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朱太后钦点抄经书，杜良娣结胎时疫起
及至重阳节，恰逢大军凯旋还朝之喜，便办的分外热闹，圣人在外赐宴朝臣，晚间后宫又开家宴。黛玉循例出席家宴，有幸见了太后一面，因她陈情一事，太后喜她一片孝心，吩咐下来让闲时去慈宁宫为她读经，其余诸事不必一一赘述。
次日一早，黛玉便扶着宝鹃先去凤仪宫晨省，听了一场机锋，又婉拒了几位宫妃的邀请，自去慈宁宫请安。
在宫外时黛玉便听过本朝太后的事迹，手刃摄政王，雷厉风行夺回政权，又一鼓作气诛尽摄政王所有党羽，人人赞太后为女中豪杰，巾帼之姿不下须眉。黛玉心中不由对她多了一分敬畏之心，家宴时离得远，只记得太后娘娘是个平和沉静的贵妇，有着一股淡淡的高华疏离的气度，令人见而折服。
待黛玉行了拜见大礼，太后命贴身嬷嬷扶起，目光落在她身上，道：“听说皇帝也对你的才情赞不绝口，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黛玉依言抬头，恭顺地望着这位大周朝身份第一尊贵的妇人，她一双眼眸仿佛历经了岁月的沉淀，十分幽深。又许是念多佛经的缘故，太后的面容说不出的祥和，只是大约痼疾难除，有着浅浅的憔悴之色。
尔后，便听太后语气一转，端起当朝太后的威严，淡淡地说：“哀家还听说你不顾国家法度为你父亲求情，这样舍大义而顾小节，陷皇帝于两难之中，可是身为后宫妃嫔该做的？”
黛玉忙跪下道：“嫔妾不敢，嫔妾对朝廷大事并不敢置喙，只是希望皇上能彻查蒋文庆一案，若嫔妾父亲有罪，嫔妾怎敢徇私为父亲求情。皇上洞幽烛远，如今审理清楚，嫔妾父亲及松阳县一干人等只是受蒋文庆牵连。皇上乃是圣主明君，非因是嫔妾父亲才法外开恩，嫔妾身为天家妃嫔，亦当依法行事，才不负皇恩。”
太后闻言略微点头，仍淡淡叫了起，又上下将她瞧了瞧，才微微一笑，道：“是个懂事的孩子。哀家上了年纪，眼睛不中用，经书上的字都看不清，有空常来慈宁宫陪伴哀家，替哀家抄写经文吧。”
黛玉恭顺道：“嫔妾驽钝，承蒙太后不嫌弃，嫔妾只愿尽心侍奉太后。”
太后不再言语，挥挥手，便有个嬷嬷请黛玉至偏殿佛堂，正中供着一尊白玉观音，临窗安着一张书桌，桌后是一书架，各色经书十分齐全。
那嬷嬷请黛玉坐下，笑道：“小主日后抄写经书在此处即可。太后娘娘每日巳时、申时礼佛，小主来时便在此前正好。”
黛玉忙道：“多谢嬷嬷指点。”
又听那嬷嬷提点道：“太后娘娘喜静，奴婢们等闲不敢喧哗，小主若有什么吩咐的，摇一摇窗棂外头这根绳子奴婢们便可听见。”
黛玉顺着她瞧了瞧，窗外果然系着一根绿绳，皆隐在绿藤里，不细瞧竟瞧不出来这一片盈盈绿色之后还有玄机，想来那头系着什么机关，这边稍一动，那边即可知晓。忍不住赞道：“这个机关倒好，也不知是怎么灵巧的心思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那嬷嬷也笑道：“这个原是芮容华想的，早前芮小主也常来陪伴太后，只是近二年她旧疾复发，太后怜惜她身子弱，十回倒有九回不让她费神。”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也是芮小主在太后娘娘面前夸小主一手簪花小楷有风骨，荐了小主来替她呢。”
黛玉听的一怔，早前因甄嬛一事，她与芮容华熟络起来，此后二人虽有交往却也不多。五月中，圣人循例封赏了一次后宫，芮容华便由芳仪位升至正四品的容华，好巧不巧又病得起不来身，连圣驾西幸也没跟去行宫。
黛玉回宫后也只相互来往了二三回，亦是淡淡的。不过是下几盘棋，说几句诗词之道，并没有另眼相待于她。前次被皙华夫人罚抄宫规时正巧被芮容华撞见，当时她也并未言及其他，没承想竟是因着这几盘棋局的情分，芮容华回了如此大礼。
笑道：“如此倒要多谢芮姐姐了。”
又褪下腕上一对虾须镯，放在嬷嬷手心，道：“多谢嬷嬷指点。我何德何能得太后娘娘恩泽庇佑，只是我年轻不懂事，唯恐冲撞了太后，辜负她老人家一片厚爱，因此心里十分惶恐，还望嬷嬷日后多教我。”
那嬷嬷笑的愈加亲切，忙道：“小主这是折煞奴婢了，小主这样聪明又有孝心的人，太后娘娘哪里会不喜欢？”
说罢便施礼缓缓退下。
因是太后吩咐，黛玉不敢不经心，便焚香净手，亲自磨了墨，摊开一本《莲华经》抄写开来。因太后的眼睛不太好，佛经上的文字细小，她看起来往往吃力，便将字写的大而阔，太后见了果然欢喜。
此后便常去慈宁宫为太后抄经，偶然碰到芮容华，谢了她一番，芮容华待她仍是淡淡的，受了谢礼也不理黛玉困惑之处，只是送盆玉兰还礼，便不肯多言。
黛玉便知芮容华处世之道，只怕也是想在这后宫当中独善其身的，又大约因着从前一点情分，便给她指了条路。想透之后，黛玉便撩开手，二人此后去慈宁宫抄写经书的日子默契的间错开来，倒更多了几分君子之交。
黛玉于圣宠上并不上心，如今得了这一桩差事，也算有了去处。又因太后庇佑，等闲人不能小觑她，也不敢明处寻她的不是，一时倒从如今泥潭一般的氛围中脱身出来。因此便十分感念太后恩泽，做起来更分外用心，只把太后当做老祖宗一般的人物放在心上。
渐渐太后待她也多了些可亲之处，闲时常与她在慈宁宫内闲话家长。宫里诸事太后早已不管，倒是黛玉说些江南逸事十分引人，太后听了开怀不已，眉目间的憔悴亦散开不少。嬷嬷们便常引着黛玉说些乡间野趣为太后逗乐。
一时说起家中亲人，黛玉想起幼妹一桩趣事，忍不住笑道：“松阳县地处东南，数年不下雪是常有的事儿，乾元十一年冬天忽然降了一层薄雪，阿宝也不知从哪里听说堆雪人，便支使着丫头小厮们扫遍墙头瓦楞上的雪，勉强堆出个一尺大小的雪人来。谁知到了晌午，天一转晴，日头出来，雪人便化了，阿宝急得团团转，嫔妾便替她想个主意，让她寻了最暖和的棉袍覆在雪人身上。那件棉袍是阿宝最喜欢的，旁人碰都碰不得，现在想起阿宝那左右为难的样子还觉好笑。”
太后笑道：“你也是个促狭的，这般捉弄她小人儿。”
黛玉忙道：“嫔妾虽存了逗弄幼妹的心思，这话却不是作假，嫔妾记得民间藏冰也这般的。嫔妾幼时曾亲眼所见从北方运来的冰块都是被封在箱子里，然后用棉被遮得严严实实，想来棉袍可隔热亦可隔冷，它内里是什么样儿，便是将其保持住罢了。”
太后听了，笑道：“这道理倒也说得通。只是后来呢？”
黛玉扑哧一笑，道：“阿宝左右为难，好容易拿定主意，可惜雪人早化了，惹得她大哭一场。嫔妾的父亲便教她，有舍有得，似这般吝于物的便失了本心。”
太后颔首道：“方广大庄严经有云，尔时菩萨告诸天子，阎浮提中若有胜望种族，成就六十四种功德者，最后身菩萨当生其家。何等名为六十四德？其中有二十七者不吝于物，三十二者善于取舍，你父亲的教养正是合此意。”
黛玉笑着应是，又陪着太后走了几回，便见孙姑姑笑着迎上来，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合该今日喜鹊登枝儿，方才皇后娘娘差人来报，杜良娣已有两月身孕，再过不了多久太后娘娘又要做祖母了。”
黛玉亦福身道：“嫔妾亦恭喜娘娘。”
太后闻言却并不见笑，淡淡道：“这女人怀胎啊就好比一只脚迈进了阎王殿，一朝定生死的可怖且不必说，只这十月怀胎的艰辛便要忍常人不能忍。哀家只盼杜良娣这一胎安安稳稳的。”
黛玉听了一怔，慢慢道：“太后娘娘仁慈，有娘娘福泽庇佑、再有皇上龙恩浩荡，杜良娣定能平安诞下龙裔。”
太后便笑着由她扶回宫歇息去了。
黛玉伺候着太后睡了，这才扶着宝鹃往回走，只是想起方才太后几句话总觉心中略有不安，圣人千秋，如今登基已有十四年，膝下却只有一位皇子两位帝姬，未免太单薄了些。从先皇后起，到乾元十一年疯了的芳贵人，这皇宫里不知吞没了多少鲜花一般的女子，又有多少人从皇嗣一事上丢了性命。
一时心中升起阵阵寒意，再瞧着往日贪路近而走的去锦宫外的永巷，便越发觉得阴森，忙稳住心神，扶着宝鹃快走几步。
不妨斜刺里扑出一道灰影，跪着拦住去路，一面将头狠磕在青石板上，一面凄声哭着：“奴婢求小主救命……”
黛玉被这一扑吓了一跳，宝鹃忙抢身上前将她挡在身后，喝道：“哪里来的奴才，冲撞了我们小主可是你能担当得起的？还不快速速退下？”
那灰影忙又磕了三个响头，哀声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走投无路了，求小主救命啊。”却是个形容憔悴的粗使宫女。
黛玉瞧着她一身褴褛，摇摇欲坠的样子，一时心软拦住宝鹃，对那宫女道：“你是哪宫的宫女？可是犯了什么错？”
那宫女忙哽咽回道：“奴婢是梁才人的陪嫁侍女待书。”
黛玉听了一惊，忙问：“你说的梁才人可是乾元十二年选入宫中的梁才人？”
待书含泪道：“回小主的话，我们小主正是。小主一入宫便得罪了华妃娘娘，被赏了一丈红，落得半身残疾。后来便被挪到了去锦宫，因没有及时救治，小主的双腿便……便……”
说到伤心处，又忍不住伏地痛哭一场，才又接着道，“近日也不知怎么了，我们小主浑身发热，原以为是普通的热症，捂上几日发发汗也就好了，谁知那热症怎么也不能降下去，又添了头疼等症状。自前日发热晕倒，到现在滴水未进，要是再不医治只怕就没活头了。奴婢也是没法子，才想出来找人看看，冲撞了小主还请责罚奴婢。”
说罢又是一阵磕头，黛玉忙止住她，道：“你这般大喇喇出去，若是被内务府抓住定是要严惩的，你先回去看着你们小主，让我想想法子。”
待书哭道：“只要小主能好，奴婢死不足惜。”却是一动不动跪着。
黛玉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个忠义的丫头，你放心，我既应了你，总要替你周全此事。”
宝鹃见此，忙上前扶起她，道：“你怎地这般死心眼，若是你死了，你们小主日后靠谁？我们小主是长杨宫的湘嫔，小主既然说为你想法子，便有几分把握，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那待书听了，又是欢喜又是洒泪，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便恭送黛玉主仆离开。
一回到明瑟居，黛玉忙命宝鹃亲自去请郑太医，又屏退其余人等。她自乾元十二年冬由郑太医治好了水土之症后，便一直由他来请平安脉。他虽是家里世代从医的，却并不过分搅入后宫之中，也不依附各宫贵人，只隐在太医院里，又存着些赤子之心，倒是个难得通透的人。
待听了黛玉一番描述后，郑太医大吃一惊，道：“小主说的不像是普通的热症，倒像是微臣在医书里见过的一种时疫，只是微臣没有亲眼所见，不敢妄下结论。”
黛玉问道：“这时疫与寻常热症有何区别？”
郑太医道：“寻常热症待散了热，体温降下去便好。时疫却是感不正之气，开始只是头痛，发热，接着颈肿，发颐闭塞，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宫。”
黛玉听了愈加凝重，又问道：“可有救治的方子？”
郑太医叹口气，语气十分沉重，道：“此症目前并无有效的应对法子。”
黛玉默然了半晌，才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郑大人成全。”
郑太医忙道：“小主放心，微臣自会去为梁才人诊治，只是……”顿了顿，到底说了下去，“微臣的志向小主是知道的，还望此事只小主及宝鹃姑娘知晓即可。”
黛玉点点头，道：“这本是我强人所难，只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搁在面前，我实在不忍心。请大人放心，此事也尽于此了。”
郑太医便心事重重退下，此后果然寻着机会去了一趟去锦宫为梁才人诊治，可喜并非时疫，只是热的狠了，又没有及时退热，反倒捂着厚棉被，内热散不出去，人便脱了水，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才致昏迷不醒。
郑太医以湘嫔的名义开了药方在太医院院判处备了案，便将药方交给宝鹃，由她从御药房按例领取药材，又按着黛玉吩咐收拾了几支人参阿胶并些金银细软，趁着月色悄悄送到去锦宫。如此过了七八日，听宝鹃说梁才人已然清醒，热症也渐渐消退，黛玉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才进入二月，宫里服杂役的低等宫女内监大规模的发热，头痛，很快便蔓延至阖宫上下，倒像是郑太医说的时疫，一时间，人人自危。
次日一早，黛玉便扶着宝鹃先去凤仪宫晨省，听了一场机锋，又婉拒了几位宫妃的邀请，自去慈宁宫请安。
在宫外时黛玉便听过本朝太后的事迹，手刃摄政王，雷厉风行夺回政权，又一鼓作气诛尽摄政王所有党羽，人人赞太后为女中豪杰，巾帼之姿不下须眉。黛玉心中不由对她多了一分敬畏之心，家宴时离得远，只记得太后娘娘是个平和沉静的贵妇，有着一股淡淡的高华疏离的气度，令人见而折服。
待黛玉行了拜见大礼，太后命贴身嬷嬷扶起，目光落在她身上，道：“听说皇帝也对你的才情赞不绝口，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黛玉依言抬头，恭顺地望着这位大周朝身份第一尊贵的妇人，她一双眼眸仿佛历经了岁月的沉淀，十分幽深。又许是念多佛经的缘故，太后的面容说不出的祥和，只是大约痼疾难除，有着浅浅的憔悴之色。
尔后，便听太后语气一转，端起当朝太后的威严，淡淡地说：“哀家还听说你不顾国家法度为你父亲求情，这样舍大义而顾小节，陷皇帝于两难之中，可是身为后宫妃嫔该做的？”
黛玉忙跪下道：“嫔妾不敢，嫔妾对朝廷大事并不敢置喙，只是希望皇上能彻查蒋文庆一案，若嫔妾父亲有罪，嫔妾怎敢徇私为父亲求情。皇上洞幽烛远，如今审理清楚，嫔妾父亲及松阳县一干人等只是受蒋文庆牵连。皇上乃是圣主明君，非因是嫔妾父亲才法外开恩，嫔妾身为天家妃嫔，亦当依法行事，才不负皇恩。”
太后闻言略微点头，仍淡淡叫了起，又上下将她瞧了瞧，才微微一笑，道：“是个懂事的孩子。哀家上了年纪，眼睛不中用，经书上的字都看不清，有空常来慈宁宫陪伴哀家，替哀家抄写经文吧。”
黛玉恭顺道：“嫔妾驽钝，承蒙太后不嫌弃，嫔妾只愿尽心侍奉太后。”
太后不再言语，挥挥手，便有个嬷嬷请黛玉至偏殿佛堂，正中供着一尊白玉观音，临窗安着一张书桌，桌后是一书架，各色经书十分齐全。
那嬷嬷请黛玉坐下，笑道：“小主日后抄写经书在此处即可。太后娘娘每日巳时、申时礼佛，小主来时便在此前正好。”
黛玉忙道：“多谢嬷嬷指点。”
又听那嬷嬷提点道：“太后娘娘喜静，奴婢们等闲不敢喧哗，小主若有什么吩咐的，摇一摇窗棂外头这根绳子奴婢们便可听见。”
黛玉顺着她瞧了瞧，窗外果然系着一根绿绳，皆隐在绿藤里，不细瞧竟瞧不出来这一片盈盈绿色之后还有玄机，想来那头系着什么机关，这边稍一动，那边即可知晓。忍不住赞道：“这个机关倒好，也不知是怎么灵巧的心思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那嬷嬷也笑道：“这个原是芮容华想的，早前芮小主也常来陪伴太后，只是近二年她旧疾复发，太后怜惜她身子弱，十回倒有九回不让她费神。”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也是芮小主在太后娘娘面前夸小主一手簪花小楷有风骨，荐了小主来替她呢。”
黛玉听的一怔，早前因甄嬛一事，她与芮容华熟络起来，此后二人虽有交往却也不多。五月中，圣人循例封赏了一次后宫，芮容华便由芳仪位升至正四品的容华，好巧不巧又病得起不来身，连圣驾西幸也没跟去行宫。
黛玉回宫后也只相互来往了二三回，亦是淡淡的。不过是下几盘棋，说几句诗词之道，并没有另眼相待于她。前次被皙华夫人罚抄宫规时正巧被芮容华撞见，当时她也并未言及其他，没承想竟是因着这几盘棋局的情分，芮容华回了如此大礼。
笑道：“如此倒要多谢芮姐姐了。”
又褪下腕上一对虾须镯，放在嬷嬷手心，道：“多谢嬷嬷指点。我何德何能得太后娘娘恩泽庇佑，只是我年轻不懂事，唯恐冲撞了太后，辜负她老人家一片厚爱，因此心里十分惶恐，还望嬷嬷日后多教我。”
那嬷嬷笑的愈加亲切，忙道：“小主这是折煞奴婢了，小主这样聪明又有孝心的人，太后娘娘哪里会不喜欢？”
说罢便施礼缓缓退下。
因是太后吩咐，黛玉不敢不经心，便焚香净手，亲自磨了墨，摊开一本《莲华经》抄写开来。因太后的眼睛不太好，佛经上的文字细小，她看起来往往吃力，便将字写的大而阔，太后见了果然欢喜。
此后便常去慈宁宫为太后抄经，偶然碰到芮容华，谢了她一番，芮容华待她仍是淡淡的，受了谢礼也不理黛玉困惑之处，只是送盆玉兰还礼，便不肯多言。
黛玉便知芮容华处世之道，只怕也是想在这后宫当中独善其身的，又大约因着从前一点情分，便给她指了条路。想透之后，黛玉便撩开手，二人此后去慈宁宫抄写经书的日子默契的间错开来，倒更多了几分君子之交。
黛玉于圣宠上并不上心，如今得了这一桩差事，也算有了去处。又因太后庇佑，等闲人不能小觑她，也不敢明处寻她的不是，一时倒从如今泥潭一般的氛围中脱身出来。因此便十分感念太后恩泽，做起来更分外用心，只把太后当做老祖宗一般的人物放在心上。
渐渐太后待她也多了些可亲之处，闲时常与她在慈宁宫内闲话家长。宫里诸事太后早已不管，倒是黛玉说些江南逸事十分引人，太后听了开怀不已，眉目间的憔悴亦散开不少。嬷嬷们便常引着黛玉说些乡间野趣为太后逗乐。
一时说起家中亲人，黛玉想起幼妹一桩趣事，忍不住笑道：“松阳县地处东南，数年不下雪是常有的事儿，乾元十一年冬天忽然降了一层薄雪，阿宝也不知从哪里听说堆雪人，便支使着丫头小厮们扫遍墙头瓦楞上的雪，勉强堆出个一尺大小的雪人来。谁知到了晌午，天一转晴，日头出来，雪人便化了，阿宝急得团团转，嫔妾便替她想个主意，让她寻了最暖和的棉袍覆在雪人身上。那件棉袍是阿宝最喜欢的，旁人碰都碰不得，现在想起阿宝那左右为难的样子还觉好笑。”
太后笑道：“你也是个促狭的，这般捉弄她小人儿。”
黛玉忙道：“嫔妾虽存了逗弄幼妹的心思，这话却不是作假，嫔妾记得民间藏冰也这般的。嫔妾幼时曾亲眼所见从北方运来的冰块都是被封在箱子里，然后用棉被遮得严严实实，想来棉袍可隔热亦可隔冷，它内里是什么样儿，便是将其保持住罢了。”
太后听了，笑道：“这道理倒也说得通。只是后来呢？”
黛玉扑哧一笑，道：“阿宝左右为难，好容易拿定主意，可惜雪人早化了，惹得她大哭一场。嫔妾的父亲便教她，有舍有得，似这般吝于物的便失了本心。”
太后颔首道：“方广大庄严经有云，尔时菩萨告诸天子，阎浮提中若有胜望种族，成就六十四种功德者，最后身菩萨当生其家。何等名为六十四德？其中有二十七者不吝于物，三十二者善于取舍，你父亲的教养正是合此意。”
黛玉笑着应是，又陪着太后走了几回，便见孙姑姑笑着迎上来，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合该今日喜鹊登枝儿，方才皇后娘娘差人来报，杜良娣已有两月身孕，再过不了多久太后娘娘又要做祖母了。”
黛玉亦福身道：“嫔妾亦恭喜娘娘。”
太后闻言却并不见笑，淡淡道：“这女人怀胎啊就好比一只脚迈进了阎王殿，一朝定生死的可怖且不必说，只这十月怀胎的艰辛便要忍常人不能忍。哀家只盼杜良娣这一胎安安稳稳的。”
黛玉听了一怔，慢慢道：“太后娘娘仁慈，有娘娘福泽庇佑、再有皇上龙恩浩荡，杜良娣定能平安诞下龙裔。”
太后便笑着由她扶回宫歇息去了。
黛玉伺候着太后睡了，这才扶着宝鹃往回走，只是想起方才太后几句话总觉心中略有不安，圣人千秋，如今登基已有十四年，膝下却只有一位皇子两位帝姬，未免太单薄了些。从先皇后起，到乾元十一年疯了的芳贵人，这皇宫里不知吞没了多少鲜花一般的女子，又有多少人从皇嗣一事上丢了性命。
一时心中升起阵阵寒意，再瞧着往日贪路近而走的去锦宫外的永巷，便越发觉得阴森，忙稳住心神，扶着宝鹃快走几步。
不妨斜刺里扑出一道灰影，跪着拦住去路，一面将头狠磕在青石板上，一面凄声哭着：“奴婢求小主救命……”
黛玉被这一扑吓了一跳，宝鹃忙抢身上前将她挡在身后，喝道：“哪里来的奴才，冲撞了我们小主可是你能担当得起的？还不快速速退下？”
那灰影忙又磕了三个响头，哀声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走投无路了，求小主救命啊。”却是个形容憔悴的粗使宫女。
黛玉瞧着她一身褴褛，摇摇欲坠的样子，一时心软拦住宝鹃，对那宫女道：“你是哪宫的宫女？可是犯了什么错？”
那宫女忙哽咽回道：“奴婢是梁才人的陪嫁侍女待书。”
黛玉听了一惊，忙问：“你说的梁才人可是乾元十二年选入宫中的梁才人？”
待书含泪道：“回小主的话，我们小主正是。小主一入宫便得罪了华妃娘娘，被赏了一丈红，落得半身残疾。后来便被挪到了去锦宫，因没有及时救治，小主的双腿便……便……”
说到伤心处，又忍不住伏地痛哭一场，才又接着道，“近日也不知怎么了，我们小主浑身发热，原以为是普通的热症，捂上几日发发汗也就好了，谁知那热症怎么也不能降下去，又添了头疼等症状。自前日发热晕倒，到现在滴水未进，要是再不医治只怕就没活头了。奴婢也是没法子，才想出来找人看看，冲撞了小主还请责罚奴婢。”
说罢又是一阵磕头，黛玉忙止住她，道：“你这般大喇喇出去，若是被内务府抓住定是要严惩的，你先回去看着你们小主，让我想想法子。”
待书哭道：“只要小主能好，奴婢死不足惜。”却是一动不动跪着。
黛玉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个忠义的丫头，你放心，我既应了你，总要替你周全此事。”
宝鹃见此，忙上前扶起她，道：“你怎地这般死心眼，若是你死了，你们小主日后靠谁？我们小主是长杨宫的湘嫔，小主既然说为你想法子，便有几分把握，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那待书听了，又是欢喜又是洒泪，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便恭送黛玉主仆离开。
一回到明瑟居，黛玉忙命宝鹃亲自去请郑太医，又屏退其余人等。她自乾元十二年冬由郑太医治好了水土之症后，便一直由他来请平安脉。他虽是家里世代从医的，却并不过分搅入后宫之中，也不依附各宫贵人，只隐在太医院里，又存着些赤子之心，倒是个难得通透的人。
待听了黛玉一番描述后，郑太医大吃一惊，道：“小主说的不像是普通的热症，倒像是微臣在医书里见过的一种时疫，只是微臣没有亲眼所见，不敢妄下结论。”
黛玉问道：“这时疫与寻常热症有何区别？”
郑太医道：“寻常热症待散了热，体温降下去便好。时疫却是感不正之气，开始只是头痛，发热，接着颈肿，发颐闭塞，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宫。”
黛玉听了愈加凝重，又问道：“可有救治的方子？”
郑太医叹口气，语气十分沉重，道：“此症目前并无有效的应对法子。”
黛玉默然了半晌，才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郑大人成全。”
郑太医忙道：“小主放心，微臣自会去为梁才人诊治，只是……”顿了顿，到底说了下去，“微臣的志向小主是知道的，还望此事只小主及宝鹃姑娘知晓即可。”
黛玉点点头，道：“这本是我强人所难，只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搁在面前，我实在不忍心。请大人放心，此事也尽于此了。”
郑太医便心事重重退下，此后果然寻着机会去了一趟去锦宫为梁才人诊治，可喜并非时疫，只是热的狠了，又没有及时退热，反倒捂着厚棉被，内热散不出去，人便脱了水，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才致昏迷不醒。
郑太医以湘嫔的名义开了药方在太医院院判处备了案，便将药方交给宝鹃，由她从御药房按例领取药材，又按着黛玉吩咐收拾了几支人参阿胶并些金银细软，趁着月色悄悄送到去锦宫。如此过了七八日，听宝鹃说梁才人已然清醒，热症也渐渐消退，黛玉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才进入二月，宫里服杂役的低等宫女内监大规模的发热，头痛，很快便蔓延至阖宫上下，倒像是郑太医说的时疫，一时间，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