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宾抚了抚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忠勇王有所不知,此宅子是老夫亲自为你挑选的,离我府上并不远。”他观察着沈猷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但此时沈猷脸上平静,只望向前方的虚空。

    杨世宾抖了抖垂过手腕的衣袖:“想必朝中之事你多少也听说了些,皇上登基时间不长,现在还不能亲自处理政务,老夫作为首辅必须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沈猷怎么会不明白,杨世宾出来跟他说这些,明显是想让他承他的情。又点明了皇上的能力不够,怕他刚来金陵,一时摸不清朝中局势,便直言了自己在朝中的重要位置,让他认清时局。

    沈猷面上挂着笑温声谢过杨世宾,杨世宾停顿了顿继续道:“令尊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这个年纪,能做出如此选择,难得啊,老夫向来欣赏有气节之人。”

    杨世宾见他不动声色,一时难以猜透他心里所想,又开始打另外一张牌了。

    沈猷似是没有听懂这话里的意思,正色拱手回道:“家父也是被逼无奈,沈家食君禄多年,晚辈只有舍小家顾大家,想必换了个人,也会做出如此选择。”

    杨世宾让永光帝召他来金陵,本是想卸了他的兵权,奈何他将大部分兵力都留在了四川湖广,若是没有他的命令,谁也无法调动,此事恐怕暂时不成了。

    他本以为像沈猷这个年纪的人,涉事不深,只要给其高官厚禄,稍加拉拢便可投入其帐下,却未想到他说了这些沈猷只是温声应承,还搬出舍小家顾大家的话,这分明是说给他听的,正点出其不顾国难,只想着把持朝政。表面上对他虽然谦恭,但是心里必定是不服的。

    他刚来金陵,没摸清局势,况且他年纪轻轻便屡次带兵征战得胜,心里定是有傲气的。

    杨世宾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自他得势以来,投靠他的人虽越来越多,但他却比谁都清醒,这些人大半没有真本事,只是随风倒的墙头草,跟着他要么图财,要么是希图让他在官场上拉拔一把,而沈猷的态度倒是让他颇为欣赏。

    从前以为沈猷只是骁勇,今日一见,他却丝毫不像大部分的武将一扬跋扈,喜怒形于色,比他预想中要更有城府。不管现在大鸿朝廷日后是安居于江南,还是北上平雍,重新一统,若有这么个人在身边跟着他,外能御敌,内能震慑百官,即便是他杨世宾有朝一日逆天下之大不韪,也没人敢说什么。

    杨世宾瞬间想明白,朝沈猷一笑,“忠勇王令老夫佩服,老夫就喜欢这样的人,我大鸿朝廷复国有望啊!” 对于争取此人,不能操之过急,需要智取。

    沈猷道:“不敢,晚辈只是将心中浅见跟杨阁老直说罢了。”

    ……

    六月中旬的傍晚鸟虫在树上嘶鸣,里仁胡同的小宅院内挂着灯笼,何明瑟站在院中在收白日晾晒的衣服。今年夏天并不是一个炎夏,日头落下去,院子中的温度令人舒爽。

    金葵带着一个新雇佣的丫头来见何明瑟,这个丫头十五六岁,操着一口金陵腔,身形却比一般的金陵姑娘魁梧上许多,看着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见了何明瑟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院中地板都震上两震。

    前几日沈猷已经雇佣了两个婆子和一个小厮,这处小宅不大,平日烧饭洗衣,打扫院子,其实两个婆子和一个小厮已经足够了。

    昨日她去于府看栾氏,栾氏告诉她,郎中说她临盆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随后她嘱咐何明瑟,床帐要抓紧做起来,秋后金陵的蚊子更凶。何明瑟想起那日在集市中她跟栾氏说要雇一个当地的丫头陪着她熟悉金陵,回来之后便将此事随口跟沈猷说了,没想到,今日金葵就把人带了回来。

    何明瑟笑着将丫头拉起,问她哪个集市都有卖什么的,皇宫在哪条街,玄武湖和报恩寺怎么走,丫头对答如流,何明瑟满意道:“家里事不多,日后你除了在我房里伺候,出门的时候做我的向导即可。”

    丫头叫花枝,之前在别家都是做粗使,听了何明瑟这么说,别提有多开心了。今日沈猷选中她,一是她对金陵城熟悉,二是她说话憨直,虽然看着蠢笨些,但是应当不会和主家耍什么歪心思。

    她当即接过何明瑟手中捧着的衣服,道了一声:“是,夫人,日后我要是哪儿做的不好,夫人只管打我,骂我就是。”

    何明瑟被她憨憨的样子逗笑:“我不会打骂你的,你仔细学就好了,没有什么难的。”

    金葵白了一眼花枝,道:“之前跟你说过,现在还要叫姑娘,明瑟姐还未和大人成婚。”

    花枝捂了嘴巴,道了一声日后定牢牢记住,便飞也似地下去收拾东西了。

    昨日何明瑟同沈猷提到雇丫头的时候,也顺便提了再找一处房子的事情,他含糊的应了下来,只是说现在房子太难找了,看了几处房子租赁的消息,等到上门打听时,都已经租了出去。

    何明瑟问金葵道:“你家大人有没有让你或者是李大哥去找宅子,现在金陵的房子这么难找吗?”

    皇上已经赐了沈猷忠勇王府,怎么还会再去外面找宅子,金葵向来了解沈猷的心思,知道若是把何明瑟单独留在里仁胡同住,他定是不放心,便没把赐了宅子的事情告诉她,这个消息也万不能从他嘴里露出去。

    “我……也不知道,大人没让我去。”说完,金葵后悔,说没去找宅子何明瑟必会去质问沈猷,那不是相当于把沈猷给卖了!又慌忙改口道:“或许让别人去了,我不知道而已。”

    金葵向来是个爽快的孩子,今日却颠三倒四,况且这几日白天他不在家,今天陪着沈猷去挑丫鬟尚可解释得通,但前几天也不在家,都出去干什么了?

    “他的事情有你不知道的?你这几日陪着你家大人在外面都做些什么?”

    金葵神色紧张,不敢抬头,用脚搓着地上的小石子,“大人大部分时间去了兵部,有时候……去找于大人。”

    杨世宾为了拉拢沈猷,向朝中跟沈猷有过交情的官员打听他的消息,询问他的喜好。沈猷为了避嫌,已经不和于缙见面了,二人都是私下书信往来,昨日她去看栾氏,沈猷还让她给于缙捎去了一封信。而金葵却说他有时候去找于缙,分明是在明目张胆的扯谎。

    听着金葵面色不改的在自己面前编排,何明瑟脸上浮现了一层怒意,“我怎么听说,他和于大人最近为了避嫌,很少相见呢!他到底去没去看宅子?”

    金葵头压得更低了,知道露馅了,“明瑟姐,你别问我了。”

    何明瑟曼声道:“你还说把我当姐姐看,却什么都不跟我讲。”

    她向来对金葵温声细语,从未红过脸,见她这般,金葵焦躁,“我真的把你当姐姐看,你别生气,我跟你说就是了。”

    何明瑟瞥了他一眼,“说吧!”

    “皇上在前些日子给大人赐了宅子,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仆从也有二十几个,这几日有几个地方要修补一下,大人让我在那边看着顺便教教下人规矩。不是大人不想搬过去,而是这些仆从当中必有杨阁老的人,若搬进去,他们必定将他的一举一动报给杨阁老。大人说让我这几日去摸摸底,将闲杂人等清出去再考虑搬过去的事。”

    此时院门被推开,沈猷看着何明瑟笑意盈盈的大步走了进来,“说什么呢?”

    何明瑟白了他一眼,脸上带着怒意,“说你什么时候搬去忠勇王府呢!”

    沈猷脚步一顿,皱着眉头看了眼金葵。

    何明瑟没看他,跟金葵道:“你先去休息吧,我有几句话要和忠勇王说。”

    沈猷虽被封了忠勇王,但是他身边的老人儿都不习惯这么叫他,仍旧按原来的称呼叫他作大人,何明瑟更是直呼其名。

    听到“忠勇王”三个字,金葵知道因为他的说话不慎,何明瑟要朝沈猷发作了。他抬眼心虚的看了一眼沈猷,沈猷正立着眉毛,之后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沈猷目光跟着金葵进了房门之后转向了何明瑟,又柔和了起来,他几个大步走到她的身旁,柔声道:“我正打算告诉你这事儿呢!”

    何明瑟不看他,转过头:“我只当是现在房子难找,没想到你一直在蒙我。你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倒罢了,我的名声你也不考虑吗?日后风言风语到处传,说你我尚未成婚便住在一起,日后定要成为别人的笑柄。待以后你我二人有了孩子,风言风语传到孩子耳朵里,我们怎么在孩子面前抬起头来!”

    沈猷听到“孩子”二字,没来由的感觉到一丝甜意。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却被她一把甩开了。

    沈猷知道自己不该瞒她,脸上赔笑道:“你这么说可是冤枉我了,前些日那边有一处漏雨,刚修好,那边的下人是杨阁老派过来的,说实话,我是不太想过去的。”

    何明瑟听他这么说,虽然心里有气,但是也不好再发,“既然皇上赐宅,你不去住反而不好,日后想个借口,将下人换成自己的便是。”

    沈猷趁势抱住她的肩膀,“我这几日找个时间搬过去。”

    ……

    三天之后,沈猷架不住何明瑟日日催逼,一个人搬入了忠勇王府。

    说是住进去,倒不如说是回到那边睡个觉,白日里除了去衙门,便是回里仁胡同陪着何明瑟,待到睡觉的时候方才回去。

    这日深夜,他刚到忠勇王府,下人跑过来跟他说杨阁老着人送过来一封请帖。

    沈猷拆开来一看,是邀请他后日去杨府赴杨世宾五十岁寿宴的,他皱着眉头将请帖往桌上一扔,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卷翻看,眼神却定在了书的一角好久没动。

    前些天他跟杨世宾提过进京师平雍的事,杨世宾只道再等一等,想必是想用这件事来吊吊他的胃口。他若是此时拒了这此邀请,杨世宾大可以也拒绝他北上的请求,他到时候就被动了。

    他放下书卷,迅速拟了一封回帖,当夜便派人送去了杨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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