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应该过去了很久,比那时候更严重的,大脑融化成一团浆糊,我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在恍惚间,我似乎听见了远处海滩上的嘈杂,人们在嬉笑着说什么点燃了篝火,傍晚的海风吹起了海面的白浪……但那些应该是我的幻觉,我残留的理智告诉我酒馆里很安静,安静得连亲吻的水声都听得非常清楚。

    等我重新抓回时间,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

    我把脸埋在香克斯的怀里,带了点困意地眯起眼睛。

    “天黑了吧?”

    “是哦。”

    “唔……好像开始了?”

    “嗯,来得及。”

    啊……好困。

    缺氧后会困好像很正常啊。

    但是不行不行,不能睡,篝火夜错过了就太遗憾了。

    我强撑起精神,整理了下有点皱巴的裙摆和凌乱起来的头发,让香克斯重新帮我带上了花环。

    “看不出来吧?”我征询地望向他。

    “嗯,很好看哦。”

    他这样说着,俯了下身。

    一个濡湿温热的吻落到了我的额头。

    我摸了摸他亲过的位置。

    ……也没有很开心啦,就是有点、有点开心而已。

    压住不停想上扬的嘴角,我催促地推着香克斯:“走啦走啦,快点啦。”

    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吹过来的风也变得凉爽,我感觉到脸上的热度慢慢平静下来。

    ——其实刚才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

    就算酒馆里没人,像那种,嗯,绝对不可能,太破廉耻了,我的羞耻心还没到能容忍在外面做那种事的地步。

    我可是底线很高……咳,很高的!

    反正和梅林那种不懂人心的坎比翁比,我作为人类有相当高的底线呢,至少我不会为了能让看故事的自己就故意引导故事去更有趣的方向,我可比自称大哥哥的他更真心关爱信赖自己的小女孩的心啊。

    “玛丽安娜姐姐——”

    女孩在人群里发现了我。

    好像长久的等待和不安终于落地,她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嗯嗯、抱歉哦萝茜,我有点来晚了吧?”

    我接住了棕发女孩的欣喜,也没有错过欣喜之前的不安。

    “也、也没有啦。”不知道是不是篝火的光,她的脸颊通红,“姐姐你带了呀,那个。……”

    女孩向上乱瞟,从那双在篝火下格外明亮的蓝眼睛里,我头顶的花环上红色的玫瑰和我的黑头发缠绕在了一起,诶、原来在别人眼里,我是这样的吗?我那偶尔连自己都厌弃的猩红瞳孔竟然也有这么温柔的目光,真是少见啊。

    “你把自己送给我了——我怎么会不带来见你呢?”

    这种话我一般都不用思考,脱口而出啦。

    我笑眯眯地伸出指尖戳了戳女孩还带着婴儿肥的通红脸颊。

    “今晚的小玫瑰很漂亮啊。”

    “真的吗?”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闪烁着好像比火焰还要灼热的东西,我感觉到她的脸似乎无意识地向我的手指蹭了一下。

    ……我条件反射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余光扫到香克斯像是看小孩打闹那样笑着一直看我的动作,我收回手指,决定稍微收敛点。

    “真的哦。”我决定转移话题,“怎么就你自己,瓦莱丽呢?”

    “瓦莉去换衣服啦。每年的篝火夜必须要瓦莉先说话才能开始,刚才结束了她就去换掉公主的衣服了,现在应该马上就过来了吧。”

    萝茜说到这,像是想起了忘掉的事。

    “对了对了,要给姐姐你介绍我和瓦莱丽的朋友——”

    她东张西望看了一圈,疑惑地小声嘀咕着:“诶、亨利哥哥去哪了?刚才开场的时候还在。”

    我保持微笑,看着她困惑地移回视线。

    “没有找到……”她沮丧地说,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精神,“算啦,等跳完舞我和瓦莉去找找哥哥吧。”

    对哦。跳舞。

    我是为了看女孩们跳舞才这么想来海滩。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我还记得萝茜跑过来前周围的几个女孩和她都穿着一样的红格子裙。

    来到这个小镇快要半个月,我基本已经确定了这个国家大概是大不列颠在异世界的异时空同位体这样的存在,我应该知道了接下来她们会跳的舞。

    不过我还是饶有兴趣地如女孩所愿问道:“萝茜接下来也要跳舞吗?”

    “嗯!”她说,“没成家的年轻孩子们都要跳舞,听说很早的时候还有吟游诗人在大家跳舞的时候弹琴讲故事,不过我没见过啦。”

    “啊……讲故事,是那位王的故事吗?”

    她面露了一点为难:“……是啦,是伟大的亚希尔王的故事。不过,那个,因为瓦莉家的传闻,所以,姐姐一会千万不要在瓦莉面前提起那位王的事啦。”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我了悟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萝茜对我的信任到底到了哪个程度,她在我简单的一句话下居然真的放松了为难,重新活泼地嗯了起来。灿烂的笑容瞬间流露出的是简单却直白的信赖。

    有点恐怖。我在心里想。

    只是好感对我倒无所谓,可她这种天真的信任给我带来了像是巨石一样沉重的责任,一刹那就压在我的胸口上,我眼前的景象扭曲了一瞬。这严重地侵入了我和人交往的边界,我被这种过近的距离感到了强烈的不适,头皮跟着像是被电流滑过一般发麻。

    强忍着想后撤的冲动,我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不带任何情感的空壳笑容。

    萝茜跑过来的地方发出了嘈杂的声音,几个穿着同色格子裙的少女分散开来,里面有个人朝这边喊了一声萝茜。

    她应了一声,转回头,似乎有些犹豫:“姐姐一定要等我回来啊,我很快就会结束的!”

    “唔。”我面不改色,眼也不眨,“快去吧,那边要开始了哦?”

    ……我才不要。

    目送萝茜融入女孩们的阵型,在一片红裙子里找不到她的身影,我立刻侧身抓住香克斯的衣服,仰头看他:“我们现在就走吧,香克斯,去佩诺尔。”

    佩诺尔是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小镇,原本的计划是等为期三天的篝火节结束再动身,但现在计划被打破也无所谓。

    我能感觉到香克斯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但我深陷在那种焦躁不安的状态中,只想立刻就离开这个随时有人可能侵扰我的地方,无暇去关注香克斯的神态。

    “……为什么?”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背,我汲取到一点温度。

    我深呼吸了一下,努力用平稳的声音回答道:“她信赖我,这太恐怖了。”

    “嗯?”

    他今天怎么理解能力这么差劲。

    我找回一点说话的条理性。

    “就是啦,你没发现吗——她那个反应是信赖我吧?我不能接受,那种靠近我很不舒服。”

    我低声地和香克斯解释我心里的焦躁,但那些更深层困扰我的东西用语言无法描绘,我心里清楚我的恐惧来源于我至今无法摆脱的阴影。

    信任是毁灭的魔咒,我只是狂热地信赖着我自己的占卜结果绝对不会出错,由此延伸出才信任着香克斯,但一想到萝茜居然信任我,我就难以遏制地开始猜忌她是不是想借此要挟,得到我的信任然后伤害我。

    是的,我认为这是一种入侵。

    一种要挟,一种充满恶意的攻击行为。

    我知道是我的应激反应,那孩子不可能做这种事,那些伤害只是我幻想出来的自我伤害,但是我控制不住,无法控制,那些记忆、那些经历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永久地折磨我。

    ……除非……或许我可以再次像之前那样,「那样做」。

    “……!”

    我顺从地被迫跌进他的怀里,他突然的动作打断了那些即将蔓延的想法,而失去视觉带来的反馈后,周围嘈杂的声音在黑暗里变得更加清晰,我听见了我快速、无序的心跳声,也听见了篝火燃烧的声音……还有,香克斯的心跳声。

    沉稳的、有力的,和他本身如出一辙的坚定。

    “……”

    我闭了闭眼,听着他的心跳声渐渐冷静了下来。

    那股焦躁暂时被抚平了。

    “……香克斯。”我小声呢喃。

    “我们明天下午走吧,跟萝茜告别后走。”

    停留在我头发上的手没有停顿,心跳也没有变化,但我知道他听到了。

    大概在我的话过去几秒后,香克斯用一如既往的平静口吻说:“安娜希望这样吗?”

    这并非是我能以希望做出的事,而是————

    “……是的,我希望这样。”

    我抓紧他的衣服,即便我再克制,提起和过去相关的内容,我的眼睛、心脏就发疼,我做不到面对,那些东西太过……我忘不掉,但我也不想再想起来,就这样维持下去就可以了——这对我是难得的平衡了。

    选择不逃避就代表要克服我的恐惧,克服恐惧的前提是要直面它的源头,把那段经历翻出来让我再回忆一遍……这是杀戮、屠杀,对我而言,这是凌迟。

    我只想简单地活在这个对我没有伤害过往的异世界,跟在香克斯身边陪他一起航行。

    这就足够了,我现在没有宏大的理想,只追求有人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平静和安稳。

    他沉默了一会,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心抚上了我的脸。

    “好吧。”他似乎无奈地说,“我们明天离开。”

    啊。同意了。

    我放松紧绷的神经,有了离开的后路,我终于重新找回那份为篝火夜而跳动的雀跃,和回到最开始对待萝茜的心情。

    我动作轻快地拉着香克斯离开了那个避人的角落,往专门观看的看台走去。

    在刚才鼓声响起时,那些分散开的女孩们就动了起来。

    佩花的乐者拉动起了手风琴,压着帽的乐者吹着悠扬的短笛,在一声悠长的琴声拉开后,有吟游诗人离开了看台,走上了舞台。

    他坐在篝火旁,晃脚弹动着琴弦,哼唱着配合曲调的歌谣——这次不是战争的纪史,也不是历史的传颂,而是简朴却洋溢着快活的乡村生活。

    篝火照亮了海滩,焰光的影子在照亮的海滩上摇晃。

    我准确地找到了人群里的萝茜,她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和身边的女孩牵着手,转圈,踮脚,转起的裙摆仿佛盛开的花瓣。

    杀戮、鲜血、流亡、爆炸,这个国家曾真实发生的事在翻涌的火光中一一闪过,人们看不见火中的故事,他们高举起酒杯,为了今夜庆祝。

    “敬伟大的亚希尔王——”

    兴奋欢呼的人群里忽然有人这么高喊,尽管亚希尔王的时代已经过去,但吟游诗人的歌里仍然存在着那位王的痕迹。

    他唱的不是现在,而是久远的王治下之地。

    曾经过王统治的人们没有忘记过世的王。

    “敬塔德国王!”

    有人在这沉默的间隙喊起了新王,冲淡了那片刻的沉寂。

    “——敬失败的阴谋!”

    人群兴奋欢呼。

    无数的鲜花从看台扔向了跳舞的女孩、吟唱的诗人,即使我和香克斯坐在后面的位置,也能闻到那层层叠叠、馥郁芬芳的香味。

    我抛弃了我的果汁,喝了口香克斯的酒。

    “要是梅林在看……”我小声嘀咕,“就有意思了。”

    香克斯微微垂眼看我,似乎在等我说话。

    “那个喜欢看故事的家伙肯定会把这个当作是娱乐一样。”我把头靠在他身上,喝着酒观看那边女孩们的舞蹈,“果然,还是给威廉亲看到比较好玩,他肯定会说什么「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要用罪恶巩固*」这种台词啦。”

    “很有意思的话。”香克斯说。

    “是吧。威廉亲可是超级有名,整个历史上最杰出的大剧作家之一。”我说,“我觉得香克斯你肯定也喜欢,好可惜你看不到……”

    嗯……嗯?

    其实我看过就够了吧。

    因为太喜欢所以不管是剧本还是电影还是话剧都看了无数遍,我的脑袋里装满了台词。就算记不住……也可以现场翻嘛,威廉亲的手稿我也能看到啊。

    “安娜要讲故事吗?”他笑着看我。

    我想了想,摇头:“现在讲的话会剧透接下来的故事了。”

    “这样啊。”他说,“那等结束后再慢慢讲给我听吧。”

    我嗯了一声,安静下来,继续看已经落入尾声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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