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尼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我从梦里惊醒,醒来以后就又说不清自己梦见什么了。”

    希林为他点燃蜡烛,宫殿又变得明亮。偌大的宫殿全无一人,皇帝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希林坐在床榻边。

    “你召唤我?”

    “我没喊你,但我很高兴你能过来。”

    “陛下,我有件很特别的事情要告诉你。”

    希林把棘冠幻象的事情讲出来。年轻的皇帝看起来总是一脸愁容,或许他听到来自天国的认可会舒展一点。

    皇帝听罢嗤之以鼻。

    “我不相信什么天降的异象,也不认为那群吸血鬼会誓死保卫我。如果以上两点全都成立,前朝应该是千秋万代的皇朝,怎么不明不白地灭亡了呢?”

    “可是……他们立下的誓言绝不可能是假的。”

    “事情的发展变幻莫测,岂是一句真假能说得清楚?”

    希林说不出反驳的话,查尼的确想得更深远。

    “陛下。”

    宫殿外的黑暗中,出现另一位吸血鬼骑士的身影。哪怕皇帝的脑海中闪过一丝念想,雅拉就会立即回应召唤前来。

    “嗯?你怎么来了?”

    皇帝走下来,站在点燃的蜡烛旁边。

    “既然你来了,雅拉,过来。”

    皇帝挥了挥手,雅拉一直走到他面前。查尼更善于打探消息,他为自己的提问准备了一点小小的奖励——皇帝的血。

    “跟我聊一聊以前的事情。我希望从前人的失败中吸取一点教训,如果有教训的话。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你喝这个。”

    查尼划破手掌往酒杯里倒了一点血,微小的伤口比预想的情况还要疼,他咧着嘴拿丝巾包裹手掌。踌躇了一阵,举着杯子引诱雅拉更加靠近。

    “要把问题回答到我满意为止。”

    “殿下,你大可不必这样。你的任何问题我都会尽力回答。”

    雅拉的态度非常坦诚,见到血他双眼放光,为了讨好皇帝他自然会知无不言。但他仍然狡猾,即便如此仍然能藏住心底的秘密。

    “你活了多久?”

    “啊!一开始就是这么复杂的问题。”

    他想了很久。

    “我在地牢里多久了……”

    “八年。”

    “但在那之前,我记得同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为当权者效力。也是十年?”

    “不,僭主在位的时间很长,将近二十年。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

    “原来是这样……”

    雅拉又回忆了很久。

    “我追随帝国的一位将军杀伐四方,震慑帝国的边陲。他在晚年回到帝国首都,却发现皇城衰败颓唐。他一怒之下斩杀了所有纨绔子弟,以新皇帝的姿态执掌帝国。而我,追随着他直到他血脉的最后一代子嗣断绝。以陛下您广博的学识,我守护那个王朝多久了呢?”

    “前朝……查尼略微算了算,六百余年的样子。你在那以前是吸血鬼吗?”

    “不。我在先皇陛下加冕后,受到圣天使的感召才加入契约联盟骑士团。在那以前,我只是人类骑士,将军麾下的一名指挥官而已。”

    皇帝听完觉得很有意思。他点点头。

    “你变成吸血鬼以后就不再衰老了?”

    “是的。”

    “但也没有变得更加年轻?”

    “恐怕的确如此。”

    “那么你变成吸血鬼的时候又是多少岁呢?”

    “哈哈哈——陛下,我这个样子已经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多少岁了。我一直认为自己只有三十出头,或许老一点,顶多三十八岁吧!但是偶然间昔日战友说我至少有五十二岁。因为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见过我了。”

    雅拉一边说一边笑。

    “那怎么可能?我的状态比他强多了。我一直以为我们同岁呢!更离谱的是,我那个朋友说我至少六十岁了,没准有七十岁。简直是胡说八道!”

    “所以说……我最终的年纪,或许六百多岁,或许有七百岁。但那都不再重要了。”

    “雅拉,告诉我。你们守护帝国的行为是遵从所谓圣天使的意志?”() ()

    “正是。”

    “甚至你们心甘情愿被关在地牢里,都是祂的意志?”

    “是的。”

    “我不信。圣天使亲口告诉你的吗?”

    “哈哈哈,陛下,你真是喜欢刨根问题啊!”

    “我需要知道。”

    “殿下,圣天使的意志从始至终一直存在。昔日我立誓以来,按照自己的信念坚定所行,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阻碍都会贯彻这份信念。”

    “所以……被舅父关押在地牢,对你们而言是一种‘阻碍’吗?”

    “我不会用那样形容先皇陛下的命令。但我不得不说,肉身经历的痛苦对于贯彻这一信念而言是一种阻碍。”

    “哼。油嘴滑舌。你比你看起来的样子狡猾得多啊——”

    “陛下谬赞。”

    “雅拉,我仍然不相信你说的话。如果说,我以皇帝的名义命令你去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你不会怀恨在心吗?”

    “陛下,你是圣天使庇佑的帝王,是我等誓死追随的君主,你下达的命令即是一切。”

    “愚昧!那么让你们去死呢?如果仅仅是为了试验吸血鬼究竟能不能死、为了取乐就下令处死你们,你们也会尊从?”

    查尼一激动把杯子摔了,血洒在大理石地砖上。他在宫殿的幽暗处来回徘徊。

    “如果舅父当初没那么妇人之仁,下令让你们自戕,你们还听他的吗?”

    “陛下……”

    “别想跟我打哈哈蒙混过关。回答我!”

    “我大概明白是什么在困扰你了。”

    皇帝因为困惑而异常地愤怒,吸血鬼却觉得有几分可笑。

    “吸血鬼的‘不死’并非绝对地永生。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够永生不死,连赋予我们力量的恶魔、赐予我们意志的天使都会被磨灭,更别提我们这些渺小的追随者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文字游戏。”

    “昔日曾有一位帝王怀着同样的好奇心,他想知道吸血鬼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死’。皇帝的意志绝不是说说而已,我们做了试验。”

    “!”

    “那时有三名骑士违背他的意愿而遭到责罚,被下令钉在十字架上忍受折磨。我亲眼看着他们鲜血流尽以后,内脏被鸟类啄食,三年后变成枯干的骨架。”

    “……”

    “即便那样以后,他们的骨肉依然在微微动弹,无法在坟墓里安息。后来我们在皇城外的空地架起火堆,把残余的骨头烧成了灰烬。”

    查尼听罢毛骨悚然。

    “即便经历那样的事你仍然效忠他……”

    “帝王的意志即是圣天使的意志。哪怕用于取乐也不改变其神圣的本质。”

    对查尼而言简直是不可理喻。

    “告诉我,后来那个帝王怎么样了?”

    “他失去了心智。”

    “提罗坦?”

    “末代帝王聪慧过人,他曾经这么说过:神圣的意志赋予帝王超越凡人的权力,甚至可以任意扭曲他人,如同玩弄蝼蚁。但为什么神圣的意志没有赋予帝王超越凡人的肉体呢?帝王仍旧是肉体凡胎与常人无异。这样看来,所谓的帝王莫非也只是神圣意志的玩物?”

    从言辞间听得出,雅拉对那位末代帝王仍旧怀着崇敬之情。不顾世人的评价,吸血鬼骑士仍然认为那是一位“好的”帝王。

    “哼,妄图跨过人与神的界限,结果自己的意志力先崩溃了。”查尼长叹一口气。

    “我根本不可能从前人的经历中吸取任何教训……”

    “陛下,单就才学和智慧而言,你已经远胜前人了。”

    “不,雅拉。我的帝国不会长久,我已经可以预见这一点。”

    “那么……我会耐心地等待下一位帝王出现。圣天使的意志恒在,人类的帝国会长存于世。”

    “不!你说了圣天使的意志也会被磨灭!帝国不会长久地存在,迟早有瘟疫、饥荒和战乱光顾帝国。帝国会沦为一片废墟!”

    “废墟之上,还会有新的帝国。”

    “滚!”

    长谈不欢而散。查尼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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