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献闻言转头,怒目对着何宗宪。

    他将何宗宪押来,本是想挫沈猷的锐气,没想到他一上来就开口要把女儿许给沈猷。

    何宗宪虽然是他的阶下囚,但是他明显感觉到这个老匹夫对他的冷漠与轻视。

    他怒极,薄掌一把扼住何宗宪的喉咙。

    “何宗宪,你欺我太甚,我今日就让你得偿所愿,见你的儿子去。”

    何宗宪缓缓闭眼,没有挣扎分毫,他的目的达到了,激怒赵献,让他杀了自己,以断沈猷后顾之忧,也能激起一众将士的锐气,这是他最后能为大鸿做的事。

    沈猷知道赵献是个疯子,他被何宗宪激怒,红了眼,必不会停手。

    沈猷眉毛抖动了一下,怒目盯着赵献。他从金葵手上拿过弓箭,对着城墙上一瞄,利箭“咻”得一声朝赵献射了过去,赵献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胳膊上一阵锐痛。

    若不是怕伤及何宗宪,沈猷本应一箭射入赵献的心窝。

    赵献吃痛松开手掌,他身后上来侍卫将他扶了下去。

    何宗宪缓过气来,闷闷的咳嗽了几声。

    沈猷看出他已经做了必死的打算,朝他喊道:“何大人放心,沈猷定不负何大人所托,会照顾好明瑟。”

    何宗宪的脸上露出慈爱的微笑,欣慰的点头,他慢慢转身,朝着他身后一个士兵的刀尖上撞了过去。

    沈猷闭眼一瞬,朝炮手挥手,一轮猛烈的火炮声此起彼伏,城墙上尸块翻飞。

    何明瑟站在帐外含泪朝中和门方向望去。

    ……

    沈猷命将士四面围城,日夜轮番进攻。他又命人漫山遍野的砍伐竹子,制成竹笼,用土填于笼中,累成高墙,与雍兵作战。

    围城已经有月余,城内外士兵死伤大半,城下尸体垒如小山。

    城内囤积的粮食所剩无几,雍兵一片恐慌。

    大街上,几无人影。前一日,有几个孩子失踪,坊间传言,丢失了的孩子是被雍兵掳回了蜀王府,剁成肉泥充饥。

    城中百姓战战兢兢。他们腹中饥饿,为了裹腹,牲畜饲料、草木和破皮烂革皆成食物,,街上居然有人公然叫卖人肉,价格二两银子一斤,上百斤人肉,一个早晨,销售一空。

    蜀王府内,一片狼藉,猫,狗、老鼠之毛皮,尚带着未干透的血星,被四处丢弃,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偶尔角落里传出几声孩童和女人的凄惨嚎叫声,随即便隐没在了城外大鸿士兵的高亢叫喊声中。

    几个面红的雍兵,围坐在院中,烤炙着“肉食”。见赵献前来,眼神从他身上麻木的掠过,并未起身行礼。

    赵献站在院中,嗅到腥臭味,两眉蹙起,抬头仰望着头顶湛蓝天空,是个晴冷天气。就在这片苍穹下,他曾满满的雄心壮志,挥师南下,如今出师未捷,难道要饿死在城中?

    他心有不甘。

    侍卫上前递给了他一个白瓷碗,他见骨的手掌接过碗,用勺子搅了搅碗内,零星的几粒米尚不能铺满碗底。

    “世子爷,最后一点米了,明日也只能同他们一般了。”赵献脸上不悦,侍卫指着吃人肉的士兵解释。

    赵献一脸疲惫,白净的脸上两条重重的青黑色眼圈,抽动着嘴角举起手中的瓷碗向地上狠狠砸去。

    一个正坐在角落大嚼着烤肉的士兵动作快,闻声立即冲了上来,拢起地上的米粒放入口中。

    城中有大批百姓被饿死或被吃掉。此前壮志满满的雍兵,也被打死、饿死了有三分之二。

    “世子爷!大安门之上已经被炸出缺口,外面眼看就要打进来了。”孙彤拐着一条伤退,进来报知赵献前方战况。

    赵献听毕,双腿一软,跌坐在院中。

    “投降吧,或许能保住一命,待王爷占了京师,会来救我们的!”

    赵献黑沉沉的眼睛看向孙彤,“父王本就不喜爱我,若此战我败了,即使有一日他做了皇帝,我也只能等死。”

    “我坚决不投降,死战到底!快去堵缺口,若是放进来一个,我先杀你!”

    孙彤闭眼长叹一口气,拐着腿出了蜀王府。

    赵献慢慢从地上爬起,向屋内走去。

    屋内几个女子头发蓬乱,在抢夺着珠宝箱内的金银首饰,赵献进来,置若罔闻。

    “都要饿死了,你们还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能当饭吃?”赵献朝几个女子吼了一声。

    几个女子看了眼赵献,继续撕扯。

    赵献静静的走到床边,抽出墙上的剑。他手拿剑柄,拖着剑走到一个女子身边,几个女子正抢夺得激烈,并未察觉到他的靠近。

    他在一个女子身后,用力一剑刺穿了女子的心脏,此时她手中还死死攥着刚夺过来的战利品,眼睛万分不舍的盯着手中之物,慢慢倒下了。

    另外两个女子一阵惊呼,在屋内逃窜。

    一女被赵献逼入屋角,无处可逃,哀声求饶,赵献眼冒凶光,手起剑落,雪白的墙面顿时染了半墙血。另一个女子,当场吓晕了过去,也没有逃脱赵献的利刃,做了今日这屋中的第三个亡魂。

    ……

    城外军营中。

    沈猷坐在军帐中闭目养神,他刚刚从大安门回来,铠甲还没有脱。金葵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封信件,此信是沈家家仆刚从京师送来的。

    围城一个多月,沈猷日夜指挥作战,此时已经疲惫不堪,他的面庞清减了不少,约有半寸长的胡须布满脸颊,让他有了一种饱经风霜的沉稳之感。

    金葵展开信纸,快速扫了几眼,几度要开口,却迟疑着未念出一字。他看了沈猷的神色片刻,只说出了“大人”二字,就已经放声哭出了出来。

    沈猷睁开眼睛,扯过信纸,才看了几行字,脸色陡然变得难看,信中的内容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棒。

    信是以沈猷父亲沈庆溥的名义派人送来的,信上写道:上月雍王带兵攻入京师,皇上自缢以身殉国。雍王称帝,国号大成。

    雍王带兵从山西进入河南山东,一路攻打至居庸关,守城总兵不战而降,时任兵部尚书谭谦见大势已去,卖主求荣,亲自开了城门迎入雍王,派心腹太监一路带雍王进入到了内殿。雍王没费多大力气,便入主了京师。

    如今北方大部分地区,均已是雍王的天下,大批朝中官员,见势纷纷倒戈。

    沈猷的父亲带着弟弟沈和投靠了雍王。信中父亲劝他道,雍王仁慈,答应给沈家高官厚禄。若是他此战撤兵放了赵献,湖广、四川尽归新朝,待天下一统,雍王承诺封他为一字王,赐他封地。

    沈猷手里的信纸渐渐被攥皱,若不是亲见父亲的字迹,他是断不会相信这是出自父亲之手。

    沈猷将信纸拍在案上,大笑了两声,眼中却泛出了点点雾气。他惯来了解父亲,父亲一心想搏得功名,为沈家光耀门楣。自打他在辽东战败,被关入诏狱,一直抑郁不得志,虽然后来因沈猷战功而被赦免归家,但此前母亲的家书中说,父亲一直没放弃四方奔走,以求再得朝廷启用。

    如今,他在此不分昼夜的同雍贼征战,手下士兵死伤大半,父亲却在此节骨眼上投靠了雍贼,当真是荒唐。

    沈猷让金葵叫来了送信的人。

    送信之人是沈家的家将刘沐,他年纪稍长于沈猷,从小二人一起练功,玩耍,关系亲密,如同兄弟一般,直到现在他还称呼沈猷小名“金哥”。

    沈庆溥知道沈猷多疑,若贸然派一个陌生人前来送信,沈猷必不会信。

    刘沐提了一个包裹进入帐中,看见四年未见的沈猷样貌变化之大,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哀声唤了一句:“金哥!”

    沈猷并未有如他一般久别重逢的热情,他疑惑的看着刘沐,声音透出一股肃冷,“我爹投靠雍贼,是被逼的?”

    他多希望从刘沐口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刘沐未置可否:“家主自从在辽东战败以来,郁郁不得志,整日苦闷,他方才四十有余,正值壮年,想干一番大事,以洗刷辽东战败的耻辱。”

    “家主几次上书朝廷,自请平雍,无奈朝廷对家主不再重用,此举又招致一众言官的冷言嘲讽,家主灰心丧气,一度闭门不出。但自雍王入京以来,多次派人来府上,有意委家主以重任,并承诺不伤沈家一人,家主这才答应了下来,就立即派我来给你送信了。”

    沈猷冷哼一声,抓起信纸摔在地上,目光凌厉紧盯着刘沐,声音虽压得很低,但近乎咆哮:“我从年初南下,整整一年了,看到雍贼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我没有一刻不想着要将其剿灭杀尽。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在即将凯旋时,自己的亲生父亲投靠了反贼。他置大鸿于何地!置我于何地!你回去告诉他,他尽可做不忠之臣,但我沈猷,绝不做!”

    刘沐见沈猷说得斩钉截铁,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着道:“金哥,你以为雍王要的是家主吗?他是要你啊,你若不答应,怕是家主的性命不保!”

    他上前拽动沈猷的衣襟,沈猷仍不为所动,抬眼缓缓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回去告诉他,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

    刘沐见沈猷不容他撼动分毫,将手中包袱递给他道:“我动身来成都之前,夫人让我带两双鞋给你,她说她想你了。”

    听到他提起母亲,沈猷心里软了下来,若是雍王迁怒沈家,母亲当如何呢?父亲喜爱姨娘,冷落母亲,他从小看在眼里,若是他此时断然拒绝了父亲,母亲在家中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母亲……她身体还好吗?”沈猷平下心来,转身问了一句。

    刘沐见他不再那般强硬,立即道:“夫人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挂念你,有时会一个人偷偷的哭,若是你能尽快归家,夫人必定会欢喜。”他前来成都,沈庆溥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劝动沈猷,将夫人搬出来,就算他心肠再狠,也会有所顾虑。

    沈猷接过鞋,粗粝的手指摩擦过鞋面,一针一线都是慈母对儿子的挂念。

    他沉默了半晌道:“容我再考虑几日。”

    沈猷虽嘴上答应了刘沐,说要再考虑,但他当晚即命金葵将永庆皇帝的死讯报知军中各个将士。军营之内,城门之外顿时一片哀嚎。他告知大家虽然朝廷已经亡了,但是他沈猷部下的一众将士仍效忠于大鸿,成都城必要在十日之内拿下,为大行皇帝报仇。

    一众将士斗志被点燃,个个士气高昂,誓死要尽快拿下成都城。

    刘沐第二日一早睡醒,听见城门下炮火轰隆,才知沈猷并未放弃攻城,急急来他营帐找他。

    此时沈猷正在大安门外指挥作战。昨晚,他告知金葵尽快将刘沐送至十里之外,让他回京。

    金葵按照沈猷的意思,骑马送刘沐,二人在城北分别。看着金葵骑马转身,刘沐突又叫住了他,说要随他一同回到军营。

    金葵发现刘沐从背后紧追来,停马等刘沐,问他为何又折返回来,刘沐只说他不能就这么走了,还有要事要告知沈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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