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六年,洛阳城。

    七月十五,冲虎煞南,忌出行,宜祭祀。

    传说此日地门大开,阴司的所有饿鬼囚徒都将夜游人间。

    夕阳西沉,霞光渐淡,晚风吹过,不时有归鸟振翅飞过的声音。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店铺也都陆续关门了,屋角墙后,随处可见有人在化纸锭,打躬作揖奉鬼神。

    而位于城南的“醉太平”却一点也不受这个日子的影响,它的热闹才将将开始。

    醉太平是洛阳城最豪奢富丽的销金窟,在这里一掷千金是寻常事,坊间传闻其幕后老板是魏帝的叔父,大将军曹洪。

    囊中羞涩的人只能从高高的围墙外看见飞檐斗拱,重座曲阁,偶尔有管弦丝竹之声和欢歌笑语飘过来,让人好奇里面到底是一个怎样令人醉生梦死,全无烦恼的极乐之地。

    即使有的人能进来游冶,也不能窥其全貌,因为这里面有些地方只接待身份贵重的人,普通的有钱人只能望洋兴叹。

    规格最高的曼声院,有东南西北四座精巧雅致的阁子,每座阁子以长廊相连,阁子和长廊环抱着一座宽阔的花园。

    花园里花木扶疏,四座阁子只能互相隐约看见屋顶,也是为了贵客的隐私考虑。

    长廊上每隔几步就挂了红纱宫灯,晕红的光透着一股绮艳,不时有盛装的妙伎美婢来往于阁子之间,笑语盈盈间留下一片香雾,更添纷华靡丽。

    且留阁里,一队面上蒙着轻纱,裸臂露腰的舞伎正在翩然起舞。尽管蒙着面,但仍然可以看出这队女伎年岁都不大,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领舞的女伎,更是身姿曼妙,一下腰一踢腿,既妩媚,又带着一种力量的美感。

    那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勾魂摄魄,时不时地向上首独酌的男子送去一个脉脉含情的眼神。

    那男子二十多岁,长相很英俊,只是面色苍白,嘴唇却殷红如血,微挑的眼带着一股阴骘之气,正漫不经心地看着跳舞。

    这男子是当今皇后郭氏的侄儿郭勋,官居禁卫游击将军,虽只是四品,但很得魏帝曹丕宠信。

    领舞的女伎一边目送秋波,一边随着乐点舞得越来越急,她露出的小蛮腰上缀着一根细细的链子,随着她腰肢越扭越快,细链上的一朵红色宝石花于是在香脐两边荡来荡去,活色生香。

    郭勋轻轻一击掌,赞道:“好,腰柔,腿软,身段美!”

    女子舞到郭勋身边,纤纤玉手拈起盘中的蒲桃,送到郭勋的嘴边,郭勋张开薄唇,将葡萄含进嘴里,咬了一半,却又凑过头将剩下一半送回那女子面前。

    女子好像没想到他有此一举,愣了一下,很快,她眼中闪过惊喜之色,轻睇了男子一眼,欲说还羞,轻轻掀起面上轻纱,露出玉石一样光润洁白的下巴,轻启樱红的嘴唇,叼住了半粒蒲桃,香舌一卷,将蒲桃送进小嘴,一双眼睛娇媚地看着郭勋。

    郭勋嘴角噙笑看着,女子柔弱无依的腰肢正要依偎过去,不料那郭勋阴柔的眉头却拧了起来,下意识地用胳膊一挡,女子愕然定住了。

    郭勋皱眉挥了挥手,他身后站着的一个黑衣男子会意,示意乐师舞伎都停下来,开口道:“都出去吧!”那领舞的女子好像很失落,依依不舍地跟着往外走,边走边回头用一双潋滟的眼幽怨地看着郭勋,郭勋却无动于衷,反而闭上了眼。

    黑衣男子将乐师和舞伎带出去后,又进来关上门,看见主子无聊地转着酒杯,试探地问道:“郎君,要不要叫人来侍候?”

    郭勋烦躁地说:“醉太平的都见过了,庸脂俗粉,提不起兴趣!”

    黑衣男子知道他的脾性,不敢多说,郭勋却又沉思了一下,摸摸下巴对他说:“群山,要不我们偷偷去看看小太初,他们府上现在有点乱,要不我去安慰安慰他?”

    群山苦着脸说:“郎君,还是不要吧。您上次把夏侯小郎惊到了,德阳乡主都告到了皇后面前,中郎官弹劾府君的折子还堆在陛下案头呢,府君说要不是陛下到许昌去了,说不得也要罚您呢。”

    郭勋哼了一声,说:“那几个老东西,一天到晚指东指西,姑母封后时他们就唧唧歪歪地指摘陛下“以妾为妻,以贱为贵”,我看陛下早就对他们不耐烦了。惹急了我,带上禁卫打上门去,陛下说不定还得说好!阿父就是胆子小!要是不会办事,一昧谨小慎微有什么用?”

    群山想起老主子郭府君的警告,还是力劝道:“夏侯将军虽因宠妾灭妻一事,被陛下申斥了,但夏侯将军毕竟与陛下情分重,还是不要惹他为好,听说他现在有点疯癫,竟然把小妾的尸体挖出来抱着痛哭呢,万一他发起疯来,伤了郎君倒不好。咱们本来就是偷偷出来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府君要剥了小人的皮了!”

    群山知道郭勋是位混世魔王,容貌,手段,心机都有,因为姑母贵为皇后,又会揣摩上意,陛下对郭勋也是另眼相待。唯有一点,好男色太过,又心狠手辣,这些年,不要说贫家子,就连家世不如他的官宦人家的小郎,折在他手中的也不少。不是没人想扳倒郭勋,奈何有陛下庇护,郭勋一直顺风顺水。

    郭勋一直觊觎镇南大将军夏侯尚的儿子夏侯玄,夏侯玄年未及冠,皎如玉树,在洛阳颇有美名。

    但是夏侯家与皇室一体,郭勋倒还没失心疯敢去抢夏侯玄,但是骚扰调戏总是有的,被夏侯玄的母亲德阳乡主告到了郭皇后和卞太后面前,郭皇后为了息事宁人,令郭勋与父一同在家自省。

    郭勋看群山斗胆罗嗦,阴骘的目光扫过来,正要呵斥,门上传来了“叩叩”的声音。

    群山抹了一把汗,赶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群山认得是曼声院的管事刘海成,问道:“刘管事,有什么事吗?”

    刘海成笑成了一个弥勒佛,在群山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群山怀疑地看着他,轻声问:“真有那么好?别只想着讨赏,以次充好,我们将军眼睛利着呢。”

    刘海成点点头,说:“怎么敢欺瞒将军啊?保证天然去雕饰,绝没有伺候过人的,只盼能投得了将军的脾胃,别忘记小人的一片心就好了,”又猥琐地一笑,说:“要是将军乐意,我让他来送酒,酒么,我加了......”又两根手指碾了一下,做了一个放药的动作。

    群山知道醉太平的这些管事心黑手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恐怕又是在哪里趁火打劫搜罗了新人,知道郭勋的喜好,所以来碰碰运气,讨好郭勋。

    里面郭勋发寒的声音传来:“群山,你和谁在对亲家呢?没完没了!还不过来给爷出个主意,爷这会儿酒酣耳热,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小太初。”

    群山想与其让主子去惹府君生气,还不如试试这个呢,于是连忙向刘海成使个眼色,示意他等着,轻轻掩上门进去,在郭勋耳边小心翼翼道:“阿郎,刘海城新从汝南得了一个绝世美人......”又悄声耳语了几句。

    郭勋眼尾一挑:“哦,怎么个好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小太初的品格儿?这醉太平的狗才们胆子不小啊,就冲这句话,也不怕夏侯家把醉太平挑了!”说着却饶有兴致地一扬下巴,对群山道:“那就给他一个机会,把人带来看看,看看是否真的是绝色美人!”

    群山心里松一口气,来到门外,对刘海成点头道:“那就让我家将军见一见吧,把人领过来。不过可说好啊,要是人才不出众,将军要踹人,我可饶不了你啊!”

    刘海成笑得本来就小的两眼眯成一条缝,点头哈腰道:“那哪能呢?等会人来了,您可以帮忙先掌掌眼不是?”

    说着急匆匆地去了,群山看着他浑身颤动的肥肉,鄙夷地一笑。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门就被再次叩响,群山打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刘海成,他手里端了一个小托盘,托盘上面放了一个精巧的酒壶。群山看向他身边那个人。

    那是一个身如修竹的少年,不会超过十五岁,头上没有戴冠,鸦羽般的青丝只简单挽了个发髻,簪一根白玉簪,小尖脸玉莹剔透,不带一丝脂粉。

    他微微低着头,群山只看见两条秀而不媚的眉毛下,低垂的长睫在玉白的脸上划出两道十分惹眼的斜线,一管挺直秀致的鼻子,形如小弓一样的淡红的唇,不薄不厚,竟是无一处不精致。

    听见开门声,那少年轻轻抬眼望了过来,那清凌凌的眼里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又隐有一丝不自觉的妖媚之态,组合成一股奇异的魅力。群山一窒,暗想刘海成这老狗才自己长得像猪它二大爷,眼光倒是毒辣,捡来这个一个好宝贝,倒真的有几分夏侯玄的影子,只不过年龄更小一些,更荏弱一些。

    这些年,他跟着郭勋,强取豪夺的事没少干,所剩不多的良心,第一次生出了些微同情。他心知这么出众的孩子,估摸着身世不一般,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家族败落了,才流落到这些秃鹫手里,倒真的有点可惜。

    他这些年也见多了高门翻覆,从天堂到地狱的转换,当下也不多想,和声道:“进来吧。”

    刘海成将托盘放到少年手上,轻声叮嘱:“好好伺候贵人,不可淘气,贵人开心了,有你的造化。”

    少年虽一声不吭,但是温顺地接过了小托盘。

    群山带他进去,一边往里走,一边悄声给自己主子脸上贴金:“我们将军啊,对喜欢的人那是掏心掏肺的好,什么都好说。将军不喜欢太温顺的,也不喜欢太淘的,你......注意点吧。”后面两句算是提点他了。

    群山知道郭勋好色而不长情,宠爱过后也就丢到脑后了。他看看小少年那如冰雪一样的脆弱姿态,心中不无遗憾地想,这就像一株极品兰花进了老虎窝了。

    希望这个小少年能让自家主子多怜惜一段时间吧。

    群山将小少年带进去,穿过几重绣幕绡帘,来到郭勋面前。

    郭勋眼中露出一丝惊艳,顿了一下,他站起来,一根手指支着下巴,慢慢在少年身边踱起步子,然后停在少年面前,邪气地挑起少年的下巴赞道:“谁家红颜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美人看着有点面熟啊,是否与沛县夏侯氏有亲?”

    少年抬眼看了他一眼,似乎为他气度身高所慑,又飞快地垂下了眼帘,蝶翼般的长睫轻轻颤动几下,白玉似的脸庞透出一层诱人的霞色,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郭勋一眼,惊慌地摇了好几下头。

    郭勋觉得心痒痒的,他微弯身子,盯着少年调侃道:“噢?没有?那难道是你爹娘偷情后生了你,又把你丢在哪个乡下吃奶忘记了么?一般人家可养不出你这样的孩子!”说着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那小少年仿佛被气到了,抬起头又羞又恼地横了郭勋一眼,带了一点点傲气一点点骄纵。那眼神像钩子一样,将郭勋的心给勾住了。

    他快活地笑起来:“有意思,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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