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无高山,近无村落。

    所有的一切,都被彻底毁掉了。

    “先救人!”

    巫轻云话音刚落,身边的三道身影便一跃而下,直奔斜下方那仅余不多、已快要被雾海完全吞噬掉的空地。

    是的,这片在半月前还只是稍稍偏僻了些的土地,几乎已完全陷落在死气雾海之中。

    唯剩一处。

    在那里,一队身着她大历军服的兵士,正拼尽全力地将无辜百姓挡在身后,被逼的节节败退。眼看,便再避无可避。

    “有人来了!”这时,一个躲在人群中的小姑娘双目一亮,高声喊道。

    早已是强弩之末的士兵们猛然抬头。

    “是司掌士!”

    “还有公主!”

    “是他们来救我们了!”

    绝境,峰回路转。

    眼看司十一他们就要成功抵达空地,巫轻云心底骤然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战栗之感,就仿佛下一刻,便会发生什么即可怕的事情。

    她呼吸猛然一滞!

    “快躲开!”

    “轰!”

    地底同时传来一声爆响,声震四野。

    “小心!”

    “救命!”

    “救命啊!”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阵令人完全站不住脚的剧烈地动,土地当着他们的面寸寸龟裂,一股股阴邪的、令人浑身战栗的血色自迅速变大的地裂下汹涌而出。

    满眼猩红,血海生波。

    入目所及,无边无际。

    这是自古都没有记载过的炼狱,是死气沉郁中的怨恨堕落汇聚,是无数的白骨在这浓稠血海沉浮,是张狂的厚重黑雾在其中飘荡。

    巫轻云高声提醒道:“小心。”

    一道道张牙舞爪的影子乘着血气,硬生生地挡住了司十一三人的救援去路。众人刚感觉到一股粘稠的、令人几乎要窒息过去的血腥气传来……

    司十一身形猛然一顿,厉声高喝道:“屏息!”

    来不及反应过来的百姓中,立刻便有人被血气沾染到,瞬间皮消肉散,化作一滩血水,融进血海。

    该死!

    巫轻云心一横,双手交握,浑身灵力暴涨:管不了那么多了!

    “阿弥陀佛!”

    就在她已准备好再次透支灵力之时,庄严的佛声骤然响彻天际,在半空中荡起浩渺的金色波层。

    重礼从她身后跨出一步,抬手便是一个金钵被迅速掷出,狠狠打在血气最浓郁的一处!

    只见那金钵方定,巨大的“卍”字金刚印便自天际直奔而来,重礼一跃而起,僧袍飞舞。擦肩而过之时,他说:“小友之力,该待幕后真凶之时。”

    巫轻云双手一顿,神色复杂。

    片刻后,一个模糊的老僧身影,突然显现在金钵之上。

    他转过头,沉静地看了巫轻云一眼,依稀之间,还能瞧出些重礼的模样。在他的身后,是一道顶天立地的巨大佛陀样虚影。只见那佛陀拈花而笑,目有慈悲。

    他是崇光,佛主崇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无限靠拢。

    无数的金色卍字佛印自天而降,只见佛主指尖微动,一柄光华内敛的禅杖便凌空而起,深深扎进了怒嚎的血海之中。

    一杖落,万善生。

    佛主莲口轻起,数不尽的金色净莲化作震耳欲聋的经文,以他为轴心,连绵不绝。渐渐地,那一处的血海就好似遇到了天敌一般,缓缓蒸发。

    “得……得救了?”

    有人怔怔自语道。

    终于,濒临绝境的被困者,再次拥有了一处喘息之地。

    巫轻云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慈悲的佛主: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剩下的……她视线微移,好似凭空便对上了一道满是恶意的意念。

    ……

    “她来了……”

    漆黑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空间里,黑雾沉沉,一片死寂。

    数百上千棵宛若死去的枯木林中,一声嘶哑的好似被烈火灼烧过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疾不徐,怨中有期。

    “她来了啊~”

    这道声音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像是在朝林中的枯木述说,又像是在告知自己。

    “你们就不想醒来,好生地瞧一瞧她吗?”

    没有人、或者说没有声音,会出来回答他。

    “上次没能和她好好地叙个旧,我已是十分遗憾。”声音中带着些似是而非的惋惜,它说,“不过没关系,这一次,我一定不会……”

    突然,一阵凛冽的寒风席卷而过,寒意似刀,冷刀刺骨。

    光秃秃的枝头发出刺耳的尖啸,如同濒临绝境的野兽,它想要保护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却无法摆脱脚上的镣铐。

    它只能无助,而又绝望的咆哮。

    快走……

    不要回来……

    ……

    血海之后,又是阴邪。

    怨毒的叱喝,黑色的骨爪,接连不断的阴邪因怨气而无限存续,只要怨气不散,血海不退,此等邪祟,便用不会消弭殆尽。

    便如即便功力深厚如顾青识、身经百战如司十一,甚至是振翅飞天的姜与乐,一时间都被缠得脱不了身,更不要说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地压制着血海的崇光佛主,仅凭他一人,已无法再分心其他。

    但还有她。

    巫轻云伸出手,解开了绑缚在疾风辇的飞马。

    擒贼,便先擒王!

    “你们小心,我去去就来!”

    ……

    黑。

    充斥着阴森与邪恶的黑暗。巫轻云甫一落地,便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一丝的色彩……还有生机。

    甚至,没有一线希望的侥幸。

    她孤零零地站在昔日过路的村落边,面前那不过距她尚不足十步的半高篱笆旁,正散落着一堆短小又细白的遗骨,其中,正有十根化作了白骨的指,深深地扣在了泥土地里。

    无人捡起,亦无人下葬。

    而这些白骨的一头,正躺着一枚……显然已被死气吞噬殆尽的小孩子的头骨。它朝向的方向,正是村落的另一头。

    显然,他也曾用尽全力地奔跑、逃命。可惜,当无情的雾海笼罩而来的那一刻,他又该是如何的痛苦,和恐惧。

    何其无辜。

    何其不幸。

    巫轻云心头生出了些悲意,作恶者之所以是作恶者,便是因为在他们眼中,世间从没有无辜之人。“稚子无辜”这四个字,对他们毫无意义。

    “杀害无辜幼童,罪加一等。”

    巫轻云踏过杂草,上书“巫”字的巨大石碑,依然倒在路旁。

    这一回,她不为祭祖,只为除恶。

    “咱们家的库房,都快被你们姐妹俩给霍霍完了。”一座精致小巧的湖中亭里,一名身形修长的俊美青年,一手纸笔,不住地书写着一手,一手捻起一枚铜子,丢到了想要溜走的大妹妹头上。

    “诶呦~”

    被亲哥哥丢了个正着的,正是巫族的大小姐——巫长安。一位生得美貌,又随性自在的女子。

    她出生高贵,父亲是现任巫族族长,母亲是族中一位长老的独女。她的兄长端方稳重,她的妹妹娇弱多情。

    真真是都好。

    巫轻云站在一旁,心中也是这般想着的。

    她微笑着看着他们兄妹俩打闹,听着他们商量这次该为在宫里做继后的妹妹,送些什么新鲜玩意儿。

    虽然,他们都看不见她。

    “多美好的日子啊~”一道极是嘶哑的声音在巫轻云耳畔响起,她心中了然:这一次自己被拖进幻境,和这个声音脱不了干系。

    她本是好端端地骑在飞马上,避开了死气和血海,可谁知,尽管她已是戒备万分,可依旧被一股极为熟悉、甚至可以说她根本不会设防的力量,拽进了这里。

    一个正值千年之前,还未毁于一旦的……巫族族地。

    这里有青山相依,流水相傍,这里的兔子都怕人,人也不会伤害他们。

    晨起鸡鸣,族里的老人便会相约一道出门遛弯儿,神态悠然,满目闲适。

    等日头大些,嬉笑玩耍的孩子就会开启新一天的游戏,他们绕着世代守护、也守护着他们的扶桑神树,追逐着、笑闹着。

    巫轻云倚靠在枝干上,近距离地观察着一堆相伴而来的恋人,他们羞怯地许下了相伴一生的诺言,他们红着脸,甚至,连耳根子都透着一股粉粉的色泽。

    这里的一切,竟都是巫轻云曾经汲汲所求的平静。

    “若不是巫长乐被爱蒙蔽了双眼。”那道声音,再度响起,“你本也该过着这样的日子。”

    巫轻云站直身子,没有回应它。

    此刻,她想去看看她阿娘口中,做事一板一眼的固执父亲。

    “我阿爹呢?”

    刚巧,她阿娘也来到了族长议事的屋子。但不巧的是,听说族长,就是她阿娘的父亲,已陪着她的母亲一早启程,去往了奉京。

    那人笑眯眯地说:“族长留了话,让你睡醒了自去追他们便是。不、准、犯、懒~”

    她看着阿娘虽被取笑了一番,却还是乐淘淘地搂了搂同辈弟弟。两人说笑了几句,这才转身往族外走去。

    巫轻云没多想地跟了上去,却不想就在即将离开族地之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硬生生地挡住了去路。

    “你只能待在这里。”那道声音说。

    巫轻云抿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阿娘骑在飞马上,渐渐化作了天边的一点黑影。

    两日后的傍晚,她的外翁、此时的巫族族长,急急干了回来。

    巫轻云看着他迅速召集人手,看着他交代舅舅好生看顾族里……那块一直悬在她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

    她一直都记得,巫族末日的起始,就开始于一场去往奉京的探望。

    她只是遗憾,如此美丽的梦境,却无法再延续。

    哪怕……再多上一刻。

    她看着俊美的舅舅一身甲胄,看着他沉着眉眼,有条不紊地派兵不放;

    她看着平日里调皮的孩子安静了下来,在长辈的带领下,乖巧地躲回了家;

    她看着族里的青壮年个个身背利器,看着他们斗志高昂地宣誓要守护家人。

    夜幕,降临。

    敌人如期而至。

    每一道猩红的喷溅,都预示着一位巫族人的倒下。巫轻云心头闷闷,只觉眼尾渐渐涌上了一层热意。

    她知道,无论他们多么英勇、多么武卫。巫族的大火,依旧不会湮灭。

    整整三个日夜。

    她看见她阿娘跌跌撞撞地赶了回来,看着她舅舅亲手挖出了扶桑树心。

    “走!快走!”

    巫轻云站在族地边缘,静静地目送阿娘远去。她知道,阿娘还要去救一个人。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难过吗?”

    巫轻云转过身,一个又一个的刽子手同她擦肩而过,他们看不见她,但她可以。

    在这片人间炼狱中,是她每一时每一刻,都不曾错过他们的杀戮。是她,完完整整地见证了一场完全出自于权欲的灭族。

    她蹲下身,却无法替逝者掩上那不能瞑目的眼。

    远处,有冷酷地声音传来:“都杀光。一个也不准活!”

    她抬起头,远远地望向那道熟悉的身影。彼时的黑帝,还只是一位被亲父蒙蔽、而造下无数杀孽的失宠王子而已。

    在此后数日,他便会认清珩氏王族的黑与恶,独自流浪在大陆上,直到某一日,遇见了命定却无缘的爱人。

    他们,都走了。

    空荡荡的废墟里,只剩巫轻云一人。

    她站在已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扶桑神树前,轻轻抚摸着它濒临成灰的枝芽。

    “难过吗?”那道声音问道。

    巫轻云点点头,第一次回应了它:“嗯,是难过的。”

    “那恨吗?”

    巫轻云想了想,转而回道:“我阿娘是恨得。”

    所以,黑帝身上那一刀子,挨得也不冤。

    “咔嚓~”

    一声极轻微的碎裂声传入耳朵,巫轻云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眼前的一切,全部碎成……回忆的碎片。

    幻境散去。

    熟悉的黑雾再次充斥在巫轻云身边。

    她缓缓抬头,认出了这个地方——巫族,族地。就在方才,她刚在千年前的这里,经历过一场大起大落的悲欢离合。

    此刻,这里已被怨气……不,她能分辨得清楚,眼下充斥在这片空荡荡的枯木林中的,同围困华县的死气雾海,如出一辙。

    “巫族后人,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又或者,我直接唤你一声,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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