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的雨线连绵着一时不绝,何勉撑着伞,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顾堇堇身侧。

    “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说话。”

    任他说什么,她似乎都没能听得进,只是默默拭泪。

    湿漉漉的泪水浸在她指尖,也把他淋了个彻底。

    但他却像个不会言语的哑巴,连句别哭都说不出来。

    顾堇堇趁着他的伞,快步走到楼栋屋檐下,在昏黄的灯里,背过了身,不再向他展露自己的脆弱:“谢谢你的伞,再见。”

    她说完,从包里取出门禁卡,径自刷卡进了电梯厅。何勉看着她因为过分挺直而显得僵硬的娇小背影,怔忡片刻后快速收了伞,在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闪身挤了进去。

    密闭的空间里,很快充斥着从他身上席卷而来的沉墨香,携裹着湿润的丝丝凉意,无孔不入,无法躲避。

    顾堇堇却根本无心去管,脑海里闪过的、一幕又一幕的回忆过往,汹涌如潮,几乎要把她吞噬。

    失去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两人即将完全断开关联的时刻在脑海中浮现、冲撞。电梯缓缓地上行,她的心却沉沉下坠,不由自己。

    极度的割裂感让她觉出疼痛,她没办法排遣,只能一边轻轻擦着眼角的湿痕,一边轻声自语着安慰自己:“没事的,会好的……”

    她的手轻抚着心口,微扬着头,颈部线条因此呈现出坚韧又易碎的矛盾。

    何勉站在她身旁,透过冰冷的金属墙壁,看着她几近崩溃,却又努力自愈的样子,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

    电梯响起一声提示音,她快步迈了出去。孑然前行,不曾回头。

    何勉大步流星地几步上前拦住她去路,声音哑地彻底:“堇堇……”

    这是顾堇堇在失忆后第二次听他这么喊自己,上一次,也是在这样的雨夜。

    她没办法分辨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别跟着我。”

    何勉皱眉道:“你看起来很不好。”

    “没什么。”顾堇堇说,“都过去了。”

    她这样说着,早已经干涩红肿的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只是兀自忍着不肯轻易落下而已。莹白的脸上都是斑驳湿痕,唇上血色也褪了大半,只觉苍白。

    何勉甚至没有考虑,上前一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手抚着她脑后柔顺的发丝,压抑着叹息。

    这并没有让顾堇堇觉得安慰,反而有着难以言喻的酸楚。曾几何时,她那么希望他可以抱抱她,但他却对此视而不见,如今明明两个人都已经分手,就算这样彼此拥抱,隔着伤痛的体温,也已经无法让她感到抚慰了。

    她挣了一下,他反而抱得更紧,她于是把一只脚别进了他的两腿之间,这应该是最有效的防狼方式。

    “放开我,何勉。”顾堇堇吸了吸鼻子说,“不然我就真的踢下去了。”

    何勉才刚揽住一片温软,头都垂着抵着她的,贴得不留缝隙,语气却多了几分混不吝:“踢坏了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顾堇堇心思一怔,在理解了他这不乏玩味的话之后,身体无法自控地微颤起来。

    她一直不敢深思自己和何勉有过亲密行为的事实,但回避往往并没有用,一切就在她情绪最不安的节点爆发了出来,莫大的羞耻和酸楚,让她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裂。

    顾堇堇的泪腺比她先一步地溃败,毫无章法地推着何勉,一声声地,从尖锐到呜咽,最终泣不成声:“你别碰我!别碰我,走开……”

    何勉从没有见过顾堇堇这样崩溃的一面,手指僵硬地松了开,她残留在胸前的体温,很快就散尽了,而他们之间不过一步的距离,明明那么近,却又像隔着天涯一样远。

    “你……”

    何勉表情僵硬地还未能成句,斜前方的那道橡木色的防盗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毛色光亮的拉布拉多犬吐着舌头,摇头摆尾地冲两人快速奔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脸上敷着绿泥面膜的庄晴雪。

    “我就说这狗子怎么一直哼唧着扒门……”

    庄晴雪乐呵呵地话才说了一半,在看到走廊上僵持的两个人之后,立时变了脸色,像是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一样,上前一步把哭成泪人的顾堇堇挡在自己身后。

    “你来干什么?”庄晴雪扬着脸,质问何勉说,“为什么又伤她的心?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立刻滚蛋!”

    如果不是难受到了极点,顾堇堇绝对会被她这句同时兼备礼貌和粗鲁的“请你滚蛋”逗笑,但她现在一点也笑不出来,还要勉强控制着情绪,免得让庄晴雪也卷进争执。

    “我没事。”顾堇堇哽咽地吸着气,在身后拉了拉庄晴雪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还说没事?”庄晴雪没好气地说,“发烧四十度,头磕破了一块,躺在医院里几天没人问才叫有事吗?”

    她越说越气,不由分说地把顾堇堇给推回了家里:“说起这个我就看他不顺眼,哪哪都不顺眼!”

    庄晴雪“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回头看着面色僵硬的何勉,挺了挺胸脯,继续朝他进行可以称为诛心的输出。

    “你扪心自问,我姐妹对你到底怎么样?冬天给你织围巾,夏天给你做冰饮,你骨折住院的时候她只要有空就去陪护,陪护床那么小一点,她也将就着睡了,她自己偷偷哭的时候,生病的时候,你在哪?只知道享受对方带来的情绪价值,一点不知道心疼她,你配得上她的喜欢吗?”

    不用等何勉作出回应,庄晴雪就紧接着自己作出了总结:“你配个屁!”

    她怼完一通之后不忘狠狠翻他一个白眼,上前拉住那只不知好歹,还敢在何勉面前摇头摆尾的狗,半拖半拽地把狗往家里牵,嘴上还不饶地骂了它一句:“别在渣男面前摇尾乞怜,擦亮你的狗眼!”

    何勉眉头紧蹙,却生出一种无可辩驳的自嘲,按庄晴雪这么说来,称他为渣男,似乎也不算错。

    而顾堇堇在门后听着庄晴雪愤愤不平的话,心情复杂到无可言说。

    外面很快响起了庄晴雪的砸门声,她于是打开门,让了一步好让庄晴雪进来。

    庄晴雪拖着狗才刚艰难地往里面迈了一脚,狗就奋力地挣脱了她的束缚,朝着多日不见的前主人身边跑了去,气得庄晴雪直骂:“戆头戆脑的东西……你快给那傻狗弄回来啊。”

    最后一句是跟顾堇堇说的,顾堇堇于是垂着干涩的眼睛,上前挠了挠戆戆的下巴,把它从何勉身边往回带。

    她看见何勉迈了一步,手指在将要握住她的手腕时,又僵硬地停在半空,还未能平静下来的心,又被轻微地刺痛。

    那样修长有力的手,她牵过,亲吻过,可在她难过的时候,却不肯回握她一下。说了分手,却又一次次地打破异性之间的社交距离,把她当成什么人呢?

    心像落入深海,这场回忆之旅的最后,顾堇堇只探到一片冰凉。

    在何勉的记忆里,顾堇堇是充满生命力的存在,是江南终年流淌的清溪,是冬日里也会驱散寒雾的暖阳,而不该是像眼前这样,透着一股被冰冻过似的麻木。

    他抿了抿唇说:“我……吓到你了?”

    顾堇堇并不看他,语气透着一股倦怠:“你走吧。”

    “我可以暂且回去。”何勉说,“等你冷静一下,我们再谈。”

    事到如今,还要她怎么冷静呢?

    顾堇堇摇了摇头:“不了,何勉。我现在才理解,你一直希望我恢复记忆,就是认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和你低头,但明明矛盾是两个人产生的,你没道理总判决是我错。以前我愿意向你服软,是因为不想失去喜欢的人,但我现在不喜欢了。”

    何勉神色一僵,看着顾堇堇又再没了话。

    顾堇堇接着道:“也许你说得对,分手后就该把彼此从对方的世界删除,我不会再打扰你,也请你别再打扰我的生活。”

    在何勉僵硬的沉默里,顾堇堇和庄晴雪合力把狗拖了回去。

    橡木色的防盗门声音沉闷地关上,只留何勉一个人在走廊外,手指垂落,握了个空。

    何勉在走廊僵立了不知多久,才沉默着转身,撑伞回了车上。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愈发大,雨刷频繁地忙碌着,也显得很徒劳。雨怎么也刷不尽,就像她落下的眼泪,在心头总是挥之不去。

    受了雨的影响,亦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何勉的车速比平时压得低了许多,驶回家的路程也因此变得慢。

    何家别墅里,一楼客厅的灯还亮着,尚霓正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何勉进了门,也不和她打声招呼,径自上了阁楼。尚霓在身后喊了他一句,没能把他喊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阁楼的小房间已经成为堆放旧物的杂物间,平日除了保姆打扫,他们并不会无缘无故地过来。

    何勉上次搬家带回来的东西也都放在这里。原本就不算大的房间,搁着一张床垫,显得比从前拥挤许多。

    床上堆满了纸箱,那些从智能酒店公寓带回来的东西,封存以后他就再没打开过,如今拆封,当时只觉得零碎的东西,就成为了回忆的见证。

    那款之前用惯了的沐浴套装还剩下一半,木质香淡而绵久。最初是顾堇堇先买了来,后来他们一直一起用,直到分手后他才换了别的,调香里藏着两个人的谐音字,竹叶何木与三色堇。

    她织的黑色围巾针脚很细致,他嫌戴着热,只试了一下就塞进柜子深处,和江月影见面时被她要求着也没拿出来,取而代之的,是诱着她在身上留了一处吻痕。

    几张被她特地洗出来的照片,摄于他们相恋的不同年份。其中一张拍摄在两人正式成为恋人的第一个冬天,初雪里她戴着那顶白色毛线帽,他的发上落着零星薄雪,就像他们初见之时。

    顾堇堇把这张照片洗出来的时候,低声地喃喃着,初见即白头,眼角眉梢都是情意缱绻。

    但后来这个说着要和他试试天长地久的人,却跟他说也许分开都好这样的话,他听到自然是生气到了极点。

    她说要自己静一静,他由着她去,因为知道她舍不得自己还会还回来,但偏偏她没有回来。

    没有联系的那段时间,他对她的不满堆积地越来越多,多到忽略了,这世间还有着许多不可预料的意外。

    她失去了有他的记忆,在重新见面时说着和平分手这样的字眼,不偏不倚地踩到了自己的雷区,把他的所有不满都引爆,所以他选择分手,还因此觉得理所当然。

    甚至在知道她是真的失忆后的一段时间,他都是不满更多,怪她把他忘得轻易。

    当发现她还受了伤,以前一直身体健康的人,成了医院常客,刚分手时的轻松便没了。

    原本是一起往前探索人生的两个人,在她失忆的那个节点分了岔,他下意识地觉得,只要她恢复了记忆,一切就会被匡正,他们就还会像以前一样。

    但今天她分明想起了些什么,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能给彼此带来喜悦。她就像是受了伤的小兽,连试着抱一下,都会被吓到。

    手机响起的时候,何勉勉强抑制住咳嗽,抓起快速查看了一眼。

    明知道不太可能是她发的消息,总还抱有那么些许期望,于是期望很快就碎了。

    沈觉明:[把顾PD送回去了?]

    何勉:[嗯。]

    经过这一天,明眼人都能看出何勉对顾堇堇不是没有旧情,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散了也是可惜,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好当面讲,在微信上说倒好些,所以沈觉明这个老大哥还是有心提点何勉两句。

    沈觉明:[就冲明哥我今天这两波助攻,你也听我句话。什么都是丢了容易,找回来难,真想找回,行动就得遵从心意。就跟咱们开车似的,要是为了细枝末节的东西偏了方向,再想接近目的地就难咯。]

    何勉仔细看过,又是慢慢地回了个嗯。

    他知道沈觉明是在提醒自己,但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和她之间的路,早在他没有回握她的时候,方向就已经偏了。

    “哄哄我好吗?”

    失忆前的那个雨夜,她哭了很久。而他当时没想过她产生动摇的缘由,只剩下对她说出那句分开的责怪。

    但就像她说的那样,明明矛盾是在两个人之间产生的,并不该简单地给一方做判决。

    何勉无法自抑地从喉间溢出一声叹,仰面靠着那张双人床,颓唐地在地板上坐了许久。心思全是乱的,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但无一不是关于顾堇堇。

    这个曾经和自己息息相关的女人,和自己之间的关联被他亲手斩断,感情,工作,生活,都是这样。

    回不去那个一切初始起点的校园,偌大的都市人影熙攘,又有多少偶然,能被称为不打扰的遇见?

    何勉这才明白,她说的“谢谢,再见”,原来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喉咙紧涩地厉害,何勉坐在阁楼,几乎一夜没睡,只是翻着那些旧物,伴着雨声在回忆里浮沉。

    而这场让整座城市都陷入持续失温的雨,不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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