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黛玉跌跌撞撞回至明瑟居,宝鹃等人皆知她惊惧交加,忙服侍就寝不提。黛玉自在枕上思虑,一时想起上辈子大观园的日子来,虽有些不遂心之处,然则老太太宝玉时时念着,姊妹们一处伴着玩笑,竟是何等乐趣。一时又想起今生的父母来,自己未尽半分孝心,却累的母亲哭瞎一双眼,父亲老迈之年为自己奔走。又听见那窗外夜风呼呼,清寒萧瑟,耳畔又似有人说话,睁开眼却是一片漆黑,及至后来那沙沙之声竟成呜咽悲号,一夜不止。

    这林黛玉最是个玲珑心思之人,原心中虽存了一段旧愁,因心有顾忌反能时时压下,谁知亲历了这一段宫廷碾压,便有西风压倒东风之势。又兼之思虑过度,夜里睡得很不安生,迷迷瞪瞪四更天才稍阖上眼。

    次日醒来便有些不爽,及至午后竟是昏昏沉沉,连下床的力气也无。慌的宝鹃忙遣了林全去请太医,又熬些热汤喂她,谁知她牙关紧咬,半分也灌不进去,一时烧的迷糊了,口中又唤着什么宝啊贝啊,爹啊娘啊的,众人更是忧心。

    连太医也十分吃惊,道这病来势极猛,又兼之才人乃是江南人士,骤然换了水土,只怕不服之症早已埋下,如今焦思过虑,正引发出来。忙开出一帖药,命先喝上三日,再另有一副温补之药一日两回,若熬上两天烧退了便无大事。

    谁知此后虽是每日吃药,却不见起色,竟越发缠绵起来,待入了冬,仍断断续续未好,身子时热时冷,一日里醒来的光景不过一二个时辰,其余时刻皆迷迷糊糊睡着。宝鹃林全等再去请太医,便渐渐推脱起来,起先还说忧思难解,药石无力,只好将养即可,后来竟是躲着连人也不见了。

    黛玉心中明白,瞧着宝鹃林全又气又急,又不得法,心中十分不忍,忙止住他们,道:“你们也别忙活了,我原是福薄之人,得你们照料已很难得了。我只盼着若我走了,你们能寻个好去处,也不枉我们一场相识。”

    宝鹃服侍在侧,一面瞧着她几乎瘦的脱了型,一面哭道:“小主说这话竟是让奴婢们死的心也有了。奴婢不知道小主忧思些什么,只是小主不想着自个儿,竟不想着家里父母?”

    黛玉心中一苦,无言以对,宝鹃道:“小主偶尔睡着,也总会呼唤几句爹娘,可见小主是将父母放在心上的,如今小主这般与自己过不去,却不知这是什么孝道?若安大人安太太知晓小主这般作践自个儿身子,倒让他们如何作想?”

    瞧着黛玉面上有几分动容,又道:“奴婢虽没什么见识,却也知晓为着心中挂念,再难也要好好活着。”

    黛玉听此,一腔热泪终哭下来,思及这些时日所作所为,竟是只顾自怨自艾,却将入宫初衷忘个干净,那眼泪越发快了,又念着父母双亲,一时又烧的迷糊过去。

    恍恍惚惚似回了松阳县,沿着抄手游廊快走几步,一转弯便是父母常年坐卧的厢房,内里正有几声悲泣,忙忙奔过去,掀开帘子,却见母亲搂着陵宥陵宝哭的不接上气,父亲呆滞一旁,老泪纵横,口中直念:“我一把年纪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怎不收了我去!”萧姨娘亦哭倒在地。

    黛玉心中一痛,方要唤一声爹娘,身子却是急速后退,耳畔哭声越大,惊的她忙睁开双眼,视线所及之处分明是一顶藕合色花帐,一时呆在当地,竟分不清身在何处。

    许久才闻一个声音道:“小主此番虽烧的凶猛些,却是个好兆头,照着这方子每三碗水煎成一碗,一日三回。若小主明日烧仍未退,便立即来找我。”

    尔后似有林全迭声道谢,将来人好生送出去,复又转进来,瞧见她醒来,一时又惊又喜,忙道:“太好了,小主醒来了。”

    宝莺忙上前挡着黛玉起身,道:“小主才刚醒,还是躺着好,仔细起的猛眼花呢。”

    宝鹊也从外间进来端了一碗药进来,小心吹了吹热气,便要服侍她喝下。黛玉原最不耐这些苦药,此刻却急忙接过来,一言不发灌了下去,宝莺早拿了蜜饯过来,又含了一颗,才平躺下去。

    这林黛玉心中原有一股韧性,前方不过是想的左了有些低头,自宝鹃点醒她心中挂念,便一味求好,寻医问药很是配合,此后不过几日竟一天好过一天,喜的明瑟居众人每每喜笑颜开。

    这日,宝莺服侍黛玉喝了药,方要告退出去,不妨黛玉问她:“怎么这几日不见宝鹃呢?”

    宝莺笑道:“宝鹃姐姐前儿夜里贪赏雪景,吸了几口冷风,这几日也吃着药呢,并不敢过来,怕过了病气给小主。”

    黛玉听此忙问是否严重是否就诊又吃了那些药,宝莺一一答了,黛玉又叹道:“我好了,她倒病了,这些日子也难为你们,为我镇日里奔波。也不知道她如何了?我且瞧瞧她去。”

    宝莺忙道:“小主这般说倒折煞奴婢了,都是奴婢们该做的,哪里就值当说呢。”一时又忙道,“宝鹃姐姐才睡着呢。”

    黛玉瞧她面有异色,便知有些缘故,也不点破,只道:“睡着也不妨,我只瞧一眼,为着我这病倒累了她一身病,若不瞧瞧,我如何能放得下心?”

    宝莺见她坚持,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眼中一红,泪珠子便滚落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奴婢说实话罢,宝鹃姐姐不好了。”

    黛玉大惊,忙拉住她问:“如何不好了?”

    宝莺泣道:“早前小主病势凶猛,又没个太医来瞧,宝鹃姐姐急的没法子了,竟病急乱投医强闯皇后娘娘的凤仪宫,惊了皇后娘娘的圣驾,虽则娘娘并未怪罪,还遣了太医来为小主诊治,宝鹃姐姐到底受了鞭笞,加之咱们这儿缺炭火夜里寒冷便受了凉,腿上的伤势又起炎症,又不敢请医,这几日正烧着呢。”

    黛玉手中一颤,忙起身朝外便走,慌的宝莺匍匐过来抱住她,哭道:“小主好歹保重些,您好容易松快了,若再病倒该如何是好?”

    黛玉气道:“我病了死了是我的事,如何竟连累她至此?又为什么不请太医来瞧瞧?”

    宝莺哭道:“宝鹃姐姐说,好容易有个太医愿意来为小主治病,却不能因她耽搁了小主病情。”

    黛玉听了真真是又气又急,喝道:“她糊涂了,你也糊涂了,还不去寻太医来?林全呢?”

    那林全正从外间走来,听了这一声喝,忙奔进来,见二人这般情势,忙跪下道:“小主好生保重身子,若气到了只管拿奴婢出气。”

    黛玉冷道:“我怎敢拿你们出气,你们个个都是主意大的,倒瞒着我。”

    林全只是不解,宝莺忙低声说了缘故,他略一思索,只垂泪道:“到底是宝鹃姐姐一片苦心,还望小主受罪。”

    黛玉叹口气,含泪道:“我怎不知你们一片苦心,只是若为我折了宝鹃,我又怎能安心?”略平复了下,便道:“林全,你且去库房看看,我记得刚进宫那阵子,皇后娘娘赏了不少贵重珠宝,你多拿些去找才为我治病的那个太医,想来看在黄白之物的份上,他也能多看顾些宝鹃。”

    林全有些迟疑,黛玉还当她病了这些时日,他们打赏用度那些银钱早已所剩无几,忙摘下腕上一对玉镯,递给林全道:“这对镯子成色还算上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你拿去折了银子,也方便些。”

    林全哭道:“万万不可,小主本已艰难度日,若为了奴婢们再舍掉这些防身之物,日后该当如何呢?”

    黛玉登时气的竖起一双杏眼,怒道:“是东西值钱还是人值钱?怎地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便是这些俗物今儿没了,保不住明儿又得了,你操的什么心!还不快去?”

    林全听此只得磕头自去。黛玉又唤来宝鹊并喜儿翠儿,吩咐她们趁着午时日头好,将宝鹃挪至她寝殿外间暖阁的榻上,又吩咐小路子并小卓子多烧些炭火。及至午后才忙乱完毕,便自去暖阁瞧着宝鹃。

    一见她宝鹃便要挣身起来,却牵动腿伤,登时冷汗涟涟,黛玉忙按住她道:“快躺下快躺下,还没个你行礼的时候?”又看她一张脸很是苍白,掀开被角,瞧了瞧她腿伤,果真一片暗红,不禁垂泪道:“我何德何能,竟受了你这样的恩惠。”

    宝鹃含泪道:“小主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不过贱命一条,哪里当得起小主这般看待。”

    黛玉气道:“我才好你又拿这些气话招我?且不知是谁说,便是为了父母家人也要好生活下去,你既劝了我,怎么自己反倒不知晓?”

    宝鹃苦笑道:“奴婢如何能与小主相较?何况奴婢原是孤儿,这世间再无亲人了。”

    黛玉听的一悲,劝道:“虽是这样,难不成便没有个挂念了?正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我相聚明瑟居,未必不是缘分,深宫内院,我只当你们都是我的家人。你若念着我一二,便该好好养着自己。”

    宝鹃听的一怔,牵动心中一段旧事,两腮竟滑下泪来,其余众人亦红了眼睛,年纪最小的喜儿翠儿一时竟哭出声来。

    黛玉跟着洒了几滴泪,忙止住哭声,笑说:“咱们这是养着一屋子哭神呢,个个赤眉瞪眼的,让外人瞧着还以为都得了红眼病呢。”

    喜儿翠儿不妨她如此说,分明正哭着,却是忍不住扑哧地又笑出声来。宝莺宝鹊便扶着黛玉先入了内室重新更衣,又抿了抿稍有些散乱的发髻,才出来与众人说笑。

    此后林全请来太医,很快开了药,几幅下去,宝鹃便退了烧,只腿上的伤须将养些时日,倒无甚大碍。黛玉见此放下心来,也不让她挪回自己房间,只陪在暖阁榻上。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外,虽病着却时常念着彼此,又有其余众人陪着说笑逗趣,隆冬月里,竟十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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