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2章 战略眼光

    五月其实就已经比较热了,及至六月伏日,火热无比,直让人怀疑这还是不是小冰河期。

    这一日,拓跋什翼犍出了东阳门,出外游玩。

    邵页(丑奴)点了百名甲士,随行看护。

    城东的马市几个月后就要搬迁了,来自各处的商徒们卖力地吆喝,清仓大甩卖一一搬迁的原因是城东罗城城墙修过来了,以后这里都是城区,马市则必须在城外。

    吴蜀二主旧宅被重新修、扩建,一作秦王府、一作韩王府,其中前者已经可以住人。

    在马市这里,拓跋什翼犍看到了几个鲜卑部落贵人子弟。

    他们并非随团而下,而是自己贩马至此,见到拓跋什翼犍时也是吃了一惊,

    遂纷纷行礼。

    其中一人乃翟鼠之子翟光,对什翼犍最是热情,邀他至铺中闲坐。

    马市味道太重,什翼键本不打算进去的,但看到翟光脸上的笑容,心中一动,便走了进去。

    部贞让大队人马留在外面,自领数人入内,名为保护,实则监视。

    「马都卖光了?」什翼犍问道。

    「早就卖光了。」翟光回道:「洛阳羊公订了一千匹马,天太热了,我带了一千二百余匹南下,幸好都卖光了。」

    什翼键只知道梁国姓羊的十分厉害,却不知道翟光提到的是哪个羊,于是问道:「羊公何名?」

    「就是前几日刚刚过世的羊太尉之子羊顺之。」翟光说道:「听闻去了趟襄阳后就染病了,拖了年余,还是了。幸好我早来了几日,不然这马都不知道与谁交割。」

    拓跋什翼犍知道羊冏之这个人,乃前普尚书右仆射、侍中羊玄之之第、梁朝羊夫人叔父。原来他死了?还是被邵贼害死的?嘿,死得好。

    「卖完马后,买什么了吗?」什翼犍随口问道。

    「买了甜果子、锦缎、青瓷、白瓷等物事。」说起生意经,翟光神色一振,说道。

    什翼犍却眉头一皱,老气横秋地说道:「此等物事只用于享受,于国无益,

    买之作甚?」

    翟光被嘻住了。确实是享受来着,但架不住有人喜欢啊,而且愿意买的人越来越多,有钱不赚不是傻子么?

    但他不能对什翼犍这么说,只能懦道:「都是南方果子,代北之人爱食。

    尤其是那甜柑橘,平城、盛乐贵人闻所未闻,重金求购。单于也别怪他们,这几年手头都有点钱了。有人志存高远,从中原买铁器,有人就贪图享受了。」

    拓跋什翼犍听得内心烦躁。

    母亲把他排斥在大政之外,几乎什么都不让他参与,甚至连单于金印都见不到,对国事是愈发陌生了。幸有一批仁人志士找机会向他转述外间发生的事情,

    不然真是两眼一抹黑,但这也是有局限的。

    不知不觉间,代国有这么多人和中原做买卖了吗?一旦做起买卖,人心还会淳朴吗?

    什翼键觉得,或许只有那些仍维持着传统游牧生活的部落,才淳朴那么一点,才更容易接受他一点。

    将来若要出奔,得仔细选好地方了。

    傍晚时分,什翼键一行人离开马市,准备回城。

    这个时候,东阳门外拥着无数车马,都准备抢在城门关闭前入内。

    东阳门外聚集了数百人,看样子都是少年,哭哭啼啼,与亲人依依惜别。

    什翼犍正在路边食肆吃汤饼,见了便准备遣人出去询问,因为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人:左将军莫含。

    邵贞伸手拦住了刚刚起身的什翼随从,说道:「好教代公知晓,这是莫将军在为代国征募兵土。去岁以来,代北动荡不休,侍卫亲军数番出动,多有死伤,这是在补缺。洛阳有右骁骑卫及禁军,熟习武艺的子弟众多,稍加整训便是合格的军士。去了代北之后,只要学一下骑马,便可长途征战。」

    什翼听了还没说什么,身边却有贵人子弟说道:「若会骑马就能骑战,还要日如一日苦练作甚?昔年汉武帝练骑兵,需得八年。谁给他八年去练?不如就近招募诸部牧人。」

    邵贞将头凑到此人身前,轻声说道:「君可闻汉时骑兵喜下马地斗?非得在马背上与你厮杀么?」

    「汉敌乃匈奴。彼时无马鞍、无马、器械亦差,骑兵能有什么战力?秦汉时匈奴数万骑,打不过今日鲜卑数千骑,能是一回事么?」此人抗声道。

    邵贞揪住此人衣襟,用力一拉,再一推,将其推倒在地上,轻蔑道:「秦汉时数万汉兵,也打不过今日数千梁兵,如此不就一回事了么?」

    此人待要起身相搏,却见什翼键一拍案几,连汤饼都不吃了,径直离去。

    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才消散,众人又围在什翼键四周,默默行走。

    什翼键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人。

    数百人中,竟然还有一些妇人,多十五六岁的样子,提着个小包袱,大约没什么钱财,与家人作别后,抹了把眼泪,与自家夫君一起坐上马车。

    还有父亲模样的人拍着儿子肩膀,脸上满是愧疚,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最终只能长叹一声,将珍藏多年的皮甲、武器或弓矢交到儿子手上。

    看着看着,什翼犍有些着恼。

    好啊,鲜卑人东征西讨,不停厮杀,结果侍卫亲军有了缺额,第一时间从中原招募,还拖家带口。

    联想到那个新建立的五原国中,将官基本是梁人、乌桓各占一半,只有少少几个鲜卑人得到了官职,还尽是低级官吏。

    第一批五原国兵还是几百荆州兵,一去就划了黄河边的好地,安家赏赐更是一人五头牛、百只羊、绢帛五匹,另给生口二人。

    赏赐如此丰厚,真的让人眼红。

    几百荆州兵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娶妻了,盖因那些苦哈哈的牧人真的能为十几头牛羊就把女儿卖掉一一在这件事,邵贼也是作孽,很多荆州兵本来就有妻儿,

    投降后回不了家,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妻儿了,但这其实也是战乱年代的常态,

    能为你重新娶妻已经很仁慈了。

    什翼犍不会考虑这些,他只看到一批又一批中原武人北上,悄然间改变了当地的态势。

    眼前这批人是为了填补侍卫亲军缺额,五原国在稍有起色后,会不会续招兵马呢?几乎是必然的。

    凉城国有五万多人,三千步骑,五原国发展几年,差不多也会是这样的规模。如此一来,便是十万口、六千步骑的军队,还是长期由梁官治理的军民,哪天代国和单于府闹翻了,全面开战,这六千兵到底听谁的?

    什翼犍心中焦急,危机感大盛,恨不得现在就出奔到支持他的部落里,高举义旗,力挽狂澜。

    什翼犍在外闲逛的时候,邵勋则正与六子、秦王邵瑾、中书令庾亮交代着事情。

    昨日颖川传来消息,处士庾衮去世了。

    少府监庾听到消息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也已卧床多日,进气少出气多。

    短短半个月内,羊冏之、庾衮、庾数三人已经或将要辞世,让人感慨不已。

    这都是曾经为他征战天下出过力的人,死后应有哀荣,赠官、冥器、美谥一个都不能少。

    邵勋内心之中也隐隐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年轻就是最大的优势,他才四十四岁,如果不出意外会把这些人一一熬走。

    顶替他们上来的年轻一代因为履历、功绩等问题,没有这些老登的威望,相互之间也争斗得厉害。

    能威胁他、阻止他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元规,你也别四处奔走了。为从父居丧,难道还委屈你了不成?」邵勋说道:「况此丧期不长,一年后就能回来了,可明白?」

    「是。」庾亮无奈应道。

    邵勋随后又看向邵瑾,道:「梁奴,对代北局势,你可有何补充?」

    邵瑾暗暗回想了下王府属吏的建言,沉声道:「阿爷,秦王府中尉司马刚刚空出来,舍人亦可多置几员,儿想征辟拓跋氏、宇文氏子弟入官。」

    邵勋有些惊讶,示意他继续说。

    「儿愿征辟宇文悉拔雄为秦王府中尉司马,为儿训练精骑。」邵瑾说道:「另征辟拓跋十姓子弟三员为王府舍人。」

    「为什么这么做?」邵勋问道。

    「此为分化瓦解之策。」邵瑾说道:「给拓跋氏、宇文氏贵人看到希望,反意或消减几分。」

    说罢,抬头看了下邵勋,道:「父亲若不愿意,便罢了。」

    庾亮也看向邵勋,眼神中竟然有些期待乃至紧张。

    邵勋扫了二人一眼,微微一笑。什么叫「看到希望」?

    不过他没说什么,只点头道:「如此甚好,你自遣人奉上礼品,征辟入府吧。」

    「是。」邵瑾应道。

    「还有没有什么想法?」邵勋又问道。

    「儿听闻朔方、河西二郡沃野千里,或可效凉城、五原故事。」邵瑾拱了拱手,道:「如此一来,便从四面八方将河南地给围起来了。」

    邵勋忍不住看了儿子一眼,不管此策是梁奴想出来的还是王府僚属献策,都很有战略眼光。

    其实这就是历史上唐朝中期以后的边境格局。

    前套地区(呼和浩特、包头)有振武军节度使,后套(巴彦淖尔)有天德军防御使,西套(宁夏一带)有朔方军节度使,南边则有夏绥银宥节度使,从四个方向将整个黄河几字形包围了起来,生活在中间的党项、回部落跑都没处跑,

    只能当忠臣,以至于连黄巢攻入长安时都奉诏出兵南下平叛,虽然有点划水的意味。

    但大梁朝这会做不到这个地步,因为没经历南北朝胡汉融合并最终汉化的阶段,各种矛盾突出,完全是靠他一个人在世压着。

    最简单的,唐朝振武军节度使辖区包括现在的盛乐、五原、新秦及库结沙,

    那会全是汉人或汉化胡人,这会则全是没汉化过的胡人,条件不具备,难度不在一个层面上。

    他现在所做的事,其实就是补课,补汉末以来一步步落下的课。

    东汉中期开始造的孽,代价要后人来支付。

    他当然可以像东汉、曹魏、西晋一样,放弃这些地方,缩在洛阳当天子,兴许也能有个一二百年国祚,但人不能这么不负责任,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他对梁奴有这个战略眼光感到高兴,说明他有极大可能会继承他的意志,父子两代人接力,力经营这些地区。

    当然,梁奴也有可能在投他所好。毕竟十五岁的人了,有一些城府也正常。

    「好。」邵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你能如此想,阿爷很欣慰。金刀、灌郎、念柳十六岁任事,虎头十五岁就当监察御史,你也可以尝试着做点事了。」

    邵瑾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父亲。

    「愿不愿意去太原?」邵勋问道。

    「愿意。」

    「好。」邵勋没再多说,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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