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纽约入冬。

    迎来了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降雪,寒冷的天气不似国内,雪很大,厚实的一层铺在整个街道上,踩着会陷进去的那种。

    FUTURE商业大厦会议间。

    周棠腿边是冰凉的板凳,她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冷,打印好的合同全部摊开,非常工整地摆放到她面前。

    律师说:“周小姐,这是蔺总目前的全部要求,如果您有意向,款项会在合同约定的期限内支付到您提供的账户。”

    周棠:“要是我不同意呢?”

    周棠梗着脖子,艰难地从文件里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波澜,对金额后面究竟添加了几个零也无动于衷。

    深色的办公长桌就像是一道裂开的,幽深的沟壑,她瞧见一张张等待着的脸,是生意场上涉及利益时特有的严肃。

    欧洲人。亚洲人。

    都有。

    穿着正装的律师只管传达客户话意,其余的并不在他的考量之内,他微微颔首,又从随身携带着的,四四方方的灰棕色皮包里掏出另外一份合同。

    他说:“这是我们蔺总最后的让步,秉持着善意的原则,对您目前所遭遇的困难,由他私人方面给予您一点应有的帮助。”

    他继续说:“周小姐,法律层面来讲,您当然有权利不签字,这一条我方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但蔺总希望您再考虑考虑。”

    “毕竟……”

    几秒钟的暂停。

    律师不再继续往下说了,点到为止,他确信这位周小姐很聪明,她一定听得懂那后半句没言说的深意。

    半个多小时过去。

    周棠走出大门,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刚签完字的手指尖还在发抖,她用力攥紧,然后默默揣进口袋。

    地面已经落了一层又一层的积雪,脚步踩过去,有沙沙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十分钟后就能抵达她暂住的酒店。

    刚进门。

    周棠与酒店前台展开了几句简单的英文交流,她重新伸出手,服务生扬着微笑,给她递过来一个包裹。

    周棠道谢,转身推门出去。

    她拎着的袋子里是准备带去住院部换洗的衣服,两套贴身保暖衣和一件卫衣。

    天空中仍然飘着雪,冷风吹过来,成片的雪花糊得周棠睁不开眼睛,这种糟糕的气候附近也很难叫到车。

    周棠准备走到更开阔的柏油马路上去,那里路面宽,车辆多,且夜里行进的双层巴士最容易压开积雪。

    路边,咖啡店和酒吧还开着门。

    周棠抬手戴上羽绒服的帽子,把袋子抱在胸前,正走着,忽然对面刚刚还蹲在台阶下的人一下子起身撞到她。

    周棠反应已经够快的了。

    但还是来不及,她已经看出那是一名年轻的流浪汉,他顺手扯出袋子里的衣服,翻找着零钱和手机,在卫衣的口袋里找到些纸币。

    男人攥着那些钱,没有要跑的意思,甚至不怎么着急,他低头看看那件卫衣,不打算丢到地上,因为后边接应他的车已经到了。

    摩托车疾驰而过。

    男人飞快地跨坐到后座,走的时候转过头,举着手做出鄙视的姿势,紧接着,他就张开嘴骂了一句脏话。

    周棠立刻跑过去。

    她捡起被撕烂的袋子和揉皱后扔到雪地里的两件保暖衣,脚印留在上面,她盯着衣角滴下来的黑色泥水。

    像之前遇到过的几次一样。

    周棠平静地拨通报警电话,过了一会儿,警察赶过来做笔录,她认真说明当时的情况,但对方告知她,那件卫衣找回来的几率很小,临走前,他们也只是让她等待后续。

    雪一直在下。

    Uber好久还是没到。

    周棠蹲在路边,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上,她用力抠着指腹,现在指尖已经不颤了,发着麻意。

    停顿许久。

    周棠微仰着头,轻抬下巴,情绪涌上来,泪珠滑到腮边,又在空气里变得冰凉,她倔强地用食指关节擦掉。

    冬季。

    快要过圣诞了。

    夜晚来临。

    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霓虹灯的光晕散落在四处,路边的车窗朦胧,圣诞老人的大幅海报张贴在玻璃上,有人拍照打卡庆祝节日,有人挽着男女朋友在初雪的圣诞树下热情接吻。

    周棠还是蹲着。

    觉得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狼狈。

    她想起今晚签订的那两份合同。

    一份是现有的成品手稿售卖,另外一份类似于竞业协议,也就是说,她两年内不得从事和设计行业相关的工作。

    约定的补偿数额会在本周工作日打到她的卡里,要定期存到住院部的资金,换算后共有一百五十万,是给她妈妈,也就是司随安女士救命用的。

    放弃未来两年设计师职业是她的个人选择,可就在刚刚,她弄丢了一件卫衣,以及那件卫衣里放着的所有零钱。

    周棠失神地盯着一个方向看。

    她想,卫衣丢了,手稿也卖了,这下还真是一无所有了。

    *

    没有人会知道。

    纽约冬日降落的这一场雪,往后在她心头悄悄地下了许多年。

    一想起来。

    隐隐有着寂静的刺痛。

    *

    纪江言找到卫生间门口时,周棠的脸色恢复了一些,她感觉掌心很疼,低头看过去,那枚耳坠的弧形钩戳到了皮肤。

    虽然尖头钝,但在反复摩擦中扎到肉,也弄出了几道显眼的红痕。

    纪江言自然是看到了。

    他走过去倒吸一口气,忙说:“周棠姐,你的手需要处理一下,不然会……”

    “宴会厅里是不是在找东西?”

    周棠问。

    “啊?”纪江言一开始没懂,想起什么,又说:“嗯,与温烟晚宴礼服配套的耳饰丢了一只,就是这一只吗?”

    他看到躺在周棠手里的那只。

    中间的翡翠饱满纯粹,灯光下清晰璀璨,吸引目光的同时透出古朴素雅感。

    他对于翡翠的价值判断是个外行人,即使分辨不出是什么种水,也不影响他有正常的审美观,轻易能看出它的制作工艺十分精湛,设计更是别具一格。

    这样的耳饰衬女明星。

    绰绰有余。

    “应该是。”周棠没多说,抬脚往里走,纪江言跟着。

    厅内的人群三五个聚在一起,有大胆些的掩着嘴小声议论。

    靠近侧边的位置。

    温烟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袭晚礼服,刺绣与金线叠加,裙摆的纱飘逸梦幻,宛若降临的仙子。

    身边的工作人员一直低着头在地毯上搜寻,那枚耳坠不仅是价格高昂,而且它是初序从巴黎珠宝品牌方那边借的。

    空运。

    抵达国内的时间还不足三日。

    要是丢了。

    压根不是付出代价或者全额赔偿的问题,是初序品牌将受到影响,而温烟的商业竞争力和信誉度会大打折扣。

    因此。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尽快找出它。

    周棠走过去,摊开手掌心,递到温烟面前,她的声线尽量保持在一个非常平缓的语调里,“温小姐,是这个吗?我在洗手台的墙角瓷砖边看到的。”

    温烟的眸光亮了一瞬,她接过来,礼貌地说:“真是麻烦你了,我当时刚好在接一个电话,所以不小心把它弄丢了,谢谢你!”

    工作人员听到她们俩的对话,随行经纪人率先鞠躬道谢,其余的助理见情况出现转机,全都暗暗做起深呼吸。

    周棠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看着曾经引以为傲的设计手稿变成实物放到眼前,该惊喜吗?还是该意外?

    亦或是该怅惘?释怀?

    她没弄明白。

    只知道现在这枚耳坠的署名不是周棠。

    周棠摇摇头,对经纪人说:“没关系。”

    插曲结束,宴会照常举行。

    众人重回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环境里,从侧门进去,是初序的特展,里面有数十件以往系列的经典成衣。

    周棠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

    纪江言问侍者要了杯无酒精的饮料,他把玻璃杯推到她手边,冰块的水雾飘着。

    周棠:“谢谢。”

    纪江言察觉到她今晚兴致缺缺,也没刻意扬起气氛,默默坐在她身边。

    这边安静。

    但斜对角的沙发里有人嚼起舌根,女生挂着LINONE市场部的工牌,小声切切道:“那么昂贵的耳饰是丢了,还是被偷……”

    “怎么可能?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啊,如果没找到,初序这边会报警吧,到时候警察来现场肯定会调监控,这种多位数的价格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呀!”

    “这种事怎么说得准?万一人家就想铤而走险呢!价格也算是诱惑力之一。”

    “刚才把耳饰交到温烟手里的人,好像是你们设计部新来的组长,姓……姓周,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周棠,她不是新来的,是总部空降下来的,听一个朋友说,她刚到设计部就拿到了与新越集团的合作,之前敲了好久都没确定呢,她一落地,这事就成了,你说巧不巧?”

    邻座的女生接着话,“啊?不会吧?”

    “我前不久还听说了一件事,新越合同签订后的一天下午是靳总送周棠回来的,开的是那辆四门的阿斯顿马丁,好多年前的车型,南港也很少见了。”

    “靳谈?”

    “嗯。”

    “你的意思是,她靠……靠那种……低俗的交易上位。”女生的音量说到最后几乎变成嗫嚅,听不太清了。

    “难说。”

    “怪不得。”

    在场的几人互相交换眼神。

    有一种懂的人自然懂的知己感。

    *

    周棠手边的那杯饮品已经快要见底。

    她和纪江言说了一句想出去透透气,见他点头表示知晓,她拿上手机离开。

    宴会厅外有条弯曲的走廊。

    绕过去,可以在那里放松紧绷的神经。

    周棠脚步很轻,纯白色雕花柱子旁的木椅暂时没人,刚要坐下,就听到周围有打电话的声音。

    她无意打扰别人,转身抬脚要走。

    又顿住——

    周棠听见电话这头的女生说:“……是这样的,偷的还是捡的谁又知道呢?温烟丢失的耳坠恰好是她送过去的。”

    “还有,她应该是凭借和靳总不清不楚的关系才拿到了新越的合作。”

    对面似乎说了什么。

    女生接着回:“可是,公司那么多人看到她从靳总的车上走下来,这点是板上钉钉的,谁也否认不了。”

    “姐,你是说靳总暗中帮助她了,那为什么要帮她呀?他不是之前还和黎迩音传了绯闻,果然,看来男人都一个样,只不过是睡上一觉就能忘了旧情的物种。”

    “……”

    “好的,姐,我懂了,我会联系……”女生边说边往回走。

    在她看到面前的周棠时,她心虚地后退,低下头,匆匆避开她。

    慌乱中按掉了手机屏幕上的通话键。

    周棠没跟上去。

    周棠看着女生离开的方向,胸前的工牌上还印着名字:丁方淼。

    LINONE的员工。

    周棠不确定和丁方淼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谁,但有极大可能,对面也是内部人员。

    周棠觉得荒谬。

    她没做过的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其他人的怀疑和她无关。

    她拿出手机给纪江言发消息,想问丁方淼的资料,聊天页面才打开,正下方,她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

    牛津鞋。

    意大利知名品牌,整张牛皮手工缝线,技艺考究,所以一直是限量销售,穿这种鞋的不仅仅是品味高,还得有钱,否则挺难预定到老匠人亲制的一双鞋。

    周棠迟疑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看到了靳谈面无表情的脸。

    他出差回来了?他刚才也在这里?那他听到什么没?又听到了多少?

    两人一致的沉默。

    片刻,周棠看到他低下头,莹白干净的指节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用了短暂的十几秒钟,他发送完消息,又漫不经心地把手机揣进西装裤的口袋。

    靳谈敛着眸,抬起脸时发梢微微动了下,他表情慵懒,好似是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变得丰富起来。

    “周……”他的话还没说完。

    “靳总,新越的合同是你拍板的吗?”同一时刻,周棠出声打断,语气里满是对他的质问和不信任。

    “什么?”靳谈说。

    靳谈一开始以为他听错了,伸手扯了扯领带,克制住烦躁的情绪。

    周棠态度强硬地重复:“靳总,我现在问你,LINONE和新越签的那份合同,是不是因为有你的帮忙!”

    “你觉得呢?”靳谈这回听清楚了,也明白了,冷着脸,嗓音染了一层寒霜。

    他觉得这话好笑,但又笑不出来。

    她怀疑什么。

    他使手段?

    周棠脑袋很疼。

    看见几年前的设计手稿,又被陌生人栽赃偷窃,再到她自认付出努力得来的合作,也许不过是因为靳谈轻飘飘的一句话。

    任是心脏多么强大的人此刻也没办法做到无半分波动。

    周棠眼眶发酸,刻意与靳谈拉开距离,一字一句道:“靳总,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没空陪你玩这场游戏。”

    周棠眸中雾气弥漫,在快朦胧的前一秒,她眨眨眼睛,侧着身,绕过靳谈宽阔的肩膀。

    她走了。

    靳谈拧着眉。

    望向周棠离开的背影。

    戾气包裹着,他的脸色极为阴沉,飞机刚落地就赶过来见她,然后听见她这么一句怒气冲冲的话。

    甚至连个解释的机会也没给他。

    他妈的。

    靳谈无声地骂了一句空气。

    半晌,他呼出胸腔里积压的郁闷,舌尖舔了舔唇,彻底冷静下来。

    不愧是他喜欢的那个人,脾气没变,刚见面,心就要被她戳烂了。

    压迫性的疼。

    可还是会因为见到她而强烈跳动。

    隔几分钟。

    陈韫的电话打来,“靳总,这边已经解决了,温小姐说会出面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知道。”靳谈接起,垂眸,“新越那边还需要你处理一下,让赵总找个机会表明,LINONE能拿下合作不是我插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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