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浪潮

    长明北宫,望天塔。

    这是整个长明城内最高的建筑。

    帝国的皇帝站在栏杆边,俯瞰着整个长明城。

    “陛下,太医的诊断结果出来了。”

    薛公公躬身上前恭敬说道。

    “广陵王殿下身受二十余创,相当惨烈,最严重的伤口是胸前的锐器贯穿伤。那剑尖几乎是贴着殿下的肺部穿过,所幸最后并无大碍。”

    满头白发的薛公公想起了自己之前看到方未寒的样子,即便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薛公公看得也有些头皮发麻。

    这广陵王身上伤口之多,就像是被凌迟了一般。

    那凶手究竟是何人?竟然使出这么阴损的招式,就像是在刻意折磨方未寒一样。

    “谁动的手?调查出来了吗?”

    方遵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

    “没有查出来。”

    薛公公苦笑着说道。

    “凶手借用了羽林军千户林佑的身份,并且借职位之便潜入南宫成元殿偷走了一份过期的圣旨。并用这道圣旨骗开了南宫廷尉狱的大门,从而接触到了广陵王殿下。”

    “而当我们找到真正的林佑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并且死亡时间就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前一天,凶手没有留下丝毫能够辨识的痕迹。”

    “线索追踪到了这里,就像是凭空中断了一样,我们已经无法继续追查。”

    “关于这件事情的更多细节,或许只有等到广陵王殿下醒了我们才能知道了。”

    方遵点了点头,对于薛公公的说法不置可否。

    “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他转而问道。

    “根据现场的痕迹,应当是轻敌之下,是被广陵王殿下使用了一招强绝的剑法偷袭致死。”

    薛公公回答。

    “陛下,广陵王殿下已经达到了明武四转。在皇室成员之中,他这个年纪达到这个修为可谓是……绝无仅有。”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另外,根据宗正寺的人调查。那日在长明外城区,殿下将王仲光一剑枭首的那一剑的来路已经可以确定了。”

    “正是千年来根本没有人能够挥出的明皇剑经的第六式,传说中的那一招斥威。”

    “既然这样,那不知陛下对于广陵王殿下……”

    薛公公神色恭敬无比。

    作为一个已经服侍过两代皇帝的老太监,薛公公深知伴君如伴虎,所以他在汇报工作的时候往往不会带有丝毫的个人立场。

    但是在某些明显有益于皇室的事情上,薛公公偶尔也会破例。

    就比如说是方未寒的事情。

    他在劝告方遵的时候并没有把话说绝,但是他表达的意思已经是很明显了。

    这方未寒可能是你们方家千年来难得一遇的修行天才,拥有一个修行天赋很高的皇族亲王,对于皇帝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利好的消息。

    不会修行的上位者和修为高深的上位者产生的差距,可远远大于一个修士和凡人的差距。

    这样的一个人,你真的要让他为你的计划送死吗?

    你方遵是真的不想给自己留下一点点后路了吗?

    薛公公问询的话音落下之后,方遵却久久没有回应。

    老太监并没有催促,而是在一旁静静地保持垂手的姿势候立着。

    “你看那是什么?”

    某一时刻,方遵突然指了指西面的地平线。

    薛公公闻声看去,瞬间变了脸色。

    天际线正在被什么东西缓缓遮蔽着。

    那是一片黑色的狂潮。

    ……

    ……

    这是方未寒被关进廷尉狱的第九天。

    有关于方未寒在闹市之中斩杀王仲光的话题依旧维持着极高的热度。

    有些热搜只会热三天,但也有一些热搜能热一辈子。

    显然方未寒这次干的事情属于后者。

    “广陵王殿下当时提剑在手,脚下是他兄弟的尸体,身前是笑容轻蔑的王家大少。”

    长明城外官道的小酒馆之内,一人站在人群中间,正眉飞色舞地讲着方未寒的事迹。

    方未寒可是凭借一己之力,硬生生地将这几天说书人的营业额拔高了一个梯度。

    这也侧面反映了,方未寒的所作所为确实很受百姓赞扬与认可。

    不受百姓认可的事迹,谁会去听啊?

    “殿下大喝一声,细数了那王仲光的三重罪名。电光石火之间,是说时迟那时快啊……”

    说书先生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

    他身旁围着的观众们听的也很认真。

    得益于说书人激情澎湃的演说,他们也已经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带入了方未寒的角色之中。

    兄弟被杀,尊严受辱,为恶者却仍自在逍遥。

    这谁能忍得住?

    不少人都是第二次来听这故事了,却依旧免不得热血沸腾一番。

    若是有可能,谁不愿意当一个冲冠一怒的侠客呢?

    方未寒只是做了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罢了。

    有一个更贴切的词汇形容这类人:

    英雄。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被那狗皇帝给抓了起来!现在还生死未卜,真是可恨!

    可恨呐!当真是可恨呐!

    这该死的世家,该死的皇帝,空使得好人蒙冤,恶人逍遥!

    他们愤怒地捶打着,却又无能为力。

    正当不少人正打算听故事高潮场景,方未寒斩杀王仲光的时候,地面却有一阵震动的感觉传来。

    这震动的感觉愈发明显,就如同地面有规律的心跳一般。

    “啪!”

    旁边桌子上的酒杯被震得翻落到了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

    “怎么了?”

    众人惊惶无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们快来看!你们快来看!”

    一人冲进酒馆内,兴奋的大喊声引起了全部人的注意。

    “咋了?”

    “李四,你有话直说!藏着掖着干什么!”

    众人不满道。

    “我……我说不清楚!总之你们出来看便是了。”

    那名为李四的男人手舞足蹈,面色涨红,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妈的……”

    众人嘴里嘟囔着粗俗的词语,却也没招,只得出门查看。

    一出门,一阵猛烈的沙尘便向着他们扑面冲来。

    “咳咳咳……”

    众人被呛得猝不及防,纷纷咒骂起来。

    待到他们挥手驱散了眼前的沙尘之后,方才勉强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

    那令他们目瞪口呆的景象。

    是骑兵。

    铺天盖地的骑兵。

    骑兵身着黑色铠甲,马匹也尽数为黑,战马奔跑之间声如雷震,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黑色的浪潮在剧烈地翻腾。

    他们分成了几条黑色的长龙向着长明城的方向急速冲去,领头的骑兵战马并未着甲,而中间的骑兵则是人马具甲,就像是浪潮的浪沫与浪心。

    “这是……这难道是异族打过来了吗?”

    有人颤颤巍巍地问道。

    不知何时,有人已经偷偷摸摸地缩到了墙角。

    这些人哪里见过这种万马奔腾的阵仗,已经被吓破了胆。

    “不……不,你们看他们手中举着的旗帜!”

    眼尖的李四大喊道,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众人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

    领头的骑兵手中擎着许多旗帜。

    其中有绘制有九曲血色长河的旗帜,有绘制有通天神木的旗帜,也有大漠落日的旗帜。

    “那是九边之中的怀远镇、固原镇和天方镇的军旗!”

    有人认出来了这三面旗帜的归属,惊叫起来。

    既然是九边三镇的军旗……那就是说这些骑兵都是三镇的长远铁卫吗?

    内地人没有见过长垣铁卫,只是听说过他们都统一穿着黑色深铁铠甲,如今得见,果然如此。

    “可是……长垣铁卫来长明城干什么?”() ()

    有人嘴里喃喃着。

    “快看!除了那三面旗帜之外,还有别的旗帜!”

    李四又怪叫了起来。

    众人再度定睛一看,有一面更加巨大的旗帜,在三镇军旗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个硕大的“陶”字。

    “陶……”

    “莫非是陶琰陶大人?”

    众人哗然。

    从军三十余年未尝一败,爱兵如子,清正廉洁,更是开创了寒门跻身顶层的神话。

    试问当下大周百姓,谁人不知陶琰?

    “陶大人在这个时候回长明干什么?还带了这么多的长垣铁卫……”

    众人对视一眼,想到了一个令他们欣喜若狂的可能性。

    “难道是为了广陵王殿下?”

    就在他们心思浮动的时候,离他们最近的那一条黑色长龙已然冲到了他们近前。

    众人连忙避让,顺带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们。

    这可是陶大人的部队!

    让他们倍感惊讶的是,这队骑兵打头的并不是什么传令兵。

    而是一名倾国倾城、面若冰霜的美丽少女。

    ……

    ……

    这是方未寒被关进廷尉狱的第九天。

    长明外城区,方未寒斩杀王仲光的街道。

    百姓们自发凑钱,为纪刚举行了一个很是隆重的葬礼。

    这几天,每天都有人来为纪刚默默地烧上几张纸钱。

    他们从未忘记,这个年轻人为了他们付出了他的一切。

    包括他的生命。

    就算纪刚已经死了,但是这片外城区的秩序依然没有崩溃。而是在纪刚留下的人的努力下继续维持住了和之前别无二致的局面。

    除了往来的人们明显沉默了许多。

    就像是那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像是纪刚还活着。

    就像是方未寒没有被抓进监狱。

    如果是这样……该多好。

    堂口之中,几个年轻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沉默不语。

    “刘哥。”

    有人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打破了这股令人难捱的安静。

    “我们难道就这么干等着吗?”

    他双眼赤红,声音之中带着绝望的愤怒。

    “纪哥死了,广陵王殿下被抓起来了,我们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

    “纪哥是我大哥,他却死了!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我却只能在这里干坐着!”

    那人低吼着。

    “那你想怎么做?你让我怎么做?”

    刘林砰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吼道。

    “你以为我不想给纪哥报仇吗?”

    “那他妈不仅仅是你的大哥,也是我刘林的大哥!”

    “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是一群逃兵,一群混混罢了。”

    “杀纪哥的人是上原王氏的二公子,将广陵王殿下抓起来的人可是当今的皇帝!他们碾死我们,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是!我们能杀几个世家子弟,可是然后呢?杀完之后呢?”

    “一起死吗?”

    那人不说话了。

    刘林的手无力地放下,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纪哥死之前,交代我让我守好他和殿下好不容易打下来的这点基业,我真的不想……让大家白白丢掉性命。”

    刘林惨笑道。

    堂口之中还有这几十号人,都是纪刚生前笼络的人。

    他们沉默着,无一人说话。

    是啊,在内城的那群大人物眼里,他们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堂口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笃笃笃。”

    这声音在寂静的堂口之中格外刺耳。

    刘林走过去开门。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站在门口,身上穿着惨白的长袍,像是在为不知名的人吊唁。

    “宋伯。”

    刘林尽管心情不好,却还是打了个招呼。

    宋伯曾经是个小官,现在退休了在这里养老。

    纪哥生前和他的关系很好,对于宋伯的生活往往多有关照。

    “刘林啊。”

    宋伯爽朗地笑了笑。

    “不必感到憋屈,这不是你们的错。”

    他向着堂口里面看了一眼,便已经大概猜到了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们已经很尽力了,只是这老天啊,就喜欢挑着薄弱的地方下刀子。”

    “别太伤心。”

    宋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

    “宋伯……”

    刘林的眼眶瞬间红了。

    “哈哈,这些日子里,你们几个年轻人为我们的付出,街坊们都看在眼里。”

    宋伯笑道。

    “我们几个老早就想着怎么报答你们了,隔壁的张老头还给纪刚那小子物色了好几门亲事,都是温婉贤淑的良家。”

    “可惜……这小子终究是无福消受了。”

    宋伯虽然是笑着,但是声音却渐渐地沉下去了。

    不知何时,堂口的人都站到了刘林身后,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小时候,我娘就教给我说。遇到委屈就找青天大老爷,大老爷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宋伯笑着回忆道。

    “可是后来我长大了发现,青天大老爷有时候似乎……也不是那么管用,他们的公正,永远是对于某些人开放。”

    “于是我说:娘,你错了,只有自己成为青天大老爷,才能寻找到自己的公正。”

    “于是我便一头扎进了官场之中,这一进,便是几十年的日子。可我依旧没有寻找到我的公正。”

    “总有人的官比你大,总有人的心比你黑,总有人,一直有人。”

    “人生将尽,我也看透了。这公正啊,我可能是看不到了。”

    宋伯温和地看向了眼前的年轻人们。

    “但是还有你们,你们的人生还很长,不值得徒劳地消耗在无意义的事情上面。”

    “你们想要的公正,便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为你们讨回来吧。”

    刘林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宋伯,你……”

    宋伯哈哈一笑。

    “我宋潜明在尔虞我诈之中蹉跎半生,这世间的烟火早已看尽,已经是不想活啦。”

    “与其将我那年轻时候的壮志带进棺材里去,倒不如在我还能喘气的时候再搏一把,倒也不负了我在人世间走这一遭!”

    无数身穿素衣的身影在宋潜明身后缓缓浮现。

    有人拄着拐杖,有人抱着孩子,有人尚在蹒跚学步。

    他们哪里都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身上的那一袭白衣。

    像是在为何人吊唁。

    “大家伙儿,我们走。”

    宋潜明高声喊道。

    “为年轻后生们,讨回他们需要的那份公平!”

    白色的浪潮翻涌起来,像是指引游子回归的万家灯火。

    刘林等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泪夺眶而出。

    ……

    ……

    望天塔顶,方遵负手而立,烈风将他的龙袍吹得舞动起来。

    他的身前有两片浪潮。

    城西是一片黑色的浪潮,城东是一片白色的浪潮。

    黑白浪潮缓缓靠近,交汇点正是那高高耸立的应天坛。

    薛公公沉默不语地侍立在一旁。

    眼前这个情况,已经不需要他说任何一句话了。

    “哈哈哈哈……”

    方遵突然大笑起来。

    笑声湮灭在狂风之中,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他的目光投向了某一处。

    落辉似日,熔火流金。

    那是太极殿的金光。

    它从未有一刻,像今天这般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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