸手不经意间的撩动额前的秀发,泪水瞬间被带了下去。

    沈猷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劝她才能让她好过一些,只能在身后默默的跟着。

    到了寮房,桌上已经摆着僧人送过来的午饭,何明瑟径直走到了床边,倚坐其上。

    沈猷搬了一张凳子,对着她坐了下来,才慢慢道:“若是你伤心,就哭出来吧。”

    何明瑟低了头,睫毛微微抖动,大滴泪水才簌簌的掉落下来。

    沈猷抬起手,犹豫了片刻,将她揽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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