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

    若非亲眼所见,又怎敢相信,西行取经的十万八千里一路被魔障妖气所掩盖,在这一片黄沙之上,竟然有女儿国这样的绿洲净土。

    九层堡垒下桃花灼灼。一棵老树下,唐僧双手合十垂眸静立,望着脚下一株嫩芽出神。女儿国的阳春三月,生机不断。

    玄奘一身精美的锦斓袈裟,眉心一点朱红,在周围桃红梨白的衬托下越发出尘。传闻中吃一口即可长生不老的唐僧肉,当下更加有几分印证。

    一枝桃枝轻轻被挑开,步摇轻颤 ,露出一对水灵灵的眸。来人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柳腰纤细,环佩叮当。如此明艳动人,在这女儿国非得是女儿国国王不可。

    她在树下定了定身,见玄奘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出现。莲步轻移,一双玉臂从身后轻轻环住了玄奘的腰。

    她将脸轻轻靠在了玄奘的背上。玄奘本在静默之中。低头看腰间的异样,顿时大惊失色,忙不迭挣脱这个怀抱。

    玄奘回过身,更是瞧了她一眼就连忙低头念阿弥陀佛,惊慌无措得连耳朵都红了。

    "陛下……"他无奈,似叹道:“贫僧乃是出家人。”

    她轻笑一声:“御弟哥哥,你总说你是出家人,我倒是有一问,要御弟哥哥解答。”

    玄奘长舒一口气,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说:“陛下请讲。贫僧一定知无不言。”

    她玉手轻掩,浅笑道:“御弟哥哥,佛言道众生平等。是也不是?”

    这……”玄奘一愣,说:“陛下乃是金枝玉叶,怎可……“

    “即便是金枝玉叶,佛曰众生平等,我也和这众生一样,该有名姓。可对?既然众生平等。御弟哥哥便唤我名姓吧。”

    名姓?

    玄奘又是一愣。

    眼前的人既是金枝玉叶又是一国之主,如此这般的人,迫使他险些忘了,她亦是身在凡尘,当然也有名姓。

    只是——

    玄奘竟然无法想象,是怎么样的名字配得上这样的人。

    “若渝。”

    “什么?”玄奘似乎没反应过来。

    若渝勾唇,趁着他发愣,上前轻轻将他衣服上的褶皱轻轻抚平。

    “若渝便是我名。女儿国没有父亲,便只有名,没有姓。御弟哥哥觉得这两字如何?”

    “坦然自若 ,信守不渝。”玄奘若有所思。

    玄奘思考的时候更好看,长睫微微垂着,眉宇轻瞥。本就精致的五官更如刚雕琢好一般,静待人观赏。

    兴许他此刻联想到了什么,联想到了出家前在城里看到的神仙眷侣,亦或者是联想到若渝兴许有个同样风清明月的母亲。再或者,牵起了自诩圣僧心底一根从未触碰过的心结。

    若渝见他还在思考,便重新将脸靠在他的胸膛。

    那失神的玄奘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忽然感觉胸膛一暖。

    他低头一看。

    云鬓花颜,粉雕玉琢的人就这样在他的怀里。这种感觉有些奇异和……温暖。玄奘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一双手悬在空中,久久无处安放。

    这一刻,这两人心中,兴许想的是同一件事,以至于好一会都没有人发觉不妥。

    他们站在春日里,站在被桃花稀释无数份的春日里,宛如天作之合。

    桃林中突然起了一阵妖风,吹得树上的桃花扑簌簌落下。

    五佛冠的飘带被风吹得飘起,遮住了玄奘的眼睛,才将他的心重新拉了回来。

    “陛下!”他又嗔又怪,吓得连连后退,耳根子涨得通红。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御弟哥哥又唤我陛下。”见他连连后退,若渝又要上前捉他。

    玄奘连忙跑开,他一路被杂乱的树枝连连阻拦,衣着不整。方才出尘的圣僧,终于跌回了凡尘。

    他眉宇间一点朱砂,映衬得他的耳朵越发通红。到最后退无可退站在朱墙前,无奈地合起了手掌。

    “陛下……贫僧乃是出家之人。”他再也想不出别的言语来阻止这一切了。只是抬眸看了眼前之人,又忙低下。

    若渝见他这般模样,只觉得他更为可爱,想了想道:“御弟哥哥,今夜若渝请你夜赏国宝。你若愿意我便不再追。”

    玄奘有些为难地轻轻摇了摇头,眼睛却始终盯着地面,可见她目光始终不肯离开他,他终于小心翼翼抬起眼睛,应答:“陛下,贫僧一定去。 ”

    若渝粲然一笑。

    忽然又起了一阵妖风,将桃林吹得桃叶纷飞。

    飞来的花草砸在身上宛如一件件钝器,趁着风缓和,二人连忙离开了桃源。

    妖风息,空中的花瓣缓缓坠落。可惜凡人看不到。这空中的桃瓣,有一瓣顺着轨迹缓缓坠落,忽然停止在半空中。

    阿音盯着手中的桃瓣,嘲讽地轻勾了勾唇。

    这一刻,她不知道是在嘲讽她自己,还是在嘲讽她的师兄。

    她想起多年前,她从灵山前往长安,风餐露宿,只为找玄奘。而玄奘,却避他唯恐不及,甚至批评她,像个贼。

    又忽然想起来,孙悟空从前说的一番话——

    “你爱他爱的死去活来,不曾体会过,这世间最销魂之物,乃是情么?”

    情。

    阿音抬眼,看着春光灿烂的桃园。想起从前也有一日,春光如此美好,她坐在师兄的身边,看他浅笑着诵读着佛经。

    原来,大师兄的七情六欲没有灭。他没有过过情劫。可是,也没有用。

    手心的桃瓣一瞬间湮灭成烟。

    “这一难,虽然没有妖魔鬼怪。却比那妖魔鬼怪还要厉害。若是被妖怪捉走,顶多是少了个凡身。可若是掉入了温柔乡,那便是,销魂销骨。啧啧。”

    阿音抬头,才发现孙悟空侧卧在朱墙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显然,他也目睹了全程。

    阿音看着他眼里的戏谑,心中忽然翻江倒海一般难受。

    奇了怪了,竟然比刚才还难过。

    “你早就知道。”

    孙悟空笑得失声:“当人,若没有七情六欲之苦。怎么能叫当人?”

    阿音只道:“他一心向佛,如今这点念头,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人之常情?”猴子坐起身,一条腿悬着,一条腿撑着胳膊,道:“说起来甚是奇怪。这一路妖魔横行,竟然有西凉女儿国这样的温柔乡。不如,菩萨和我一起夜赏国宝,如何?”

    阿音冷哼一声,抬腿便走。

    “你怕了。”孙悟空悠然道。

    阿音止住脚步,忽然一瞬间有了胜负欲,便道:“今夜见。”

    是夜。

    玄奘在屋内念了一日的佛经,终于将一颗心安定了下来。正好用过斋饭,就有国师带着婢女请他前去夜赏国宝。

    转朱阁,低绮户。

    终于来到层层罗幕前。

    婢女们相视一眼,露出暧昧的笑,留下一句圣僧请进,陛下就在里面等你,便退出了屋子。

    玄奘深感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观望四周,罗幕内灯火明灭,小窗微启,清风徐来,奇香四溢。

    国师怕他出逃,便带着人往内走去,

    玄奘试着撩开一层罗幕,又是一层罗幕。

    “陛下。”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御弟哥哥。”

    罗幕深处,传来一声轻唤。

    “陛下,邀贫僧夜赏国宝,不知这国宝——”玄奘抬眼望了望罗幕深处的亮光,心中忽然感觉一阵异样。忍不住拨动了两下念珠——今日的佛经,仿佛白念了。

    “御弟哥哥,你怎么还不进来?”

    玄奘小心翼翼掀起罗幕,向着亮光深处走去。

    直到最后一层罗幕掀起,他规矩地开口:“贫僧拜见陛下。”

    缓缓抬起头,却忽然瞳孔微缩,无语凝噎。

    若渝一双柔荑撑着脑袋,侧卧在床上。

    她着一身薄衫,香肩如玉,满头青丝如瀑般在罗床上散开,一朵娇花别在鬓间。口脂点缀,花钿凝香,她笑意绵绵,在灯火映衬下,恍如一朵含光绽放的昙花。

    “御弟哥哥——”若渝见他发呆,连忙起身。

    玄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低头念阿弥陀佛,转身就走。

    可是若渝,却拽住了他的衣角。

    玄奘一瞬间迟疑,耳根突然涨红。

    慢热如他,忽然回想起来,曾在昔日难中,被女妖精迷惑看到过的画面。

    即是妖精,便懂如何当一只貌美的妖精。她拉着玄奘要喝交杯酒,见他木讷,玩心大起,便问他:“哥哥,可听过,何为天雷勾地火?”

    玄奘木讷地摇摇头,那妖精妩媚地笑着,略施法术,在他脑海中,幻化出了无数旖旎风光——

    玄奘吓得大惊失色,心中除了恐惧,还有不适。幸亏孙悟空及时赶到,恐怕他真要落难。

    而如今,他又想起那些风光,竟然心中升起一抹异样。他正思考此为何种状态,就未曾察觉到自己呼吸急促。而若渝从身后环着他的腰,靠在了他宽阔的背上。

    分明不是夏日,可是玄奘仿佛被烫了一般,连忙挣脱开,他回头,居高临下,却忽然看见薄衫下一处圆润高耸的雪白,连忙又躲开了视线。忙走开三尺远。

    “陛下……这……”他慌乱,被一身燥热弄得方寸大乱。

    “难道在御弟哥哥眼里,我还算不得国宝吗?”若渝又去拉他衣袖,“哥哥,你坐。坐呀。”

    玄奘仿佛身在云端,忘了自己置身何处,只知道抬眼有昙花一梦,可——玄奘紧闭了双眼,嘴上轻轻念着清心咒。

    若渝温柔得如同月色一般,只是看着他笑。

    听了半天没有动静,玄奘睁开眼,视线交汇,连连躲闪。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不知是在求什么。

    “哥哥你看,这烛光也知人情,欲照今日之喜。”

    烛火明灭,玄奘忽然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的话,只道洞房花烛夜……囍。

    鬼使神差一般,他道:“不知陛下,喜从何来。”

    “我身为女王,饱享荣华富贵,可是……从未享受人间欢乐。今日哥哥到此,真乃天赐良缘。来日哥哥登上宝座,我为王后,从此双宿双飞。这不是万千之喜嘛?”

    她毫无掩饰。

    自从玄奘一骑白马,踏入西凉。通关文牒,白纸红字,仿佛一张聘书。西凉春日好,她使尽心机,一留他再留他。

    满堂花醉,她让人挂上圣僧画像。湖光春色,她让人放出鸳鸯戏水。她毫无掩饰,贵为女王,请国师提亲下聘礼。

    玄奘贵有慧根,拗口的佛经都能领悟,如何看不见美人盈盈眼间,浓烈如火,又温柔如月一般的爱意?

    “贫僧——一心向佛,四大皆空,贫僧尘恋已绝。无缘消受人间富贵,阿弥陀佛。”

    “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若渝不依不饶:“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两眼空空。”

    她的声音清脆,却理直气壮。又勾起玄奘心中某种念想,又让他想起心中的禁处。他又欲看她,眼神再次交汇,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何为天雷勾地火……

    眉心却忽然一凉,他一瞬清明,忙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满头大汗,心中压着千金一般重。

    若渝给他擦汗,撒娇道:“哥哥别闭上,睁开眼睛吧。”

    玄奘眼睫轻颤,忽然一动不动。可他耳朵始终涨红。

    若渝不甘心:“啊,你就睁开眼睛吧。”

    玄奘道:“我就是睁眼看你又能怎样?”

    “哥哥。”若渝忍不住动起手,玄奘挣脱。一来一去,竟然把玄奘跌倒在床上。

    若渝轻轻压住他的一臂,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哥哥。今夜良宵难得,你就答应我吧。”

    玄奘怕伤了女王,不好起身,衣襟又被扯乱。

    玄奘看着她柔情似水,心中连连叹气:“女王陛下。贫僧已许身佛门,另与大唐天子有诺在先,还望女王陛下放了唐僧西去。”

    若渝微微咬了咬唇瓣,有些迟疑道:“你难道,真的不喜欢我吗?”

    大概听出女王话中的委屈失落,玄奘忽然心疼。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了下来。

    他看向窗缝中的星月相伴,心中百感交集。良久,他道:“来世,若有缘分……”

    若渝忙抓住他的手,堵着他的话:“我只讲今生。不讲来世。今生今世我们是有缘分的。”

    她将头轻轻靠在玄奘肩头,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道:“即便有来世,也并非你我。”

    玄奘的呼吸越发深重,她轻笑:“哥哥。你就答应我吧。啊?”

    未有回音。

    若渝抬头,见他眼神躲闪,心中了然,将人扶起。

    终于四目相对,玄奘看着她的眼神,终于也有了笑意。

    若渝微微抬头,朱唇相近,正要入他怀。

    忽然阴风袭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打破二人温存。将玄奘一把捞起,掳走遁去。

    若渝大惊失色,连忙跑出屋外,喊人前来。

    寝宫陷入了一阵混乱。

    假山上,阿音和孙悟空相对站立着。

    孙悟空抱着胳膊,“菩萨,你输了。”

    阿音神情复杂,有怒也有惧,捏着玉瓶的手微微泛白。

    “你早就知道你输了,不然,你定是不会来。你若不来,便没人压的玄奘一动不动。可是——”孙悟空抬手抚起她被风吹起的长纱,道:“即是风动,也是心动。”

    “住嘴。”阿音有些不悦,周身的灵气陡然散开,荡起一层劲风。

    孙悟空见她有了如此情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又笑了:“你要知道要输,否则也不会让蝎子精。轻而易举进入西凉了。”

    是啊。妖精一身妖气,在西凉皇宫外蛰伏数百年,只因为帝王之气不得靠近,若非有人相助,怎么敢进入皇宫?

    而这。一切都是阿音的安排。

    师父,你看到了吗?

    阿音看着玄奘离开的方向,心中忽然舒坦了许多。

    其实她并没有想象当中伤心,只是有些生气罢了。可这气无从而起,大概,是她佛门的尊严,如今被践踏。而她,其实有些释然。

    孙悟空掐了掐手指,只道:“不知道菩萨,安排我在什么时候入场呢?”

    阿音再回头看他,心中百感交集。

    孙悟空在月色的笼罩下忽然有了出尘的感觉,他噙着笑,星汉灿烂在他眼间。

    阿音忽然在想,若神仙,也有来世。

    却看她并没有想象中的伤心和愤怒,反而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平静。孙悟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应该啊。

    她为玄奘吃尽了苦头,爱金蝉子爱了千百年。怎么会如此平淡?世间之情,销魂销骨,不该如此……

    简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想必连如来也想不到。

    “阿音?”他笑意褪去,忍不住唤了一声。

    阿音只是看着他,脑海中浮现很多画面,有不同语气,他唤他阿音的场面。

    “你走吧。”阿音长叹一声,“莫要耽误坏了我师兄的修行。”

    “罢了。”孙悟空扬长而去。

    阿音看着下方的凡人,又看着孙悟空离去。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清尘坐在妙华镜里,却十分清楚,连连晃头晃脑:“真是,当局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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