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是白天鹅,有些人是丑小鸭。

    但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根本的决定性因素,不是它跟在鸭妈妈的屁股后面学走路学的卖力。

    而是因为那原本就是一只鹅蛋。

    要是纯种的小鸭子,在岸边再努力的练功,再如何扑腾扑腾乱叫,仍然完不成走上人生巅峰的华丽蜕变。

    从这个角度来看。

    安徒生笔下充满粉红色泡泡的《丑小鸭》的故事,仍然无法超脱于阶级的局限性,没有小朋友们初读时,想象的那样美好。

    苗昂温就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

    整个德威校园里唯二的两只丑小鸭之一。

    剩下的一只……那自然是顾为经。

    不管愿意承认与否。

    他在心里知道,自己对顾为经的看法很是复杂。

    如果你的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复杂呢?

    拈酸吃醋者有之,妒火中烧者有之,轻蔑不屑者有之……在这些堆积在心底的复杂情绪的最底层,层层翻开,他就会发现,惺惺相惜者其实也有之。

    说一句五味杂陈,并不为过。

    所以。

    他知道莫娜和顾为经分手后,才会专门等在路边说,对她那样一番话——你看吧,你这种人勾搭别人,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苗昂温讨厌顾为经么?

    当然。

    何止是讨厌,这个词汇形容的也太轻松了。

    他恨极了顾为经。

    可人是一种情感非常复杂的动物。

    当你那么刻骨的讨厌一個人的时候,胸中也不是除了恨以外,别无他物。

    连苗昂温自己都搞不太清楚。

    那一天,他在面对莫娜的时候,到底胸中翻涌的是什么样的情绪。

    报仇打脸的快慰?

    落井下石的幸灾乐祸?

    亦或者……

    有那么一瞬间。

    他其实真的只是代入到了顾为经的处境中,觉得他变成了那个被抛下的人,所以堵的慌。

    所以,有些话顾为经不说,他一定要去说?

    苗昂温总是觉得,看顾为经的时候,像是在看一面镜子。

    在整个四周遍布公子千金的学生时代,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不同的。

    努力。

    拼命的努力。

    他觉得,在骨子里的最深处,他们两个人其实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泥腿子,都是一样的充斥着愤怒,也都是一样的燃烧着对贫穷,对生活,对社会不公平的不甘心,都一样的相信——

    终有一天,他们将会依靠着自己的双手,实现阶层的跨越,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们拉下马。

    凭什么别人生下来就能做仆役环伺的老爷夫人,他们自己就做不得了?

    你漫长的人生中,会遇上有些人,你们本来可能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但在故事的最后,却变成了相看两厌的敌人。

    他和顾为经就是这样的例子。

    苗昂温觉得,这不是他的错,错的是顾为经。

    因为他选择放下了愤怒。

    顾为经明明可以成为踩过荆棘,勇敢穿过泥浆和沼泽,像折断草芥一样撞断前进的路上一切敢于阻挡着自己的灌木,最终扬鼻咆哮着冲出森林的白象。

    他却不再愤怒了。

    他被学生会主席小姐的笑脸和生日小蛋糕给驯化了,也被这个世界循规蹈矩的规则给驯化了。

    太可笑了。

    生活在此间底层的穷人,除了拥有愤怒和不甘,和打破一切往上爬的决心,还能拥有什么?

    这个世界唯一的规则,不就是弱肉强食么?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犯罪了会受到惩罚的人,一种是犯了罪不会受到惩罚,且还能得意洋洋的惩罚他人的人。

    九年级时的外国名著文献阅读课上,《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不是已经把这件事写的明明白白了么?

    年级里选了那门课的人,一共只有七个人得了a。

    苗昂温很清楚的知道。

    其实莫娜·姗德努的作业,是顾为经帮忙做的,而剩下的四个人的作业,都是苗昂温给帮忙搞定的。

    所以,其实整个学校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把书单和各种阅读材料,从头到尾的读完了。

    这事上,苗昂温总共赚了刀。

    写的报告替一个人拿a,赚刀,三个是找他代写作业的“老顾客”,按惯例打折。

    毕竟是总结报告,a级成绩是按班里总人数的比例来定的。

    还有一个没拿到a。

    所以退还一半,只收刀。

    你看,苗昂温从来都会在心底把账算的一清二楚。

    连价目表都详细极了。

    德威是很好的资源池,这里有钱人多的去了。

    刀是穷人平均两个月的薪水,可能也只是学校富哥们在sgo里随便买点饰品的钱,连换个新苹果的零头都不够。

    您玩您的游戏,我写我的作业,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钱货两清,很公平。

    别看苗昂温在学校里被人吆五喝六的,又是替人跑腿,又是替人作弊的,是个唯唯诺诺的小跟班。

    实际上苗昂温真的以此赚了很多钱补贴家里。

    收入比一般的仰光都市白领还要高上不少。

    顾为经呢?

    他读甚么了!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顾为经可怜的把自己变成了人家的资源。

    他帮莫娜一起完成作业,收获了什么?烤外面一美元能买两个的手工小蛋糕吃?爱与尊严?

    别逗了。

    爱情是有钱人才能玩的游戏,没有打动不了的心,只有打动不了的价码。

    感情就是一个大天平。

    伱身上的资源越重,你能够要求的也就越多。

    他对莫娜说“睡你一晚,要多少钱的时候?”,心中就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嘲弄和审问。

    苗昂温一直都不喜欢莫娜。

    莫娜这样的人,只要你的出价足够,远远超过她为自己情感价值标定的价码,她就能任你予取予求,她就会玩得尺度大的你不感置信。

    相反。

    你如果没有带不来足够的价值,她也会不带有一丝留恋的把你抛弃掉。

    西河会馆里,那些漂亮的女孩,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国人,不都是这样的例子么。

    装什么冰山女神啊,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生活环境决定一个人的人生态度。

    越偏激的人,越不喜欢美好的普世价值,把道德和归驯混为一体,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可以辩解的理由。

    苗昂温四周的生活又堕落,又糜烂。

    所以苗昂温心里,他从来都选择性的看不到莫娜身上的那些闪光点,把爱情当成不值一提,可以踩在脚底的事物。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虚伪道德下的世界真理,而这个社会正一次又一次的在不断证明着自己的正确。

    顾为经放下了愤怒,把自己从一只野性的大象变为了千金小姐牵在身边的小绵羊。

    他变得温顺且乖巧,忘记了自己曾拥有撞破一切的力量,被社会的条条框框制约的寸步难行。

    没了愤怒也就没了生命力。

    人家莫娜把你丢下的时候,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而,他自己,苗昂温,在合适的时间里做出了合适的选择,所以他一步登天。

    苗昂温心中有一万条理由,来说服自己要远远比顾为经更强,做的更好。

    但他只有一个问题,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没太想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他?而不是自己。

    不管是否是利用,莫娜曾经喜欢他,却对苗昂温只有奚落和嘲笑。

    蔻蔻又是什么情况呢!

    蔻蔻把喜欢他都写在脸上了,却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颜值?

    顾为经长的比他好看吧,大概,至少比他白净。

    但也没帅到多么英俊的地方去。苗昂温完全不相信是这个理由的。

    女孩子他还可以在心中获多获少的找到一些“肤浅”、“不理解真正的男人”这样的理由。

    豪哥呢?

    苗昂温是那么发自内心的崇拜着豪哥,但连他自己也不得不面对一件事,哪怕到了今天到了现在,比起自己,豪哥还是要远远更为喜欢,也更为欣赏顾为经。

    甚至豪哥都根本不屑于在他面前掩饰这一点。

    凭什么?为什么?

    苗昂温觉得顾为经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他告诉自己这没什么的。

    大家都是一样的丑小鸭,就算顾为经身上见鬼的有天鹅的气质,他凭什么不能有。

    这一点是苗昂温这么长时间以来,世界观的基础。

    现在。

    基础受到了严重的挑衅——

    妈的。

    会不会大家的鸭蛋品种不太一样啊?

    顾为经是不是颗天鹅蛋,他不太清楚,但苗昂温真被顾童祥唬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顾童祥,自然不知道,顾老头在家里死皮懒脸,哼哼唧唧不想画画的样子。

    至少在此刻。

    老顾逼王抽着雪笳,在那里跟顾为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样子,确实挺天鹅的。

    虽然是只秃了头,掉了毛,咯咯乱叫的又老又丑的天鹅。

    但毕竟看上去,就和正常人类不太一样。

    苗昂温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那又怎样。”

    苗昂温看着顾为经窗边的背影,在桌子底下,把纸杯捏成一团。

    “就算你真的是tmd是天生的艺术家胚子又如何,你选错了路。就算你是天鹅,我是小鸭,今天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也是我!是我!”

    苗昂温在心中咆哮,把牙齿快要咬碎了。

    “论人脉,论资源,你哪个比的过我。在你拒绝了豪哥的那一天,天鹅也照样只能被煮着吃了。”

    吱拗——

    就在苗昂温在脑海里胡思乱响的时候。

    茶歇室的大门被从内到外的推开了。

    “欢迎。”

    一个看上去像是会议女主持的人,打开了门,站在门口。

    “各位老师们,理事会那边的入会投票结果,已经出来了。请大家跟我来吧。”

    腾!

    几乎是一瞬间,茶歇室里装知识份子的,装放浪不羁的,装疯的,装傻的,装朴实,装不在乎的在那里摆造型的众人,神色间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大家神情冷肃,甚至可以说是“杀气腾腾”的跟在女持人的后面鱼贯而出。

    朴、朴、朴、朴……这是笼基长袍大哥的小布鞋踏在地上的声音。

    哒、哒、哒、哒……这是“火云邪神”大爷,踢踏着人字拖,在走廊瓷砖上发出的声音。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这是紧紧拉着孙子的顾童祥爷孙的四只皮鞋,一起落在地上的回音。

    仿佛某种奇怪的双人舞步。

    在好似疯人院开闸般的群魔乱舞的步伐中。

    顾为经和苗昂温的视线在空中交错了一瞬间,然后,又彼此扭开了头。

    ……

    顾为经来到大楼四层一个很像放映厅的美协内部小礼堂的时候,不清楚是否是心理因素的原因。

    他觉得现场的气氛有点奇怪。

    一位头发斑白的胖老头已经站在投影幕布边的主席台上了。

    老人带着玛瑙框的眼镜,留着半指长的小胡须,抛光的棕色皮带被小肚腩微微的顶起。

    他认出了对方的身分。

    一位姓黎的绢画艺术家,前些年一直在法国巴黎做些国际工作,也是美协的几位副会长之一。

    顾为经此前在本地艺术新闻相关的报道上,经常能看见他。

    在这里见到了这位黎副会长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奇怪的是,如果顾为经靠人像采风锻炼出来的察言观色能力没有跑偏的话——

    这位黎副会长望向他们这些候选人时,脸上的神色,似乎有点……便秘般的纠结?

    此外。

    顾为经知道,国家美协的高层,应该在茶歇室等待的时候,进行完了关于新会员资格审定和投票。

    不知什么原因。

    礼堂内,他除了主席台上的黎会长以外,并没有看见其他美协高层的身影。

    古怪。

    到场的基本上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能够发现问题的,肯定不止顾为经一个。

    几乎进门的一瞬间。

    包括他的爷爷顾童祥,很多人的神色都有片刻的迟疑和困惑。

    “我们这就开始了哈,年度缅甸国家美术协会……”

    黎副会长似乎根本没有等待大家落座的意思,等人一进门,就用卫生纸擦了擦额头,给摄影师那边打了个手势,便自故自的讲了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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