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下来。

    她和他,有六七年没见了吧。

    那个时候,他们俩都在陵和读高中。

    高二。

    他已经是学校里众星捧月的人物,靠着脸和家世,以及独树一帜的冷淡态度,成了情窦初开的女孩们偷偷仰望的对象。

    周棠会注意到他,完全是因为他特殊。

    在大部分男生被国内外粗制滥造的小片子荼毒时,他为了偶然间听到的脏话,替被骂过的女生出头。

    等到游泳课结束,也就是代课教练去淋浴的空档,场馆剩下一群同学们未散,靳谈拎着条毛巾走过去,故意把他们班的生物课代表狠狠撞进泳池。

    水花四溅。

    课代表怒气冲冲地爬起来。

    男生迅速抹了把脸上的水,双臂趴在岸边,伸手指着他,恼羞成怒。

    然而话到嘴边,硬生生地换了。

    “靳谈你他妈的,仗着自己亲爹,你就在学校里为所欲为,老子说什么话干你屁事。”

    “理论上来说是和我没关系。”

    “看你不爽,怎样?”靳谈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语气比平常更狂妄。

    周棠站在围观同学的最后一排,只能从缝隙里瞥见一点现场,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从旁边几个女生的小声交谈中猜测出一些前因后果。

    “你说靳谈会被记过吗?”

    “为什么,他又没打架,要真论起来还是孙其浩自个儿嘴贱。”

    “同意,他像吃了猪屎一样,太脏了。”

    “孙其浩脸皮真厚,好意思说靳谈,自己爸妈是教育单位的大领导他不是也老拿出来炫耀,真够搞笑的。”

    前排女生们说完话,撇着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周棠听得差不多,刚要朝更衣间走,就听场内忽然传来一阵尖叫声。

    靳谈放下毛巾,戴着泳镜,鱼跃似地跳入池中,游了一个来回,最后冒出水面,四肢放松,仰躺着,桀骜地说了句。

    “赢你,轻轻松松。”

    靳谈望着岸上替他欢呼的女生,其中不少是被孙其浩乱开腔的脏话怼过。

    难得地。

    他勾了勾唇。

    眉眼让这笑意带得灵动许多。

    和如今这张媒体找角度偷拍的图片一样,有笑容,展现出少见的明朗,大概率是因为,他处在能够自如穿梭的环境里。

    也是再后来,周棠才知道。

    靳谈那天游的来回,共100米,岸上有同学粗略掐表,差不多打破了全校百米记录。

    而在此之前。

    孙其浩是第二名。

    第一名,是陵和高中高三毕业班准备冲刺北城体育名校的特长生学姐。

    *

    叮咚——

    纪江言的消息又发过来。

    周棠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攥着叉子柄的手紧紧纠缠在一起,手心已经被按得留下几道不深不浅的红痕。

    图片下方有一段文字。

    介绍两个人如何风花雪月的恋爱过程。

    周棠没有仔细看,更没点开新闻稿里的其他几张图片。

    她仓促间移开眼。

    但仍然不经意地瞥见了那几张单人照片的背景图,是昨晚赵庭越到场的宴会厅。

    这点她不会记错,因为她仔细分析过现场布置的设计巧思。

    周棠忽而哑然,感慨着有时候人生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巧合。

    对吧?

    例如——

    不用把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毫无防备地,堪称突兀地放到她面前。

    又或者,不用再次提醒她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尴尬错误的过去。其实像合照中那样恬静大方的女生才是他从始至终的择偶标准。

    可上天仿佛偏偏钟爱和人们开玩笑。

    为了应验墨菲定律的偶然必然趋势。

    他不仅出现在了距离陵和几百公里远的南港市,同样,他还出席了昨天的晚宴。

    想到这里,周棠心念一动。

    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

    昨晚场馆内那十几分钟莫名的喧嚣,那些记者追随着要采访的人。

    原来是他。

    靳谈。

    *

    吃完早餐后。

    周棠按了下行的电梯,走出门,等手机信号满格,给纪江言回了消息,告知他工作内容另外再加一条:

    “听她指挥,保证随叫随到。”

    酒店大厅外。

    后面的小洋房旁边是整洁的公共区域,有几排供客人休息的长椅。

    远处草坪上有工人正推着收割机在修剪杂乱无章的地面,刀片转动的轰鸣响声中,青草香气变成一个个绿色的小分子在阳光下怡然自得地跳动。

    周棠坐在椅子上。

    目光落到远方眺望,鼻尖能嗅到生涩的大自然气息,恍惚间,总有些不真实感。

    是不真实。

    因为她压根没想过会那么早与过往的人产生交集,尽管现在还算不上交集,但单论他人在南港市这一点。

    也足够她的心乱上一阵的了。

    手里握着的咖啡杯慢慢变凉,电话铃声再次打断她。

    迟芋漂洋过海打过来的视频通话。

    她高中时代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哟,妞啊,你怎么舍得回国啦?”

    迟芋一整张脸完全怼到屏幕上,圆眼睛不眨一下,八卦之魂燃烧,盯着周棠的脸想探究出什么重要情报。

    生怕一不小心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周棠抿唇笑了下。

    视频里,迟芋头顶戴着宽檐遮阳帽,身上穿着浅粉色印花泳衣,应该是在海边度假。

    周棠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岔,“赚钱而已,我没那么多潜台词。”

    “谁告诉你我回国了?”

    “还能是谁啊!”迟芋不假思索地回答。

    周棠举着手机停顿了一小会儿,她或许能猜测到是谁,既清楚她在纽约动向的朋友,又能够转头立刻通知迟芋的。

    大概率只能是段明淞了。

    他也在美国读书。

    迟芋对男女感情这种事向来有一种得过且过的好心态。

    见她迟疑,所以起了逗弄的心思。

    “棠,要不然您啊,就从了他吧,我算算……有快六年了吧,你们俩赶紧趁现在还年轻,反其道而行,整一个什么七年之乐,让我也高兴高兴。”

    闻言,刚才发生的事情抛到脑后。

    这么多年过去,迟芋哄人的本领依旧在线,但周棠没准备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反倒是揶揄她。

    “穿这么辣,你一个人去度假,你的准未婚夫,蒋淮则,他就没有点担心什么的?”

    周棠说的是事实。

    迟芋长了张很欲的脸。

    不仅纯还很性感,天生就有让人放下防备的感觉,是个招人喜欢的美女。

    之所以会和迟芋成为好朋友。

    是她很爱迟芋身上的那股劲儿,充满生命力,无时无刻朝气蓬勃,以至于身边认识的总会受到她的感染。

    “他工作要紧,过两天有空会快马加鞭地飞过来,然后和我短暂相聚一下。”

    提起蒋淮则,迟芋脸上洋溢出来的笑容很甜,恋爱后她简直是泡在蜜糖罐罐儿里。

    她们好久没见面,现在得知周棠回国,迟芋滔滔不绝了一个小时,说到最后,“等我尽情享受完Fethiye的日光浴,我就回国找你玩,到时候你就请我吃一顿……”

    周棠以为她会说那种高档餐厅,起码要提前半个月排队预约的昂贵料理,没想到她的生活方式朴实无华。

    “吃一碗葱油拌面吧,听说南港本地有一家面馆十分火爆,游客络绎不绝,节假日纷纷慕名而来呢。”

    “好,那等你回国再见。”

    挥手和她道别,挂断了通话。

    屏幕熄灭。

    周棠的心情却舒畅多了,缓缓吐出胸腔中那口浊气,免不了又想起迟芋问她的那句话:怎么舍得回国啦?

    她没隐瞒。

    她真的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

    V.a.l首席助理办公室。

    陈韫推开门。

    从走进来到电脑开机,再到把室内温度调整成最舒适的状态,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总共用时不到三分钟。

    标准的黑色正装,同色领带搭白衬衫另加上简约的腕表,全身上下,无不透露出精英人士的沉稳干练。

    陈蕴坐在办公椅上,他的腰背自然挺立,面前的文件翻看到第五页。

    这时。

    左手边,平行于桌面摆放的工作电话响起,迅速清完嗓的后一秒,他按下接听键。

    “靳夫人您好,我是陈韫,请问是有什么事要找靳总吗?”

    听筒里的人是靳谈的母亲,师聆,她说话的声音端庄又从容,柔和的语调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小陈助理,我给靳谈打电话他没接,等他忙完以后请你帮我转达一下,就说这周末让他回家吃个晚饭,到时候我和他爸爸有重要的事情同他商量。”

    陈韫不慌不忙,解释也简洁明了。

    “靳夫人,靳总他这会儿正在楼上开管理层会议,稍后会议结束,我会告知他。”

    “好,谢谢你啊,小陈助理。”

    “不客气。”

    半小时后。

    高层会议结束。

    陈韫整理好要最后签字确认的文件。

    总裁办公室的门敞着。偌大的空间里,先入眼的是开放式会客厅,后面是酒柜,旁边几米远是茶室。

    光线最充足的地方摆放了一张的办公桌。

    现代风格,美与实用性兼具。

    靳谈刚从会议室出来没多久,下意识地伸手扯了扯领带,陈韫敲门进来,一一摆好文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凉薄地吐出几个字,“什么事?说。”

    陈韫是公司起步伊始入职的,他知道靳谈的脾气,换而言之,他有时候比靳谈自己更了解他的习惯,但靳夫人交代的事情他也会尽职尽责地完成。

    陈韫喉咙空咽了一下,转达,“夫人说,希望你这周末可以回家吃饭,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量。”

    靳谈蹙起眉梢,稍微思考了下,反扣在桌面上的指骨此刻有规律地敲击着,问他:“只叫了我回去?”

    陈韫默然,几秒后摇摇头。

    “这个,夫人没说。”

    “行,知道了。”

    ……

    两个小时过去。

    马上临近下班时间。

    靳谈看完最后一个文件,坐进沙发,刚准备揉揉眉心放松,梁敬免就从过道里风风火火地冲进办公室。

    靳谈瞥见一角。

    没来得及散开的眉头逐渐拧得更紧。

    梁敬免身上穿着一套绿西装,颜色太浓郁,刺得靳谈眼睛发疼,还有喷了发胶定型的银粉挑染大背头。

    痞里痞气。

    挺……疯狂的。

    梁敬免昨晚刚染的,他总喜欢不分场合,堂而皇之地散发出骚得没边儿的气质。

    “无关痛痒的事,你可以滚了,现在。”

    靳谈想送客。

    刚开完一场会,他实在没心情看梁敬免像花孔雀一样在办公室里表演,语气冷上几分,瞳孔中凝着慑人的寒凉。

    梁敬免知道他这样子是动怒的前兆,好不容易聪明一回,率先把自己从接下来要说的事实中摘干净。

    “事还挺大的,半夜派人连轴转也没删干净,闹剧愈演愈烈了。”

    说着,他拿出手机,滑动屏幕,一字一句地念给靳谈听:“靳谈好友向多方媒体爆料,他和黎小姐目前的感情状况不方便透露太多,还在追求中。”

    读完以后,他静静地反观靳谈脸色。

    好吧。

    如他所料,暗得不像话。

    须臾,靳谈意识到什么,轻哼出声:“我说我妈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让我回家吃饭,原来在这里捕风捉影。”

    “黎迩音那边推波助澜的?”梁敬免不明就里,按着沙发靠背,轻巧一跃,长腿迈进来顺势躺下,小臂枕在后脑勺处。

    忙了一夜,没来得及睡上几个小时。

    他是真的有点困了。

    靳谈睨着展柜上的陶瓷装饰品,纵横商界多年练就出的沉淀隐忍,让他此刻有种不露锋芒的压迫感。

    “谁在背后搞动作我不关心,目的无非是坐实我和黎氏之间即将捆绑的关系,至于我和黎迩音暧昧与否根本不重要,他们不在意,他们要的是板上钉钉的结果。”

    听这话的意思,梁敬免倏地坐起身。

    他一改散漫神态,多了点严肃正经,语气讶异地说:“难道黎家看上的是整个V.a.l,黎沛山野心这么大,他一口气吞得下吗?”

    靳谈翘起腿,扯着唇角轻嗤了声。

    “恐怕不止一个V.a.l那么简单。”

    “你是说,他盯上的是靳氏集团?但你早就出来单打独斗,靳家如何与你没什么相关……吧。”

    说完,梁敬免重新瘫回沙发里,挑眉,换了张玩世不恭的脸。

    “早说嘛,我也不用去公司熬到天快亮删帖,靳哥,蔚川娱乐的营销号是要吃饭的,里面可也有你投资的钱,加班费你出。”

    V.a.l是在投资行业内崭露头角的新公司,为首的年轻人如今刚满26岁,凭借自身的高瞻远瞩带领团队成员在上升阶段势如破竹,目前的市估值已经翻了好几倍。

    成绩不俗。

    业内的一众“老油条们”有目共睹。

    与其说,黎沛山是给黎迩音物色了一个优秀的联姻对象,不如说他的眼光实在是高,给黎氏集团的未来,寻觅到了一位雷厉风行的商业合作伙伴。

    可惜,合作伙伴本人并不是很乐意。

    而且碰瓷的方式他厌恶至极。

    *

    午休倒头睡到两点,周棠晕头转向的时差才勉强回归正常,然后清醒地想起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订的这家酒店到期时间是这周末。

    五天,今天这是第二天。

    也就是说。

    她得在剩下的三天时间结束前拿到新越那边的项目合同,并且尽快找到住的地方,再去公司报道。

    周棠对南港市的熟悉程度比不上来这里的任何一位普通游客,眼下能找到的解决办法是询问纪江言,让他帮忙联系租房中介。

    她脚上趿拉着拖鞋,拿衣服穿好,蹲在乱成堆的行李箱前,扒拉找着昨晚洗漱后随手甩开的发箍——毛绒的绿色青蛙眼。

    翻找到,戴好,再挤洗面奶。

    一气呵成。

    腮帮里的最后一口水吐到池中,纪江言发来了几个正在出租的房屋信息,语音:“周棠姐,忘记问你对房子的基础要求。”

    “通勤时间半小时内,民用水电,独立卫浴,洗衣机、冰箱、热水器,楼下要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最好……租金也别太贵,性价比要高。”

    她妙语连珠。

    一口气念下来不带喘的。

    纪江言认真记着,试探性地问了句:“周棠姐,那个,你的具体预算是多少?”

    周棠:“两千。”

    她细细计算过,两千到两千五,这个数字区间是她能接受的合理范围。

    “……”

    纪江言预判失误。

    语音刚听完,他手指在屏幕上狂点,着急忙慌地把之前的几个租赁信息撤回,那些都是三室两厅一卫整套出租的。

    高出周棠姐预算的。

    两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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