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元年,夏。

    自江淮兵败归国,曹丕本欲途经许昌休憩,但因南门无故自崩之故,曹丕对此行多有厌恶,直令车驾直趋洛阳。

    归洛之后,曹丕身体饱受高血压所困扰,且加因江淮兵败之故,曹丕在肉体、精神双重遭受折磨。

    几日下来,曹丕精神愈发憔悴,已有疾病加重之倾向。

    洛阳行宫内,曹丕坐在榻上,正接见从宛城赶回来的司马懿。

    “臣司马懿拜见陛下,愿陛下御体康健!”

    “仲达辛苦了!”

    曹丕让侍从为司马懿奉上蜜水,说道:“不知卿是否欲饮蜜水?”

    司马懿犹豫少许,说道:“陛下不必费心,臣多饮温水!”

    “蜜水,人间之珍品。卿不爱饮蜜水,实属可惜!”

    曹丕端着水樽,品尝了口蜜水,笑道:“朕凡有被烦躁之事所困,则喜饮蜜水。”

    说着,曹丕甚会享受,吩咐左右,说道:“往蜜水中加些冰来!”

    “诺!”

    因甜食能令人快乐,故蜜水对曹丕而言,其相当于快乐水。曹丕可谓是无甜不足以欢,纵是生病,亦天天喝蜜水。甚是因天气逐渐闷热,曹丕还让人冰镇蜜水。

    “陛下诏臣入京,不知有何要事相商?”司马懿问道。

    曹丕放下杯水樽,叹气说道:“朕心间烦恼之事甚多,但却不知从何谈起。正月兵败江淮,大军折损覆没过半,纵我大魏坐拥中原,但亦是伤筋动骨。”

    司马懿斟酌几许,说道:“自陛下南征起,臣早有意向陛下进言,但思之再三,却又不敢多言,恐触怒陛下!”

    “仲达与朕相交多年,你我非比寻常,今但说无妨!”曹丕抬手示意,让司马懿畅所欲言。

    司马懿喝了口凉水,大着胆子,说道:“陛下今下之忧,多因水贼而起。南征江淮失利,致使人心动荡,寿春岌岌可危,而后西北尚有马超窥视关西。今下之政,内忧外患,如若处置不慎,恐会动摇国本!”

    “请仲达细细言来!”曹丕精神振作,说道。

    司马懿也不卖关子,说道:“陛下,容臣如实而言,当务之急,宜当内合人心,外巩边疆重镇。”

    说着,司马懿为曹丕一一拆解,说道:“人心者,同利相死,同性相成。陛下如能抚得人心稳固,才有望从士民中获取人力、物力。如士民皆顺陛下,大军方有军心、士气。否则一切之事,将虚无缥缈。”

    “边境重镇者,南御寿春,西固关中,东守彭城。今寿春被肥水所淹,形势岌岌可危,且当下之形势,欲救却无舟兵。陛下不如早思逐鹿中原之事,以免寿春被破,淮北诸郡县,尽被水贼所取。”

    曹丕愁眉苦脸,心情甚是不佳,说道:“仲达所言,朕多有思虑。但如何整顿,却令朕苦恼。”

    司马懿捋着髯须,说道:“内合人心,陛下此前虽已减免阵亡将士家眷赋税,但却无法令众人为陛下奔赴效力。今以臣之见,陛下不如出库中钱粮,以及令宗亲捐钱,准河南诸郡,自行招兵,而后大封以官爵。”

    “豪强、士族闻之,为求官爵,当争先而从戎。其兵虽说不精,却足以壮士气。且陛下招河朔之士南下之余,兼出钱粮交好胡骑,胡骑、河朔诸卒,可为爪牙之用。”

    今曹魏经江淮大败,国中已无多少机动兵力。故而在司马懿看来,不如放弃士家制,学东汉末期,采用联合豪强的做法,迅速凑出一支可用之兵。

    至于是否会给大魏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司马懿也考虑不了多少,只能说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让诸郡自募兵马?”

    闻言,曹丕多有犹豫,说道:“此之大事,容朕三思再定。今不知仲达所言,外巩边疆之事,朕当如何为之?”

    司马懿捋须而吟,说道:“如之前所言,寿春岌岌可危。霍峻纠合水贼十余万,携大胜之势,封锁水路要道,决肥水以灌城。寿春内外水泄不通,除非兴十万之众而救,否则寿春多半将被霍峻所破。”

    “以懿之见,陛下不如将淮北百姓尽数北迁,空留城郭与霍峻。而后霍峻欲北伐中原,当被人力匮乏所困。夏时,贼乘舟北进;冬时,我军率兵南征,两军当可周旋中原。”

    别看曹丕留满宠、曹洪在淮北,似乎有救援寿春的打算。但自他归京之后,因苦于兵马不足,无法抽兵南下。除了在洛阳空喊口号外,曹丕也没太多的办法。

    如此形势之下,在曹魏得知霍峻用肥水以灌寿春后,不少人已对能否解寿春之围抱有绝望之念。而寿春一旦被霍峻攻破,河南将直面南汉兵马。

    针对未来可能会出现的形势,司马懿必须为大魏思考,如何才能在缺少天然壁垒的河南建立起与南汉拉锯作战的空间。

    在司马懿眼中,既然河南缺乏天然对峙的壁垒,不如人为制造军事缓冲区。即将淮北百姓尽数往更北的地方迁徙,留出上百里,甚至两三百里的无人区。

    一旦淮北出现无人区,那么霍峻之后率兵北伐,将会因缺乏相应的人力物力,难以持续在河南作战。毕竟光凭淮北河流运输供给,怕不是五万人出征,十五万人运粮。

    且因淮北河流之局限,仅能在夏季雨水大涨之时用兵,每逢冬季水势消退撤军。

    加上无人区因素影响,注定了南汉无法在中原保留大规模军队,而曹魏能凭河北或黄河沿线的城郭出兵南征,收复之前被南汉所占据的城郭。两军将会常年在中原拉扯,而非被南汉一鼓作气冲至黄河。

    历史上,南北对峙之所以长期在河南拉扯,有时非南朝无进取之心,亦非将帅无能,而是因河南在征战中打成无人区。南朝欲向中原投送兵力、物资,常常是有心而无余力。

    如岳飞从武昌起兵北伐,经历多年奋战,依旧只能将战场推到河南。

    欲从江淮或襄樊直取中原,还需等到京杭大运河的修建,其起杭州,终至北京,南方物资直通北京,这才有朱明横扫中原,直取元大都的宏伟大业。

    “周旋中原?”

    曹丕神情多有苦涩,不敢相信,问道:“寿春位居淮南,其与中原诸州郡并无关联。今寿春失守,何不能沿淮对峙,而后收民北迁?”

    “对峙不了!”

    司马懿为曹丕解释说道:“陛下,淮北有四水注入淮河,分为汝、颍、涡、泗。水贼率兵北伐,沿水路直进,我军若布兵淮水沿线,则有被围而被破之危。”() ()

    淮河作为南北分界线,因淮南、淮北山水地势不同,也随之延伸出不同的军事防御策略。

    若以淮南守淮北,西以寿春为基准,东以淮阴为核心,则可分别挡住中原南征大军。但以淮北守淮南,因入中原的河道多,且缺乏舟舸优势,唯有从淮水边缘撤至中原腹部,依托城池,与南朝对峙。

    换一个军事角度来看,淮南可以看作南方政权抵御北方的军事缓冲区,那么淮北可以看作是河北的军事缓冲区。

    听着司马懿的分析,曹丕慨然而叹,说道:“听君一席之语,朕方知寿春之重。”

    说着,曹丕看向案几上巾帛,摇头而失笑,说道:“作诗,你不行;打仗,朕不行。今下以魏国之势,需靠仲达多多操劳了。”

    大魏忠臣司马懿顺势下跪,沉声说道:“愿为陛下竭力忠心,以效犬马之劳。”

    “仲达免礼!”

    曹丕想从榻上起身,反而因血压高而头晕眼花,被侍从急忙搀扶住。

    重坐回榻上,曹丕缓了缓,说道:“今下寿春不可轻弃,如若弃之,则中原不宁,届时恐魏需迁都以避兵锋。”

    顿了顿,曹丕说道:“朕欲让卿率荆宛之兵,与满宠合军,看能否击破庞统,以解寿春之围。”

    司马懿犹豫少许,说道:“臣领荆宛之兵东进解围,并非不可。仅是臣恐水贼将会从江汉来犯,届时荆宛无兵守备,有宛城失守之危。一旦宛城失守,则京师必然震动。”

    “宛城!”

    曹丕轻揉太阳穴而叹,江淮大败之下,曹魏国内短时间内已无机动兵力可用。

    “这样吧!”

    曹丕思考少许,说道:“有劳仲达重镇荆宛,可向暂领半数兵马东进。如江汉有所骚动,卿率兵马御之,看能否先破江汉兵马。”

    “河朔兵马,朕已命牵招、田豫、解俊三人不日率兵南下,暂缓今下兵马之匮。届时看能否与卿合力,以解寿春之围。”

    “今下之形势,先让徐晃守住寿春。只要守住,就有办法!”

    曹丕说是不日南下,实际上河朔兵马欲至江淮,大概要秋冬之时,故而曹丕不太敢指望远在边疆的河朔兵马。

    “诺!”

    就在司马懿想要退下时,侍从脚步匆匆而来,凑到曹丕耳畔,嘀咕了一阵。却见曹丕的脸色愈发难看,神情阴沉。

    “伯仁安敢如此?”曹丕骂了一声,甚是不悦。

    “陛下,可是徐州兵事有变?”司马懿试探性,问道。

    “徐州兵事未变,倒是夏侯伯仁潇洒的很!”

    曹丕冷笑说道:“伯仁赴齐地上任,左右常带侍妾出入。而这侍妾出入之规格,却高于德阳乡主。今德阳公主心有怨言,告之与子丹,而子丹上疏与朕。”

    “朕派人前去探查,左右将领言,自我军钟离之败后,伯仁率兵北撤。今不见寿春兵困之危,却在贱婢言语魅惑下,游山玩水,岂有此理!”

    说着话,曹丕从榻上起身,愤怒说道:“身为督帅,不去思报国,却搂着女人逛泰山,该杀!”

    曹丕素来‘注重’伦理纲常,今夏侯尚宠妾过甚,实在让他不满。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夏侯尚的正妻是正儿八经登记入宗室的德阳乡主。今德阳乡主上门告状,曹丕不得不为其出头。

    “这~”

    司马懿犹豫少许,说道:“陛下,夏侯都督虽有败坏军事之嫌,但却无法师败坏军事之所为。大军兵败而撤,夏侯都督率兵归州,今下闲暇之时,些许玩乐,并非不可。”

    “仅是宠妾过甚,有辱纲伦。今夏侯都督之罪,尚不至此!”

    说着,司马懿发自肺腑,说道:“陛下,今以臣之见,不宜过分追责,当以安抚人心为上。”

    在司马懿眼中,曹丕回师斩杀鲍勋之事太过了,也太意气用事了。毕竟在那个紧要关头,要以团结众人为上。

    “是啊!”

    曹丕似乎有所感触,说道:“朕不能一味地指责诸将,文烈因性情刚烈而自刎。青徐兵马围攻下邳半岁,已尽全力。今下岂能因家中小事而去责怪伯仁,朕当伸出手帮帮他!”

    “陛下英明!”司马懿拱手说道。

    “来人!”

    曹丕招呼侍从,说道:“夏侯都督宠妾太甚,你等奉朕旨意,去将她绞杀。大丈夫岂能被女子所困,而坏国家大事!”

    闻言,司马懿收回之前说的话,急忙劝道:“陛下,伯仁之所以宠妾,非因妾身份之贵,而是因伯仁爱妾。今将其妾绞杀,岂不让伯仁痛失所爱。当下用人之际,陛下不如以书信劝慰伯仁,令其更正过失。”

    司马懿怎么也不想到曹丕所说的去伸手帮助夏侯尚,原来是派人跳过夏侯尚,直接杀了夏侯尚的爱妾。

    曹丕略带有气愤,说道:“区区女婢而已,不值朕与诸卿大费周章。若夏侯尚因女婢而怒,其将妄为大魏上卿。”

    说着,曹丕看向司马懿,沉声说道:“此为朕之家事,不便与卿多言!”

    “诺!”

    司马懿低了下头,说道:“陛下,臣尚有家事,今且告退!”

    “好!”

    司马懿趋步而退出殿,却正好与孙资遇上。

    寻了个僻静之所,司马懿问道:“今朝中局势何如,陛下身体如何?”

    孙资为太原郡人,与司马懿关系甚好。司马懿身在荆宛,常常是靠孙资提供洛阳变化。

    孙资环顾四周,低声说道:“陛下身患肝阳上亢,医师言唯有静养。陛下归京以来,精神虽可,但身体却是日沉。陛下已欲令平原王叡为太子,仅是未向外人言!”

    得闻曹丕有意曹叡当太子,司马懿微叹了口气,略有羡慕,说道:“平原王素不与诸君相亲,唯因孙妃之故,与孙仲谋友善。”

    听出了司马懿羡慕,孙资笑了笑,说道:“仲达执掌兵马大权,何须羡慕吴侯?倒是吴侯羡慕仲达,指挥兵马征战!”

    念及当下形势,司马懿苦笑说道:“我倒是想与吴侯互换,我居洛阳理政,由其领兵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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