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拉莫尔是埃塞斯的猛虎,他可怜的弟弟多罗兹却是埃塞斯的肥猪。

    他们俩分明长得差不多,鼻子眼睛一看就是一个妈养出来的。弟弟稍微胖一点而已。可是弟弟就没有那份威武的样子,特别怂,是个软蛋。平时不大会见到这家伙。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吃喝玩乐以及瞎搞。

    今天三位女士——拉莫尔的夫人瑟兰伊、多罗兹的夫人奥罗拉,以及小姑子塞布林娜结伴去教堂祈祷。三位贵妇出行,排场挺大的,仆妇侍女也跟了一串。自然又请了骑士长克莱蒙德保驾护航。

    难得的休闲时光,克莱蒙德却在为身边这个刺头发愁。这货真的看不住啊!说是去解手,等了一刻钟的光景没见着人。还以为拉大号了,结果是顺路干翻了两个倒霉蛋。

    小子得意洋洋地回来,脸上多了一道口子,还抱怨说大意了,没想到那厮在小便池边上动手。话说这一年卡拉西斯三十二岁,已经不是花样美少年了,改叫大叔才对。

    “跟我出门,可别在城堡外面惹是生非。”骑士长两头为难。这家伙绝对不能留在城堡,可是带出去又怕他玩更大。

    “遵命。”卡拉西斯笑嘻嘻应答。

    车马队离开城堡,领主夫人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克莱蒙德,你马背上怎么坐着一个小男孩,这是你儿子吗?”

    塞布林娜也在马车上,立即竖起耳朵听。她早就注意到这个细节了,一直酸酸地盯着没有说话。

    “啊——没错,这就是他的儿子!这是我们二人亲密相处多日,爱的结晶!”卡拉西斯抢着答话。

    “滚!”克莱蒙德气不打一处来。

    “哈哈哈!卡拉西斯你不要闹了!”领主夫人笑得前仰后合。

    她当然知道这是玩笑。看那小男孩挺可怜的,鞋也没有,身上穿得脏兮兮,还青一块紫一块得不晓得被谁打得。既然出现在城堡里,一定是某个仆妇生的吧。

    “今天早上出门前,我发现这小鬼在我的战马身上乱涂乱画,给马儿脸上刷了个粉红色,还涂了脚趾甲。去后厨找他亲娘算账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多罗兹老爷。”

    骑士长说起早上的事情。

    “多罗兹老爷亲自下达的指令,这小孩子不学无术跑来捣乱,我负责教育他一天。”

    他说的很委婉,没有供述全部的事实。而一旁的奥罗拉夫人非常地不开心,沉着脸一言不发。

    “哼,老东西,竟然指派这个小鬼来气我。”

    原来,这小家伙正是多罗兹老爷的私生子——和厨娘生的。城堡里的人略略地都知道。早上骑士长去理论,碰巧老爷正在偷鸡摸狗呢,厨娘无心照看自己的孩子。老爷竟然硬把孩子塞给他,拿骑士长那里当成托儿所了。

    夫人与那“肥猪”多罗兹也是父母指定的婚姻。她今年才十六岁,多罗兹都三十一了,老少配。两个人的婚姻毫无感情可言,共同语言一句都没有。

    结婚时那家伙的老相好就一大把了,都是好些年前的旧人。新婚妻子的到来丝毫没有改变他原本的生活规律。

    整个城堡的人都知道,多罗兹有个相好的厨娘,是个外乡人,长得俊俏秀美。他们二人终日厮混在一起。那厨娘还有个儿子,便是眼前这个小家伙啦——时年四岁的安塞尔。谁都说这小东西是老肥猪的崽,多罗兹对此三缄其口从未承认过。

    只有塞布林娜小姐听说那小孩是厨娘和哥哥的孩子后,才松了一口气。

    “哟,美丽的公主,怎么在叹气啊?”卡拉西斯骑着马放慢速度,伸着脑袋与她搭话。

    “就你多嘴。”

    “多谢夸奖。”

    “喂,卡拉西斯——”大小姐无聊地发问,“你结过婚吗?”

    “没有。童子之身。”

    金发骑士说得得意,克莱蒙德恰好听到这一句,差点恶心吐了。

    “那你有爱人吗?”

    “爱人?爱的男人还是女人呢(这不是废话么)?”

    “当然问的是女人!难道你是钙吗?”

    卡拉西斯竟然异常没良心地摇头,“没有。”

    “我的心属于胜利的女神,任何凡间女子都不入我的眼。”

    “真的假的?你就是基佬吧你……”克莱蒙德心里这么想。但是卡拉西斯回敬他的那种眼神里,带着鄙视和轻浮,总令人坐立不安。

    “你呢?你结婚了吗?”问题又抛给骑士长。

    “没有。我的小姐。”

    “哇,你这么大年纪了都不结婚,以后怎么办啊?”金发骑士的口气就像他的亲妈。

    “我才二十八,急什么。”

    “哦?”卡拉西斯捂着嘴窃笑,“原来蒙特你才二十八岁?比我还小?可是你这……发际线有点着急啊!”

    “哼!”

    克莱蒙德一直都很忙,家里介绍的相亲迟迟没有空闲见面,以至于告吹了两桩。他现在一心扑在事业上面,打算多干几年出了名堂,再考虑结婚。

    “……那你有爱人吗?”

    “爱人?”克莱蒙德很不理解。“都说了没有结婚啊。和谁结婚,谁就是爱人,没结婚当然没有。”

    不知为何,天经地义的回答令大小姐格外生气。

    “不是这样的!即便没有结婚,也可以有爱人。”

    “所爱之人乃是爱神的恩赐,像故事里的骑士那样,对只看到一眼的倩影深深眷恋……无论你是否结婚,或许永远也不会和那个倩影相遇,但爱始终是爱。”

    克莱蒙德完全听不懂。好像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

    “怎么会这样……和书里说的不一样……”塞布林娜更不开心了。“那你有理想吗?”

    “理想?”这个词儿克莱蒙德最有发言权。“有啊!好好干,加油干,把城堡的军队打理得井井有条,明年再招几个骑士……”

    “这个也不是理想!”塞布林娜攥紧了拳头,气得发抖。

    “理想是高于现实的渴望,是脱离物质世界的精神追求!”

    说了这么多完全是在对牛弹琴!她气得要哭出来。可惜连最贴身的侍女也没能体会这份感受。大家觉得小姐就是这样喜怒无常、敏感而且脆弱的人。通俗点说,公主病。

    塞布林娜拉下窗帘,不再理睬那二人。

    克莱蒙德今天一定是办错事了,不知不觉两位贵妇都被他得罪一遍。卡拉西斯还是在那没良心地嘲笑。

    下午的时候走到教堂,艾维勒斯主教早已准备好排场迎接他们。院门敞开,马车驶入。修士们盛装迎接。贵妇们从马车上下来,踏着崭新的毯子走进大门。

    主教引路,带着他们穿过内院,到了后堂。这里的神坛不向平民开放,专门供统治者的家族祈祷。神坛清洁一新,贡品摆放整齐,就等着贵客临门。() ()

    领主夫人此行的目的,无非是祈祷家人身体健康、城堡风调雨顺一类的事情。她虔诚跪在神坛前面,有修士在一旁诵经赐福。祈祷需要安静的环境,旁人都退在外面等候。

    二夫人奥罗拉紧锁着眉头,她有苦衷要找人倾诉。

    “怎么了孩子?”主教好心过问。

    “主教大人,您可知道我那个丈夫,哎……”

    她是专门来投诉自己丈夫的。与其说是来祈祷,不如说是来心理咨询的。人人都知道她丈夫那些丑事。她一件一件说给主教大人听。自己又急又气,也没有办法。

    “你是他合法的妻子,你们的婚姻受到祝福。他应当遵守婚姻的承诺,断绝其他的女人。”主教大人安慰道。“孩子,造物者也会站在你这一边。”

    抛开他们不说,克莱蒙德需要始终照看好那个调皮捣蛋的安塞尔。小屁孩趁人不注意爬到树上去了。骑士长不得不爬树去抓他——鉴于他有可能是某人未来会承认的亲儿子。

    “这个小混蛋怎么像猴子一样机灵!”

    从那时起,大概骑士长就在讨厌这个小家伙了。卡拉西斯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在树下看热闹。

    “蒙特,我不该骗你们的。”

    “你说什么?”

    “关于我的爱人,以及我自己。”

    “所以你就是个基佬么?行了,那不用说了。”克莱蒙德对此毫无兴趣。

    塞布林娜却竖起耳朵。她预感到金发的骑士还有特别长的一个故事要讲。

    “尊敬的小姐,我为您讲了许多道听途说的故事,却始终没有讲自己的。现在我应该讲出来。我已经清楚地知晓您是一位性情中人,能够理解遥远时空的苦难。相信我的故事也会令您动容。”

    “好吧,请说。我在认真听着。”

    “我是个罪人。”

    卡拉西斯常年欢笑的脸沉下去,仿佛变了个人。

    “我做过不可饶恕的事情。我不配被称为勇敢、正义,我也不配拥有世间任何美好的感情。我不配去爱别人。我只能不断地挥霍剩余的生命,直到灯芯燃尽,以自己的死亡迎来罪孽的终结。”

    “怎么会这样……”大小姐果然一听就跟着着急了。“可是,即便戴罪之人,也有机会赎回自己的罪孽啊!只要你想办法,一定可以救赎自己的罪行。”

    “这两人讨论虚无缥缈的事情,咋就这么来劲?”蒙特抱着孩子蹲在树上,感觉自己就是一只猴子在看人类交谈。

    “不……没有机会。我的心已经随着他死了。”

    “爱是吸引、是憧憬。是对世间美好单纯的赞叹。”突然有个陌生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有罪的人也会有爱。哪怕最邪恶的造物也会情不自禁地赞美。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如此地美。”

    有个年轻的主教在花园里修剪玫瑰花枝。说年轻是相对于其他主教,他这岁数也三十多了。可能是刚刚上任的,他面孔很陌生。他把手里的花递给骑士,加入了大家的聊天。

    这主教的面容慈祥,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还带了一只金链圆眼镜。他说话的样子怀着悲天悯人的伤感,比别人都高深得多。

    卡拉西斯优雅地鞠躬。

    “您也是主教?可我从没见过你。”

    塞布林娜非常吃惊。她被这位主教的言行惊艳到了。在她记忆里,教士们张口闭口都是经文,都是能行走的石碑。他们从来就不说“爱”这个字。

    “我刚刚来到贵宝地。我叫做弗拉维,来自帝国首都的大教堂。”

    “也是帝国首都?那卡拉西斯你一定认识这位主教吧!”

    骑士摇头。

    “哈哈,帝国大着呢。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曾走遍帝国。彼此之间不认识并不奇怪。”

    弗拉维非常友好。他的样子有点清高,可是他话挺多的很健谈。

    “同样地,世间之大,爱也不是唯一的。爱有许多种。”

    “对的!”塞布林娜突然很惊讶,“我在书里读到过。”(喂,这是茴香豆的四种写法么?)

    “低级的是情欲之爱,来自肉体。”主教说,“高级的是神赋之爱,来自赞美。”

    “原来不是亲情、友情、爱情这样划分的么……”克莱蒙德·“猴子”骑士蹲在树上已经不敢下来了。

    “我在这里工作,也可以做心理咨询。这位骑士,你被什么困扰着,可以向我忏悔。也许我能帮助你。”

    “我顶多就是说个故事给大家听听。你听过也就算了,我不相信你能帮到我。”

    卡拉西斯坐在花坛边上,叹口气。这是他第一次讲他恩师的故事。以后他又讲了很多次,老了之后许多有趣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但这个故事他总会一遍一遍地讲。

    “我这么天下无敌,但我不是最厉害的,我还有位恩师,我尽数武艺都来自他的真传。他是天才,他甚至年纪比我还小两岁……我们终日结伴,招惹各个门派的师父,向那种耀武扬威的骑士老爷挑衅。我是纯粹为了好玩,他则是为了研究别人家的剑术套路。”

    “有时候我打不过了就请他收场。这天底下没有谁是他打不过的。他特别宠着我,当然因为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学生,除了我也找不到第二个。我以为这辈子都会风风光光地过掉。”

    “直到有一天……我招惹了万万不能碰的家伙。”

    卡拉西斯有点说不下去了。

    “我被打败了,又向恩师求救。他明明打败了他们中的一个,可是那群人一拥而上,恩师力战不敌,我亲眼看着他被他们杀害……”

    大小姐惊恐地拿扇子挡住脸。说到这还不是金发骑士最自责的部分。卡拉西斯又说:

    “而我……我看到情况不妙,悄悄逃走了……”

    “卡拉西斯这样的刺头还有夹着尾巴逃走的时候?”克莱蒙德不禁冷笑了一声。

    “从那一天起,我逃了十年,一直到今天。所以您明白了吗?无论我在世界各地怎样战无不胜,我的武艺、我的才智,全都不配。我永远都是个懦夫。”

    卡拉西斯说完了,低着头呵呵呵地一阵冷笑。塞布林娜想拍拍他,又被他这笑声吓怕了。

    “不,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骑士,相信你自己,有一天你可以打死那些坏人报仇的。”塞布林娜安慰道。

    卡拉西斯轻轻摇头,脸上写满绝望。

    “不,小姐,恕我直言,您并没有见识过真实的恐惧。”他紧握着自己的剑,“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再次面对那样的恐惧,是否会准备好面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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