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如洗,白云如絮。

    何明瑟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好天气了,不知是她过去几月疏于体味身边的美好,还是回到武昌之后,熟悉的人事物让她放松。

    何宗礼带着何家一众人将二人送到了城门口。

    何宗礼握嘱咐道:“到了金陵,安顿下来,让人给家里捎个信儿。”兄长一脉只剩下这么个侄女,想想就让他心酸。

    何明瑟点头答应,红着眼,不舍的望着二叔二婶。如今时局动荡,她此一去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再回家来。

    出了城门,何明瑟回头跟城门内的家人挥手,她不敢多做停留,怕一个不留神眼泪又破防了。

    渡口上挤满了人,往日以运货为主的商船,如今以载人为主。金陵新帝登基的事情传来,好多人怕雍贼南下,武昌不太平,有家眷在金陵供职的都将老家的老小接过去避难。

    沈猷和他随身的十几个侍卫打扮低调,身着便服。但是常年操练,一眼看去本就与文弱书生、市侩商人有所不同。

    为了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沈猷让侍卫们分开走,他携了何明瑟先行登船。

    商船为三层,体量巨大,能容纳二三百人,船舱宽敞华丽,内部一层与底仓摆放货物,二三层为供人休息的客房。

    他们的客房在三层,三层房间只有五六间,均为雅间。此层的船票很紧俏,正因着数量不多,所以要通过衙门才能买到,住在这层的都是朝廷官员及其官眷。

    房间内颇为整洁,除了床铺,书桌、铜镜、水盆架一应俱全。宣德炉上沉烟袅袅飞升,满室内馨香。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

    何明瑟赞叹,这船上竟比少女的闺房还雅致。

    她头一回坐商船,从前只知大鸿商业繁荣,巨贾富可敌国,但没想到临时的交通工具也能被打造的如此精致,怪不得沈猷要从水路去金陵,这比在马上颠簸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床铺的一侧有外向的窗子,沈猷推开窗户,岸上的风光尽收眼底,阳光携着江风冲入屋内,沈猷回头看她,“船上还不错吧?就是人杂了点。”

    何明瑟摸了摸桌上,半点灰尘都没有,比大部分客栈要干净多了,“人杂点没关系,索性少出去,惹不上什么麻烦的。”

    沈猷则不认同,“船要行十几日呢,哪能天天憋在房里,一会儿就带你出去看看长江两岸的景色。有我在,惹了麻烦也没关系。”

    沈猷开了门,吩咐金葵道:“让小二烧一壶茶过来,你也不用像个门神似的杵在这里了,歇着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金葵应声离去,沈猷回身坐到桌旁,抬眼瞧了一眼何明瑟,仿佛若有所思:“武昌一地就有这么多人去往金陵,想必现在金陵的宅子很紧俏,不知道能不能租到两处。”

    何明瑟认真回看他,“大部分是本就有家眷在金陵供职的,不愁宅子住,若是万一城内没有,你把我安置在城外吧。”

    沈猷说那怎么行,“现在兵荒马乱,万一雍兵南下到金陵,还是城里安全,到了地方我派人尽量去找,没有的话只能先住在一所宅子里。”

    他抬眼看何明瑟,她没说不行,只忙着将自己包袱里面的衣物整理到柜中,心里暗自高兴。

    从成都出发之前他粗略估计了一下,李偏头一行应当要比他们先到达。

    沈猷写了一封信让李偏头带给他的同年于缙,于缙原和他一起在京师翰林院供职,任从五品侍读。后因性格怪异,被调任金陵国子监任八品主簿,降了几级。他对此不悲反喜,对沈猷说他本就是金陵人,如此一来可以回家侍奉老母了,不同常人,可见一斑。

    在成都时,从陈公公口中听说,金陵新皇登基,于缙又被提为侍读,为皇帝讲读经史。

    于缙向来看不惯的事情多,但却与沈猷交好。信中沈猷让他帮忙在金陵城内物色一处宅子,若是运气好,到了金陵便立即有落脚的地方了。

    在屋内喝过茶水,沈猷将何明瑟带到了一层。一层一半为存货的所在,另外一半则像普通的酒楼,内部摆放着十几张桌子,供旅人吃饭喝茶,若是商人,还可以在此结交生意上的伙伴。

    还没有到午饭的时间,人都集中在甲板上看风景,此处显得有些空荡。

    甫一出船舱,便见甲板上站着不少人,以女人和孩子居多。或许是极少出门,看着两岸高耸的山峰,甲板上的人群中发出啧啧赞叹。

    “大……”站在船尾的金葵见到两人,想叫沈猷过来,但想起来沈猷提醒过他此行一路上不要暴露身份,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沈猷,便改口唤何明瑟道:“明瑟姐,这里视野好,快来。”

    何明瑟应了声,走到甲板上,放眼望去,两岸青山高耸,江上一片薄雾,在阳光下慢慢散去,几只江鸥跟在船尾不紧不慢的飞翔,好一幅山水画卷。

    金葵感叹道:“早听说长江是天堑,我以为都是惊涛骇浪呢,没想到还有这么美的景色。”

    何明瑟想到上次同沈猷一同跳江之时,那日的滔滔的江水与现在平静时大不相同,仿佛一个是在天境,一个是在地狱。

    她虽然生在武昌,但是出城却是少之又少,甚至这江船还是第一次坐,何明瑟接过话:“武昌就在长江边,我竟也不知道。”

    沈猷握着她的手,“若是你喜欢,等我们回武昌,还乘商船回来。”

    何明瑟点头,北面现在与南面划分为了两个世界,雍王尚未挥兵南下,南边几省还可偏安一隅,水路上商船照旧通行,但是万一哪天雍兵来伐,她在金陵恐怕要与家乡断了音信,更别提回来了。

    这都是后话,放着眼前美景不欣赏,想这些不确定的事是自找苦吃。何明瑟笑道:“好,两年半之后,我们在武昌摆几桌宴席。”到时候,雍王已经败了也未可知,凡事还是要往好了想。

    “嗯。”沈猷看着她笑,明白她说的是婚宴,他眼见着她这几日开心了很多,此时又竟然主动和他提及成婚摆酒席之事。此前他每次提到,她未表现出过期待,对他也一直都是淡淡的。他原本还怕她对他只是将就,想来是她遭逢变故,一直都没有心思想这件事。

    想必,她对成婚之事也是期待的吧……

    沈猷的心里仿佛有一朵花在绽开,“你看。”他指了指另一侧甲板上,何明瑟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船上的小二正在向水中下网,没过多久,便兜上来一网鱼。

    小二俯下身在网兜中翻了翻,挑出一尾刀鱼,举过头顶,站在甲板上朝人群吆喝:“今天网上一条大刀鱼,哪位贵客要?来我这里登记,价高者得,船上师傅烧刀鱼的手艺可是一绝。”

    何明瑟看着在他手中活蹦乱跳的刀鱼,叹道:“这商家真会做生意。”

    沈猷小声道:“今天中午我们吃鱼怎么样?”

    何明瑟点头。

    沈猷便隔着人群向小二喊话:“这条我要了!”

    他话音还未落,人群中有一个响亮的高八度声音压过了他。

    “这位公子出多少?我加二两银子。”

    甲板上众人纷纷朝那声音看去,说话的人是一个健壮的婆子,看着形容神态应是哪家的仆妇,但是身上穿着却是上等丝绸裁制的衣裳。

    即使是仆妇,也应当出自显贵之家。

    何明瑟拉了沈猷:“算了,让给她吧。”

    难得坐船一次,沈猷不想相让,他大步穿过人群走到小二身边:“我再添二两。”

    那婆子急了,哼哧哼哧大步跑上前来,“这位公子,我们姑娘今日没胃口,就想吃这长江的刀鱼,我非拿了不可!”她转头对着小二豪气道:“不管这位公子出多少,我都加上二两。”

    沈猷不禁被气笑,“这位老妈妈,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那婆子扬起头,脸色陡然变得不可一世,口出狂言道:“公子可要去金陵?你知不知道我家老爷是谁?”

    一时间往来目光如矢,几十双眼睛唰唰唰地盯住那婆子。

    一船上的人有八成是在金陵任职的官员家眷极其家仆,行旅途中正憋闷无聊,缺少谈资,大家都想听听婆子口中的她家老爷到底是哪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闫妈妈!”船舱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伴着几声咳嗽声。

    婆子立马没了刚才的气势,忙小步上前道:“姑娘怎么出来了?一条鱼而已,不必姑娘费心,老奴定会拿下。”

    说话女子带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看身段,听声音应当年纪和何明瑟相仿,被身旁一左一右两个丫头搀着,甚是弱不禁风。

    “出门在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要我再教你吗?”她音量不大,但却字字有力。

    婆子听罢身躯一震,红了脸道了个是,低了头站到了女子的身后。

    女子上前给沈猷行了一个女礼,温声道:“是我的下人失礼了,这条鱼公子拿去吧。”

    沈猷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向前方的何明瑟投来询问的目光。何明瑟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让他将鱼让给女子。

    她素来对食物不挑剔,生在武昌,以往只要在家,每年也都能吃到新鲜的长江刀鱼。眼前的女子看着身体不好,还是不要与她争了。

    沈猷得了她的旨意,微笑道:“姑娘,鱼你拿去吧,此船还要行个十日八日,每日都会有新鲜的鱼获,我明日再要不迟。”

    “那就谢过公子了。”女子声音还是弱弱的,但是却有欢快之意。

    沈猷礼貌地点了点头,向船尾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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