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程臻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

    自己的记忆在时间维度上出现了些许问题,像是在剪辑软件里被人重新编辑过。

    她——大概是忘掉了某些事情,这确实影响到了她的精神状态,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她的日常生活。

    马上就要到大年三十了,这个时候,学校里的人不是已经收拾东西回家,就是在掐着指头算还有几天要回家,马上就要到了一切事物都要暂停的新年假期。

    程臻人还坐在办公室里,也仅仅是人而已,精神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十分离奇的,她在自己的电脑里找到了一份休学申请书。

    编辑日期是几个月前……那似乎是徐凌飞刚出事的时候。

    看来是那个时候打的草稿,但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放下了,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连这份草稿也被放进了不起眼的文件夹。

    程臻打开看了眼,当初的休学原因,自己写的是“因为个人原因”。

    大概也是个不会被通过的理由,个人自身的困难简直是最容易被克服的困难,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没想通”,而想通很简单,或许只需要听别人说几句话,吃了顿饭,去某个地方待了几天,郁结的思绪一下子便通了。

    这样的事情,程臻之前听说过很多。

    选择读博的学生,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想产生过放弃的念头,但看在自己已经付出的精力和时间的份上,还是决定坚持读下去,以至于沉默成本越来越高。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在沉默成本达到顶峰的时候。

    程臻想,自己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

    既然终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为什么不提前选择呢?

    她直接把“休”字,改成了“退”字。

    编辑日期变成了此时此刻。

    陈知著不知道去哪了,颜抒还在医院里,学弟学妹们大多已经不择手段回家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

    程臻把最后一盏灯熄灭了,背着包离开了。

    学校路上越来越少的人,也说明,这是一个要离开学校回家过年的时节了。

    她慢悠悠地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戴着耳机却没打开音乐,直到,她在自家楼下碰到了降桃李。

    在程臻看来,对方是突然出现的,这好像确实能说明,自己忘记了些事情。

    他像是等了很久,看到来人很激动地迎了上去,“你为什么突然就出院了,我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你这些天去干嘛了?”

    程臻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

    不对,或许有,毕竟自己微信上有一堆红点,但她一个也没点进去看。

    “我这几天去……放松心情了,我之前去摩洛哥了。”

    “你这……是去放松心情?”降桃李只觉得眼前的人看上去状态比住院的时候还要差上不少,“我倒觉得你看起来像是去渡劫了。”

    “渡劫?感觉挺形象的,也可以说是渡劫吧。”

    “对了,你刚刚说,你去了摩洛哥?”降桃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才是话里的重点,“摩洛哥?是那个非洲的国家吗?”他听说这个国家,还是因为世界杯。

    “是。”

    “你去了这么远的地方?就是过去的这几天吗?”

    “坐飞机去的,”程臻顿了一下,“和靳熠一起。”

    “哦……这样啊。”降桃李脸上流露出失落的神色,但好像从头至尾也只有失落。

    程臻突然就有了“难道他不会生气吗”这样的想法,有了些奇怪的兴致。

    于是她没有一丝愧疚地说,“你的消息我看到了,但是没有回。”

    “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你的消息,但是我没有回。”

    “……哦。”就像小狗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随着尾巴低垂下去发出的一声呜咽。

    “你不生气吗?”

    “其实……我有一点点生气。”

    程臻倒像是松了口气般,“觉得生气就别理我了。”

    站在她面前的男生摇摇头,“但我没有这么想过。”

    “为什么?”

    “因为我很快就消气了。”

    说这话的时候,降桃李的眼里,果真有一股清澈的真诚。

    程臻选择闭上自己的眼睛,“那我这么说吧,降桃李,你这么好的人,肯定很受欢迎,有很多女生喜欢你,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她们身上吧,这样才算没有浪费。”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降桃李在转移话题,因为他并不想把精力花在别人身上。

    “我就是突然想通了,就是觉得,你的喜欢来的好莫名其妙,你们的喜欢都是这样,而那些喜欢,刚好都是我不需要的东西。”

    “谁说的,喜欢这种事情,当然是多多益善才好。”

    “多多益善吗?”

    程臻突然想起之前的一个生日许过的愿,“上天,如果以后我不能有好多好多钱,那么,我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爱。”

    但她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愿望了。

    “你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啊,你让我再努力努力,说不定你之后就改变这个想法了。”

    “……”

    “你就……试试嘛。”

    程臻想到了那种非常大只,站起来有一人高但还是会扑在别人身上热情地摇着尾巴舔别人脸的毛茸茸的狗狗。

    降桃李就是那样的狗狗。

    虽然她并没有信仰,但是她想,如果这样还要拒绝对方的话。

    应该会受到上帝的惩罚的,人类不能伤狗狗的心。

    “如果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话,我找个机会好好给你解释,行不行?”

    难以想象,但降桃李说每个字的时候,都非常认真。

    认真到程臻无法直视。

    “……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我有的!我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程臻答非所问,“你联系不到我的这些天,难道一直在楼下等着吗?”

    “也没有一直等着。”

    那就是时不时会来等着。

    程臻现在觉得有些惭愧了。

    “我记得,你好像是江城的,我也是,我就想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这样我们可以一起!”

    “我家确实是江城的,但是,我有和你说过我老家吗?我怎么完全没印象。”

    “有的,你可能不记得了。”

    “我应该会很晚回去吧,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回家。”

    “很晚是多晚?”

    “可能二十七,或者二十八,别等我了,你自己先回家吧。”

    “反正寒假挺长的,我也不着急这几天。”

    “……”

    “而且这些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都可以去陪你,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情了。”

    “……”

    程臻再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上帝会惩罚她的。

    程臻一直拖到大年二十八才回家,在此之前,她爸妈已经催了无数遍。

    这样的情况之前并没有发生过,一切是在她的学术没有任何进展之后才开始发生变化的,她的爸妈似乎是觉得,既然已经读不成博士了,总得push些其他的东西。

    程臻和降桃李一起挤进春运的人潮里,在回家的高铁上,程臻靠在降桃李身上昏昏欲睡,她十分安心自然地靠了上去,因为心里非常清楚,对方不会推开。

    “觉得高吗?”她听到头顶传来的闷闷的声音。

    程臻在迷糊中没睁眼,“嗯?”

    “觉得我的肩膀高吗?不舒服的话我就再低一点。”

    “这样就挺好。”

    “其实……有些话,我跨年那天晚上就想说的,结果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总是在人声嘈杂之处才能说出自己的心声,跨年那天晚上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降桃李一下子紧张起来,但程臻依然没睁眼,也没什么反应。

    “不用说出口,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吗?”

    “我明白。”

    “你要是真的明白,你就……”降桃李伸出自己的左手,放在程臻面前的小桌板上,“你就把自己的手放到我的手上。”

    程臻没有犹豫便把手放了上去,她平静地仿佛在梦游。

    事实是,她满脑子都想着如何跟爸妈提自己想退学的事。

    似乎是已经知道很多会给自己添堵的劝告,所以破罐子破摔,打算让大家都不好过一样,程臻在到家之后,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告诉了爸妈自己的真实想法。

    结果当然是得到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她父亲甚至都没有问这其中缘由,就丢下两句话。

    “你要是退学,你就自己看着办,你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你要是离开了学校,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我看你怎么办!”

    好像到了这个份上,便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了。

    程臻被父亲吼了一顿,脸上依旧波澜未变,“那我要不然先休学吧。”

    程父脸色铁青,“你怎么回事?你故意来气我啊!”

    程臻的妈妈语气稍微缓和些,但也是一万个不理解,“你本来研究生就算正常毕业也要25了,当初没有直接读博就已经很可惜,现在又想休学,到底是怎么了,反正你最终不还是要回去读的嘛,是遇到什么坎了,一时间没想通吗?”

    “读博?这两个字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可真轻巧。”程臻有些悲哀地笑了,“那到这里我就想问你们了,为什么要读博呢?为什么要去拿一个更高的学历呢?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有条件有能力的人,谁不去读研读博,你看现在当个高中老师很多都要博士了。”程母苦口婆心,就像其他的家长们一样。

    “但我并不想当个老师,我过去一直读书,一直努力拿个好成绩,好像只是为了满足某种虚荣心罢了,满足我的,也满足你们的。”

    程父的声音直接压过程臻,“你这像话吗?你读书是为了你自己读的!”

    “不,我不是为了自己读书的。”

    这段时间,程臻一直在找寻着某种意义,这就是她最终的答案,那就是没有意义。

    一切都是虚荣,都是为了给别人看罢了。

    就好像自己高中的时候不要命地读书,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只是为了提高成绩,登上校报,让别人都用欣赏羡慕的眼光看待自己;就像自己努力读书,为了保研读博,只是因为周围的人都这么做,只是因为自己读了博士就成了家族里学历最高的人,能满足某种虚荣罢了。

    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学术,所以才没办法坚持,所以才遇到了困难就退缩,找一些接口安慰自己。

    是的,就是这样,一切从开头就错了。

    程父程母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十分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想法灌进女儿的脑子,但程臻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只听到最后的一问,“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读,但你不行?”

    程臻迟疑了一下,然后终于释怀了。

    “因为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不想再继续这样,没有意义,只是折磨的生活了。”

    选择放弃是大逆不道,承认自己因为懦弱才放弃更是可以天打雷劈。

    程父被气得说不出话,程母一边帮丈夫顺气,一边痛心疾首,“你这是要气死你爸啊!”

    “不是表面看上去正常,就代表真的没有问题,不是非要走到跳楼自残那一步,才能说明,我很难受……而且,谁说我看上去很正常?”程臻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她摘下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戴在左手上的银手镯。

    在被手镯遮住的地方,在手腕的背面,有一道蜿蜒曲折的,新鲜的疤痕。

    但程臻却又露出疑惑的神色,“这是……怎么来的,我怎么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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