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猷骑马匆匆往里仁胡赶,杨世宾说要进宫请皇上降旨安抚何宗宪的遗孤,今日他收到了圣旨,但却忧心了起来。

    沈猷本以为皇上会颁旨意赏赐些金银,却不想今日接到圣旨是要何明瑟进宫面圣。

    到了门前,沈猷翻身下马,将马鞭一把扔给侍卫,匆匆进了院子。

    何明瑟正坐在院中,教花枝泡茶。

    花枝一心记得沈猷要喝酽茶,往后每回的茶都泡得太浓。

    “往后茶叶只放这么多便好。”何明瑟用木勺盛出一壶茶的茶叶量,放到壶中给花枝看。

    何明瑟听到脚步声手上顿一下,将手中的茶壶放在桌上,朝门口方向望去。

    沈猷的步子比往日急,过来的时辰也比往日早,何明瑟站起身道: “有什么要紧的事?你额头出了层细汗。”白天里才下过一阵雨,此时气温舒爽,并不热,他这幅样子,显然是急匆匆赶过来的。

    何明瑟向沈猷迎了过去,拿出腰间的锦帕递给他:“喏,擦擦。”

    往日得了何明瑟的关怀,沈猷必定开心,今日他却没伸手去接,只匆匆将她拽进了房中。

    “怎么了?这么快便要去京师了?”何明瑟见他一脸严肃,似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同她讲,她能猜到的也只有这一件是紧要的大事。

    “不是进京,下午圣旨下来,要你进宫面圣。”沈猷扶住何明瑟的肩膀,他有些后悔,那一日对杨世宾说了何明瑟和他一同来了金陵。

    何明瑟诧异道:“为何要我进宫?”

    沈猷后悔:“都怪我,那日杨世宾问我婚约之事,我同他讲了,还说了你随我一同到了金陵,他说要面圣让皇帝颁旨好好安抚于你,我本以为只赐一些金银了事,便也没在意。谁知今日圣旨颁下来却是要你进宫,你不知道当今圣上,他登基短短几个月,已经选了几十位美女进宫,前几日他又下旨要在当朝官员家眷中遴选。”

    何明瑟皱了眉头:“圣旨都颁了,不能不去。想必杨阁老已经在皇上面前说明了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

    沈猷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会不会是杨世宾游说了皇上,这才召何明瑟入宫的。

    沈猷坐在桌旁忧心道:“我看未必。”

    何明瑟宽慰他道:“也就你觉得我好,别人可未必这么觉得。”

    沈猷看着她叹了口气,“希望是我多心了。”

    ……

    这日上午,何明瑟一身月白色素色衣裙,衬得雪白的脖颈更是肤若凝脂,脸上未施粉黛,头上只插了一支素色的银钗,在院中等沈猷过来。

    沈猷看了她这身打扮,仍未压住她的天生丽质,微微蹙眉摇了摇头道:“虽然朴素,但是太过清丽,反倒更惹人喜爱了。”

    何明瑟嗔笑着用手锤了一下他的胸膛,沈猷憨笑了两声。

    沈猷抓住她的纤长的玉手,贴于自己的脸颊,心里仍是放心不下,“今日入宫,见我眼色行事。”

    时近晌午,永光帝坐在武英殿内,一双眼睛似闭非闭,身后一个中年太监缓缓给他打着扇子,不久,屋内渐渐传出他轻微的鼾声。

    杨世宾闻声将茶杯往桌上一掷,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刺耳声。

    迷迷糊糊的永光帝一惊,抬眼瞄身侧的杨世宾,他脸上有愠怒色,这才挪了挪后背将身体摆直,伸手拿起身旁桌上已冷掉的茶呷了一口茶,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凉茶下肚,方觉困意消减了一些。

    此时,一个小太监来报,忠勇王带着何姑娘已行至殿前。

    永光帝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快宣。”

    太监传召声刚落下便传来了脚步声。殿中二人齐齐抬眼向门口看去,只见沈猷同一容貌昳丽的女子缓步走入殿中,他为了将就女子,故意将步子放慢了。

    女子身姿纤巧,虽然未施粉黛,但仍掩盖不住她出众的样貌。

    永光帝手上一抖,瞬间觉得宫内的新旧佳丽都失了色彩,刚被拿到手中的茶盏一声脆响,翻倒在了桌面上。他身后太监慌忙上前扶起茶盏,茶水沿着桌角滚落到了地上和永光帝的衣摆上。

    永光帝抖着濡湿的衣摆,抬眼看了一眼杨世宾后又端起君王应有的坐姿,示意太监退回身后。

    “臣沈猷,臣女何明瑟见过皇上。”到了殿中,二人跪地对着永光帝叩拜。

    永光帝想起身前去搀扶,又觉不妥,这才扬手微笑道:“忠勇王,何姑娘快快平身。”

    “谢皇上。” 何明瑟随着沈猷一同站起,立在了殿中。

    “朕宣何姑娘进宫乃是为了安抚忠臣遗孤,何大人忠君爱国,被俘之后以身殉国,当真算得上是忠烈,当为众臣之楷模。朕听闻何家只剩下你一个孤女,也是万分痛心,幸得忠勇王将你一路平安护送至金陵,朕心里才稍感宽慰。望何姑娘日后在金陵安心居住,不要想家,朝廷自当保你衣食无忧。”

    何明瑟微微抬头,“臣女何明瑟谢圣上隆恩。”

    永光帝目光在何明瑟身上游走了一番,似有品鉴的意味。沈猷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憋了一股火气,此时却只能强行压住。此人身为九五之尊,在众人面前当真对自己的欲望丝毫不加掩饰。

    永光帝继续道:“寡人登极,已近半年,幸亏当时杨阁老和忠勇王英勇,击退雍贼,让其至今不敢来侵犯南方。目今外侮不来,内患不生,金陵一派盛世景象。朕今日不但要赏何姑娘,还要留下你们二人在宫中宴饮,陪朕看看戏。”

    一派盛世景象?沈猷嗓子里闷哼了一声,朝廷内外谁不知道雍贼在边境蠢蠢欲动,如今大鸿朝廷只是苟安在南方。一朝雍兵南下,恐怕这盛世安宁的景象顷刻便会土崩瓦解,身为一国之主此时倒还有闲情逸致看戏!

    沈猷抬眼看了杨世宾,他眼神望向身前的虚空,似是在认真听着永光帝讲话,他眉头微蹙,有愠怒之色,但是并未出言阻拦。兴许,留他们在宫中宴饮是他给皇上出的主意,见他不动声色的表情,沈猷渐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永光帝话音落下,杨世宾才抬头望向立在殿中的二人,他抚了抚胡须道:“皇上近日新得了一个戏班子,都是金陵的名角,老夫前几日陪着皇上听了一回,当真算得上天下第一。”

    沈猷心里不情愿,但是面上未表现出任何异样,只随着杨世宾的话笑道,“臣早就听闻金陵名班云集,不想今日有幸能陪皇上和杨阁老听戏,是臣等的荣幸。”

    杨世宾起身,摇了摇头:“今日老夫就不做陪了,小女身体近日不适,老夫这就要往家里赶了,望圣上见谅,望忠勇王和何姑娘见谅。”

    ……

    几十名穿着整齐的太监捧着绘有金龙的朱漆食盒浩浩荡荡地站成一列,待永光帝、沈猷和何明瑟落座,几十碟菜品被整齐的摆到面前,每一道都用精致的小碗盛着,为了避免上桌时菜变冷,上面各扣了一个盖碗。

    每人身旁立着两个小太监,手里各捧着一个漆盒,顺次将每道菜上的盖碗打开放到漆盒中。

    何明瑟端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的一道道精致膳食,并没有觉得多有胃口。若不是永光帝盛情,她甚至一口也不想吃。

    永光帝身后的小太监在他身后耳语了一番,他慢慢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手边雕成花瓣形状的莹白豆腐,在嘴里品咂片刻,露出满足的表情。

    永光帝道:“今日这道豆腐不错,忠勇王和何姑娘尝尝,宫里的跟外面的可不一样。”

    不就是豆腐么,天下豆腐还有两般味道不成?何明瑟拿起勺子,挖了一块放在嘴里,仔细尝了尝,味道确实和她平日吃的豆腐有所不同,比平日吃的豆腐更为细腻,甚至尝不出一般豆腐的豆腥味。立在她身旁的小太监看出了何明瑟的诧异表情,怕她没吃出个所以,糟蹋了这样好的东西,低声在她耳边解释:“这不同于一般的豆腐,是用鸟脑制成,此一道菜,需用上千只鸟脑,珍贵得很,何姑娘您多用些。”

    “鸟脑?”,一道菜就要杀死上千只鸟,真是造孽,将士在外拼死报国,永光帝却在金陵奢靡至此。坊间传言他一餐饭就要耗费百金,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一千只活鸟只为了一餐饭便要被残忍的取了脑子,何明瑟胃里一阵翻涌。她拿起帕子掩在嘴上,将还未咽下去的“豆腐”偷偷的吐到了其内。若不是她已几个时辰未进食,想必现在已经将肚里的陈年饭食呕了出来。

    她侧目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沈猷,见他气定神闲,偶尔动一下身前的菜品,不知道他有没有吃到这道“豆腐”。

    这一餐饭,她只简单的吃了几口素菜,全被那道珍贵的“豆腐”影响了心情。

    永光帝用膳很慢,一餐饭足足拖了一个半时辰有余,撂下了筷子,他又不疾不徐地跟沈猷和何明瑟拉了家常之后才命人将伶人们叫了过来唱戏。

    伶人扮相俊美,身姿婀娜,嗓音是极好的,饶是何明瑟这个不懂戏的都忍不住想要夸赞两句。

    永光帝听得入神,时不时还要跟着唱上两句。

    听过戏之后,已经时至戌正,宫门已经下了钥,永光帝将二人留宿在宫中。

    自吃饭之始,沈猷便觉得是永光帝有意在拖延时间。

    永光帝着宫人带着二人去供外臣留宿的偏殿,此处有十几间房间。院内横卧着一个满是莲花的水塘,虽然不大,但是将南北的房间分隔成两半,沈猷和何明瑟今日所宿的房间一个在塘南,一个在塘北。

    沈猷进屋后吹熄了灯和衣躺在了床上,待门外值夜的宫人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才又起了身。

    他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内心焦灼,迫不及待要到何明瑟的房间去看看。

    虽然门口已经没有了人声,但是毕竟是在宫中,他不方便深夜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出,便从后窗翻了出来,越过塘上石桥,往何明瑟门口快速奔去。

    周围针落可闻,何明瑟的房间内也已吹熄烛火,也再没有声响传出。沈猷在廊下的阴影里站立,觉得似是自己想多了,今日这餐饭或许永光帝只是单纯的想见一见忠臣之后,太尽兴忘了时间而已。

    沈猷也乏了,若是没有什么异常,他再站一会儿便要回去了。

    突然,廊子尽头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转角处一丝移动着的光亮越来越近,听着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他侧身迅速藏到了廊下红漆大柱后,几人从转角走了过来,一前一后是两个小太监,手里打着灯笼照亮,中间那人黄袍加身,微胖的身子竟然健步如飞。他下意的搓着手,面上带着期盼的神色,在两个小太监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

    此处为供外臣夜宿的殿宇,地处宫廷最偏僻一角,离皇上住的乾清宫并不近,快走也需要大约半个时辰,永光帝断没有闲来散步至此的道理。

    留下二人宿在宫中,他再趁夜前来,应当是之前已经计划好了的,正应了沈猷的担心,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早走一步。

    果不出所料,永光帝走到何明瑟房门口停下了,小太监走上前去,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

    沈猷眯起眼,手指扣在大柱上,恨不得将大柱抠出五个洞来。

    何明瑟躺下不到半刻钟,她晚饭几乎没吃什么,胃里空荡荡饿的难受,只要一闭上眼就想起晚宴上的那道鸟脑豆腐,胃里一阵犯恶心。

    刚翻个身,突听有人推门,她心里一抖,睁眼坐了起来。

    一袭扎眼的黄袍隔着薄薄的帐子映在眼中,何明瑟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迅速拿起身旁的外衣披在了身上。

    永光帝伸手抚在了帐上,何明瑟刚想开口叫,听见门外的两个太监先她一步惊叫了起来。

    房门被推开。

    待回头看清了来人的形貌,永光帝愣住了。

    永光帝收回手,声音颤抖,道:“忠勇王,你……为何会来何姑娘的屋子?”

    来人声音有些暗哑,不辨喜怒, “皇上为何深夜也会在这里?”

    何明瑟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但却不免又隐隐担心沈猷,她怕沈猷的性子见了这一幕不由分说,对永光帝拉下脸。皇上虽然被杨世宾攥在手中,并无实权,但他毕竟是皇上,沈猷又如何能违抗他的意思。

    永光帝回头看了一眼帐内朦胧的美人,眸光不甘心的闪了闪。

    杨世宾并未告诉他沈猷和何明瑟的关系,只是跟他提起何宗宪之女国色天香,美貌绝伦,如今是孤女,恰也来到了金陵,皇上可以好生“安抚”。

    待他今日在殿中见了何明瑟之后,愈发觉得杨世宾所言非虚,她同这几日送进宫中的其他官员之女比起来,更要貌美,一见便让他坐立不安,甚至还在殿上出了丑。何不今晚留宿她在宫中,趁机成就好事,便有意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直待宫门下了钥。

    永光帝精心计划的好事就这样被沈猷撞破,现在心里也是恼怒的。

    他虽然对沈猷有所忌惮,但他毕竟为一国之君,沈猷只是臣子,难道有胆子干涉他的床帏之事不成!

    “朕今日见了何姑娘,一见如故,想纳她为妃。她日后在朕身侧,由朕照顾,不再孤苦伶仃,岂不是好事,忠勇王,你此时闯进来作甚!”

    沈猷眼眸中暗潮涌动,撩起袍子跪到永光帝身前,“皇上不能这样做,何姑娘已经被臣沾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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