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0章 豪族化

    四月二十四日的时候,经过接近半个月的长途跋涉,大队人马抵达了上党,

    并在此休整两天。

    「这是谁家?」当母丘禄安排代国一行人住进某个庄园的时候,莫含抬头问道。

    「此为上党刘氏庄宅,平日里只有庄客仆婢和典计,甚少有刘家人过来。」母丘禄说道。

    莫含看了看,笑道:「真的气派。往日在新平见到普骨氏的宅院,比我家还大,以为过矣,今日见到刘氏庄宅,大或许不如普骨氏,但装饰之考究则远胜之」

    「将军可曾想过普骨氏为何那么富?」代公一行人已经入庄园了,母丘禄、

    莫含二人干脆在院外闲聊,这会就听母丘禄说道:「可不全是货殖。」

    「我家亦做买卖,知道能赚多少。」莫含笑道:「普骨氏能这么富,确实不仅仅是货殖。」

    母丘禄知道莫含是汉人,心中已经有答案了,遂指了指刘氏庄宅外的农田,

    说道:「晋惠帝年间,上党有羯、乌桓、匈奴等部落,彼时就种粟、豆、麻等物,然仍有部落大人,首领、小帅,各有部众。三十年过去了,部落大人还有,然氏族头人愈发少见,多依附于刘氏,成为庄园部曲官长、典计家令之流。」

    「你看看这麻田,应是今春新种下的,手艺须不差了。」母丘禄拉着莫含向外走,说道:「再看看那边山上,以前都有界牌,划分好了草场,现在都没了。」

    莫含微微点头。

    「都是刘家的草场,分给手下各姓,让他们各自带一批人放牧。」

    「还有那边的果园。以前是哪家的我忘了,大前年还见到过那人,去年出征,父子三人要么战死,要么病死。部众无所依,被刘家收编了。」

    「之前路过的武乡,那边有好几个山谷都归麻氏所有。麻秋去襄阳后,地都给刘家收走了。」

    说到这里,母丘禄看向莫含,道:「天子信重刘氏,刘氏便借着这种信重,

    家业愈发兴旺。普骨氏愈发受王夫人信重,焉能不富?」

    莫含哈哈大笑。

    一言以蔽之,上党刘氏由羯人各部落联盟公推的「盟主」慢慢转变成了地方豪族。

    这种转变对他们而言是乐在其中的。

    部落联盟首领好吗?好,但也没那么好,盖因很多小部落有自己的农田、草场、山林和部众,或许会上供一些给联盟首领,但自己也会保留一部分一一上供多寡看首领的威望与手段。

    但地方豪族可不一样。

    农田、草场、山林都是一家一姓拥有,部众也都是他们的庄客和部曲。就连以前的氏族头人和小部落首领,也慢慢变成豪族的家将家臣一一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从「小股东」变成了「职业经理人」。

    这能一样吗?

    早年的很多乌桓部落就是这么解体的,广宁王氏就是其中的典型。

    代国的普骨氏其实也在试图豪族化。对部落首领而言,这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不但财富迅速集中到部落大人手里,权力也大大增加了。

    南下中原的胡人部落,或早或晚,最终都会走上这一步。

    站在邵梁朝廷的角度来说,他们也乐于见到这种改变。因为豪族化的部落,

    一般都定居下来了,再也难以搬迁,朝廷比较容易拿捏。

    而且,豪族化了的部落首领更容易打交道,文化层面也更认同中原。

    莫含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上党刘氏非常像曾经解体的乌桓部落。

    不,或许更进一步,因为他听到了琅琅书声「那是什么?」莫含指着庄园外的十余间精舍,问道「刘氏私学。」母丘禄扫了一眼便道:「从屯留崔氏请了几个书生过来,其姻亲太原孙氏也有子弟前来,教刘氏及几个外姓子侄读书。」

    「外姓?」

    「刘氏总要使人的,不得给些好处?」

    莫含闻言喷喷称奇。

    这个刘闰中完全是中原土人的做派了,庄园、部曲、私学还有门第,把他那张高鼻深目的脸换掉,你都看不出他是胡人。

    不过,他换不掉也没关系。过个几代人,对外联姻之下,其嫡脉子孙长相可能就完全汉化了,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抹去。

    到了那会,这就是一个有着些许胡风残留、保留部分弓马骑射传统的中原土族罢了。

    二人说话间,远处驰来数骑,径入庄园外的一个村落。

    其中两人下马,拿着铜锣敲了一番,很快便涌来一群人。

    交涉一番后,这群人便跟着他们走了。

    莫含有些不解。

    母丘禄若有所思,他招手唤来一名随从,让他去打探一番。

    过了一会,随从回来了,说道:「侍中刘公之子刘寰以门荫入仕,任宜都夷陵令,这是在征召部曲,以千人为限。说是先去那边安顿下来,过阵子把家人接过去。他们留下的地交给朝廷,过两年归整一下,并入上党郡官吏的禄田之内,

    由朝廷派官奴来耕作。」

    「原来如此。」莫含点了点头。

    这又是大梁天子控制刘家和上党的手段,不过应该只是诸多手段中微不足道的那部分罢了。但日切月削之下,也不可小视了。

    刘闰中那么多儿子,分散到各地,将来是不是一家都不好说。

    每个儿子带走一部分人,不知道要分走多少庄客部曲。但在这件事上,刘闰中还要感谢天子,因为他对刘家是真的好啊,给那么多官做,你感动不感动?感动的话,还不加把劲为他卖命打仗?

    原来,除了杀人之外,还有这么多手段,还有这么多整治人的方法

    到了四月底的时候,河洛一带天气晴朗,暖风习习。

    拓跋鲜卑一行人来到了河阳北城,过浮桥前往洛阳中潭城附近的河渚之上已无水师踪迹,唯余一艘艘船只来往于弘农、河内、

    河南、汲、荥阳、濮阳、顿丘诸郡之间,

    战争的痕迹早已消逝不见。

    大河两岸的麦田渐渐染上了些许金色,野花四处盛开,争奇斗艳。

    乡野草市之中人头攒动,农户们带着果蔬、鸡鸭四处叫卖,村头酒肆之中传来一阵阵香气。

    看到大队鲜卑骑兵时,年纪较大的百姓脸色微变,但年纪较轻的人却站在道旁指指点点,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什翼键得母亲准许,下了马车,独自骑着一匹马。

    远远护卫着他的鲜卑骑兵见得梁国百姓嬉笑,下意识扶正了额头上的帽子,

    不让人看见自己光秃秃的头皮。

    有人甚至低下了头,显然有些难堪。

    什翼键冷哼一声,摘了骑帽,露出头顶的小辫子。

    「索头!」远处有人惊呼道:「真是索头!」

    什翼犍脸色涨红,愤薄异常。

    不过他没什么动作,从小压抑惯了,早就习惯把各种负面情绪压在心底。但他也更讨厌中原了,这里的百姓和洛阳御座上的那个人一样令人生厌。

    也不知道当年匈奴包围洛阳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这样?

    更不知道当年段部鲜卑被请来洛阳,四处抄掠的时候,你们敢不敢喊索头?

    一群贱皮子,若有机会,须得好好教训一番。

    想到这里,他看向了斜后方的马车。

    母亲正带着两个孽种坐在车里,上赶着去洛阳被那个男人训斥。

    真是可笑!人家在乎你吗?

    邵贼那种黑心肠的人,真的在乎一个女人吗?在他眼里,你可能还没一营禁军重要。

    前些时日,有人劝他和母亲改善关系,一起和邵贼虚与委蛇,并罗列了一些理由。

    他深以为然。奈何母亲不信任他,更悲哀的是,他也不信任母亲。

    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什翼键愤怒欲狂,同时也有些抑制不住的恐惧。

    他甚至已经打算策划逃跑了。

    国中还是有些忠勇之士的,跑出去的可能是存在的。

    如果成功逃到某个部落,会怎样呢?会不会迎来转机?什翼犍举棋不定,一会担心被人出卖,一会又非常想要脱离控制,这种煎熬的情绪几乎要把他弄疯。

    但他很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内心越来越倾向于出奔了。

    五月初二,代国上下抵达洛阳,被安排在城东的潘园。

    当天下午,一支盔甲闪耀的部伍护送着一辆马车抵达潘园。

    片刻之后,元真下了马车。

    他先四处张望一番,待看到面带笑容的母亲时,顾不得旁人在场,直接扑了过去。

    王氏满足地将儿子抱起。

    被「拐」来中原几年,力真还是这么想着她,真好。

    拓跋景被婢女抱在手里,好奇地看着七岁的兄长,有那么一瞬,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才三岁的他已经被册封为五原郡公,手底下「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群官员和几百王国兵。

    部众更是达到了六千多户、三四万人,且还在缓慢增长之中。

    因他母亲给他弄了许多不知所谓的神异事迹和谣,因此他在拓跋鲜卑百姓中多了不少神秘性,有些愚味之人甚至认为兴邦者必此人。

    王氏顺势将五原国部众合为「代部」,拓跋景以「代」为姓,故他又名「代景」。

    女孩阿六敦躲在王氏身后,静悄悄的看着兄长,轻轻咬着手指。

    「阿娘,陛下遣我来接你。」松开母亲后,元真说道。

    「好。」王氏轻轻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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