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普通人的财富能够超越普通人的选择空间,但这不代表谁便从而也拥有一颗超越普通人的勇敢的心。很多人都会把这两者错误的混为一谈。”

    “酒井小姐,你有一百万,所以你能买下一万束浪漫的玫瑰花,再用剩下的钱买上一万只椰子,吃一个扔一个。而我生下来便只有十块钱,因此我只能去选择是买一束玫瑰花,还是买一只用来充饥的椰子。有了一个,就没有另外一个,永远也只能是二选一。”

    她摇摇头。

    “看看我们的周围,在我们两个在星巴克的喝咖啡的时候,其实这个城市街上到处都是兜里只有一块钱,甚至是五分钱的人。”

    “在生活压力面前保持坚定不移,永远面对着自己内心,为了想要的事情付出一切,才是真正的勇敢。”

    “你不是。”

    酒井胜子依旧面色平静的坐在旁边,对莫娜的嘲讽充耳不闻。

    似乎是不想辩解。

    又似乎是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去辩解。

    她只是观察着莫娜的脸色,在此时此刻,珊德努小姐的神色中,依然带着对方特有的冷静的精致。

    「画家在采风时,经常会犯一个错误,因为一个人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就觉得对方并不遗憾,或者并不悲痛。」——胜子忽然想起,她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的提醒。

    “那么恭喜你,你勇敢的做出了选择,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酒井胜子慢慢的开口。

    “勇敢?不,我确实做到了为了心中的目标,尽可能的做出了一切努力。”

    女生的声音顿了顿:“只是到今天,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坐在咖啡桌边,发现自己应该快乐却并不快乐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做到这句话的后半句,却没有做到前半句。”

    “当我把椰子抱在手心的时候,纵然是一颗沉甸甸的金椰子,我却还在想着过去的种种,这时候我才忽然明白——也许一开始,就搞错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莫娜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道:“所以,我也并不勇敢。”

    “我从来没有真正的面对过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装腔作势,不敢直面,不敢表达。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没任何意义了。如果人生能有下次机会,我会让自己勇敢起来,但是,有些东西是没有下次的。”

    那天晚上。

    看着网球场旁边站在一起的酒井胜子和顾为经。

    莫娜便明白了。

    很多话看上去轻飘飘的,说出来只要几秒钟,但你一生其实只有一个恰当的机会去说。

    他们的心就像茫茫宇宙里,站在擦肩飞过的两颗小行星上的卡通小人。

    小人从一颗小行星上跳到另外一颗小行星上的机会只有一次。

    只有那一刻,你们才是相交的。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纵然只晚了几个月,几个星期,甚至几天。它就已经变质了,坏了,酸了,臭了。

    再强行说出来,只能让彼此感到难堪。

    再往后。

    或许有些天体会像哈雷彗星和地球一样,在长达一代人的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之后,再一次在人海沧沧间不经意间遇见。

    也或许。

    它们将在漆黑深邃空旷的宇宙中各自前行,永远不再回来。

    “酒井小姐,今天我是邀请你来的。”莫娜说道。

    “嗯?”

    胜子眨了一下眼睛。

    “你还不明白么?”莫娜摇摇头,“我今天这些话都是说给你听的,不是顾为经。这张画也是我留给你的。”

    莫娜收拾着桌边的东西。

    她把桌子上的那张《缅甸镜报》折好,收进了自己的背包中,却没有拿那张素描画稿。

    “我知道我能加入提高班,包括你妈妈的那张推荐信,都是你起的作用。我并不想承情,但……我也必须要承情。你给了我一张推荐信,我就这把这张画给你吧。做为赠言。”

    莫娜站起身。

    “你天生就拥有着比我更多的资源,我拼了命想要得到的东西,对你来说,只是稀松平常的生活。但当你看到这张画,也许就能明白——”

    “有些东西大家都知道很珍贵,比如考一所大学,有一个好的前途。所以我拼了命想要抓住。因为我明白,错过了,我这辈子都再也没有第二次这样的机遇。”

    “然而,也有些事情每天都充斥在你的生活中,熟悉到你已经习以为常,平常到让你觉得失去也无关痛痒。所以让你没有意识到,这其实同样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某一天,错过了,无论你多么想回到那天,回到那个草坪上,它都同样不会再回来。”

    莫娜站起身。

    拖着旅行箱走到星巴克的门口。

    她在门口打开雨伞。

    静静的看着对面的机场片刻,忽然开口,不知是对谁说。

    “之前说,我为了上伦敦时装学院这样的机会,从上小学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在准备了。为了这个机会,我等待了整整了十二年。”

    “忽然想到,我也是上小学,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的顾为经。”

    “我们一起上课外班,一起去游乐园玩,一起在照相馆里拍合影。其实,我为了他,我也等待了整整十二年,只是在最后几个月,错过了。”

    说罢。

    莫娜拖着手提箱,向着机场的入口走去。

    酒井胜子坐在原地,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

    1.5个时区之外,缅甸海以东。

    仰光笼罩在一片阴郁萧瑟的大雨中之时,同样受到太平洋上低压气旋影响,狮城的天空也下着雨。

    滨海艺术中心却是一幅无比灯火璀璨的繁忙景象。

    “快,快,快,这个架子运进去,这些从国家艺术中心借调来的展品,小心别受潮了,先去放在A2区的仓库。过几天再规划展区……”

    “小心地上的电线,这里的灯光引导要重新做……”

    “唐克斯先生希望主展区要布置的足够简单,不要用展览空间的人为切割遮盖艺术家的发挥空间,他希望主展台应该是‘猎枪式’的,一颗子弹能够没有任何遮挡的从展区的一端射向另外一端,观众的视线也是如此。”

    ……

    在经过了四五年的,筹备,推迟,策划,延期之后。

    因为疫情影响而姗姗来迟的第七届狮城双年展,终于到了展览开幕前的最后的场地布置阶段。

    政府官员、策展助理、灯光师,艺术中心的学者、保险公司的安全员,装修工人……数十位男男女女都聚集在滨海艺术中心的偌大的视觉艺术展厅中,形成一个个各自的小圈子,处理着手头的工作。

    焊枪闪烁着火花。

    架子上有人爬上爬下。

    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拿着手里的文件夹和概念图,讨论着什么。

    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

    唯有来自英国的联合策展人米卡·唐克斯,一个人站在视觉艺术展厅的上层回廊。

    他的目光越过栏杆垂落,望向下方仿佛蚁群一样忙碌的人们。

    “唉,真累。”

    英国大叔声音低低的叹了口气。

    策划每种艺术展都有各自的难点,也有各自的风光。

    唐克斯零几年的时候,当过一次柏林电影节的评委。

    这些年也在去威尼斯双年展的时候,经常顺带一起去看看双年展下属的威尼斯电影节的分区。

    综合比较起来。

    电影节的难点在于协调。

    协调众多电影放映的场次先后、协调名流大腕走红毯的顺序、协调观众入场的顺序。

    前者没有协商好,导演容易殴打起来,后者没有协商好,明星以及他们的粉丝容易互殴起来。

    如果倒霉一些,你可能都不知道什么理由,导演就开始殴打起了观众,这就需要报警了。

    如果运气再不好一些,还能看见观众蜂拥殴打导演的场面(注),这就需要叫救护车了。

    (注:南斯拉夫著名导演杜尚·马卡耶夫曾经在艺术节的放映现场,被观众冲上去殴打。)

    运气再再不好一点,还有没有获奖的导演想要从路边突然跳出来殴打评委的情况。

    这就要锻炼你的神经反应速度和徒手格斗能力。

    如果运气真的特别不好的情况,评委还容易收到炸弹……不过,比较幸运的是,这通常你没什么需要做的,就算用铲子把你从地上铲起来,那也是殡仪馆的收尸人的事情了。

    威尼斯、戛纳、柏林这些世界知名的大型的艺术节。

    三天两头组委会都能收到各种各样的威胁信。

    “敢给某某某电影颁奖,这是对艺术的亵渎,艺术节已经被你们这些白痴玷污的堕落了,如果它真的获奖,你们就全都去死吧!死死死死死死——”

    “敢不给某某某电影颁奖,这是对艺术的亵渎,艺术节已经被你们这些白痴玷污的堕落了,如果它真的没有获奖,你们就全都去给我死吧!死死死死死死——”

    几封来自不同寄信人的威胁信上的“某某某”。

    经常还是同一个。

    非常让人头秃。

    尤其是法国的那一票电影节,恨不得每年都有什么组织跳出来宣称要往里装炸弹。

    就算到处都有特警牵着狼狗四处转悠。

    类似戛纳工作人员打扫现场,打扫卫生时,忽然扫出一个大炸弹来的事情,都不是一次两次了,

    如今都快成传统习俗,弄的大家都很习惯了。

    法国本土观众如今都已经锻炼的一边看着特警冲过来搜查是否有爆炸装置,一边在旁边喝着可乐,吃着炸鸡。

    谈笑风生。

    虽然电影节搞不好,容易没命。

    唐克斯还是觉得,这种纯静态的艺术展,绘画展,更加累人。

    办电影节就像办动物园。

    辛苦的是社交,是如何把一大帮的导演、演员、评委们像关大象,关长颈鹿一样关进电影节里,让他们别在那里乱搞。

    便阿弥陀佛。

    曾有策展人尖苛的评价。

    在欧洲八十年代办电影节,要比七十年代办电影节容易的多,具体原因很简单也很黑色幽默——

    艾滋病。

    艾滋病来了,大家一下子就都消停了。

    所有人每天乖乖的缩在酒店里哪里都不去,不知道谁得了病,谁没得,整的跟狼人杀一样。

    不敢乱约、乱搞、乱玩。

    要让参加什么活动,就去参加什么活动,要去接受记者采访,就去接受记者采访。

    一时之间。

    各种冲突事件和狗血撕B的桥段极具下降。

    这种情况下,策展人就很舒服了。

    电影就在那里,不需要策展人做什么,就像长颈鹿就在那里,不需要管理员做什么。

    电影是流动的艺术。

    只要等大门一关,电影一播放。

    “老少爷们儿!看老虎喽,那么大的老虎看不看,见过长颈鹿嘛,告诉你们,可攒劲儿了唉!不好看,不要钱,都来买票了。”

    就端杯茶,二郎腿一翘,等待着观众评委买票热热闹闹的看过去就好了。

    而绘画类的双年展则是静止的艺术。

    这类的艺术展,难点在于统筹。

    不光展览里每个展台上摆放着的作品是艺术,创作者是各自的画家。

    展品的协调、布置、搭配;陈列空间的创造与切割;展览的内容体系构建……甚至包括了观众们进入展区到离开展区的人流动线设计,它们也是艺术。

    而它的创作者则是唐克斯这位策展人。

    可以这样理解。

    大型的画展,它本身便相当于一个由无数小的独立展台“子集”所构成的,由艺术家和策展人共同创作的大型装置艺术。

    策展人的身份,从动物园管理处的老大爷,变成了马戏团的团长。

    他不能光把艺术品往展台一堆,把动物往笼子里一关就完事了,这样干是会被舆论笑掉大牙的。

    他必须要把所有的展品全部都统筹规划好。

    让老虎该踩绣球踩绣球,棕熊该钻火圈钻火圈,一个个静态的艺术作品随着他的布置而流动起来,才是真正成功的双年展。

    在这一过程中。

    策展人在展览上所付出的精力和时间成本,也许,可能要比不少电影节的主席所付出的更大一些。

    收获的回报也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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