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明还好。

    他们家祖上生活在两广一带。

    在顾为经的祖先跟随使团,抱着用自家那套老顾同学每每想起,都胸口痛的几乎喘不上来气的京城百顺胡同里的大四合院所换来的三口木箱子,怀着对树下桃花瘴,水里猪婆龙的想象,沿着云滇的蜿蜒山路翻山越岭后的不久。

    刘子明的先祖,也扬帆起航,就此下了南洋,一头便撞进了马六甲海峡的碧波之中。

    有人说。

    东夏人的一生,无论走到哪里,行之何处,他们的性格中都带着故土的影子。

    北方四季分明。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所以北方大汉性格豪迈而洒脱,爱憎也丝丝分明。

    而南方则吴语软侬,青树翠岸,小桥流水。

    因此南方盛产那才子佳人,细腻婉转,让人每每读来,都忍不住要落下泪来的传奇故事。

    东夏人他们一生走南闯北,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不管去往方,都仿佛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的伞叶一样,带着故乡的泥土,故乡的云与雨滴的气味。

    摆不掉的故乡的口音和民俗。

    说不完的乡音,贴不完的对联,放不完的鞭炮。

    他们仿佛是把故乡的一部分就随身带在了身边。

    家族在两广时代生活的历史,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记忆了。刘子明从小就在马来西亚出生。

    最富裕的家境,最好的老师,最为优渥的教育条件。

    他本来以为这种乡土气质与情节,不会在他这一代人身上再有任何的体现了。

    毕竟太久了。

    毕竟,他的生活也太“国际化”了。

    他当然会讲中文,马来西亚本来就是有完备的华文教育体系的地方。

    他普通话和粤语都会念,粤语依然念的像是那些本土的广东人一样,带着西关式的鼻音,会把“叮”念成“铛”。

    可他也能把英语讲的跟伦敦人一样,用西班牙语和外国的艺术家们流利的交流,在餐厅用标准的法国大舌音点一份焗蜗牛吃。

    他觉得自己身上的“国际性”,早已完全代替了“乡土性”。

    他是广东人。

    他是大马人。

    可只要他愿意,他同样还可以去做伦敦人,巴塞罗纳人,里昂人,纽约人,甚至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人。

    就像小时候,站在港口上,看着他们家里贸易公司里那些来来往往拥有的、租赁的远洋航船。

    这些船有的插巴拿马的旗,有插巴哈马的旗,有的插英国的旗,有的插利比利亚、马绍尔群岛,或者插东夏香江的旗。

    旗帜本身已经失去了意义。

    巴哈马的船有可能直到报废拆解,都不会返回巴哈马作多长时间的停留,对水手们来说,船上飘荡着的旗帜已经不再代表着故乡。

    它仅是某种海事法、注册金,贸易税率和司法管辖权的虚无概念的集合。

    故乡这种东西,也不过只是调查栏上的几行文字和随时都能够变换的护照的虚无的集合罢了。

    直到那年,第一次在春节的时候,跟长辈去粤东玩。

    他这样的“少爷仔”坐着司机开着的保姆车,穿行在城市年关将近时,越发显得繁华忙碌的街头。

    听见街角处的妈妈在追她的孩子,挥着手喊“阿仔,跑的慢些。”

    那一刻。

    年少的刘子明,忽然之间,就觉得自己被某种东西给击中了。

    就像古希腊神话传说中,那个不可能完成的挑战任务——让箭羽不偏不倚的一连穿过十二枚插在地上的斧头上的小环,最后命中一枚靶子上摆放着的金苹果。

    刘子明就是那只靶子上的金苹果。

    而那声“阿仔”,就是神箭手中穿透圆环的,快若光电的箭矢。

    他本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那一箭,还是穿越了一代又一代人,一层又一层的雾,穿过了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的层层风浪。

    最后将刘子明一箭钉在了豪华凌志车的座椅上。

    有热乎乎,红艳艳的鲜血,从胸口中喷涌而出。

    接下来十几秒里所发生的每个瞬间,刘子明心中都清晰的像是昨日发生的一样。

    他摇下车窗,探头去看,不理会司机问他怎么了。

    就这么一直看着。

    看着那穿着蓝色裙子的母亲,从一个摊边转身,小步追赶着前方拿着一罐橘黄色菠萝啤的孩子,她们慢慢的远去,慢慢的消失在了街角的人群中。

    ……

    与二十岁时,靠着一幅“一树百花,花意百变”的《百花图》,拿了魔都双年展金奖的唐宁不同。

    终刘子明的一生,他都极其讨厌画那些菊花、牡丹、月季、芍药这些题材。

    或者说。

    他很讨厌“意象”这个概念,讨厌用菊花指带君子,讨厌用玫瑰指带爱情,讨厌用牡丹来表现雍容与富贵……

    讨厌那些艺术领域里,所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与法度。

    刘子明觉得。

    古往今来,绘画、雕塑、文学或者诗歌,已经有太多太多,数不胜数的创作者都做过了同样的东西。

    一遍又一遍。

    一百遍又一百遍。

    一万遍又一万遍。

    这样无休止,无尽头的重复用这种符号化的事物来在画纸上来表达某种崇高的概念,它最终的结果不是把“符号”崇高化,而是把“崇高”符号化,抽象化。

    春雨、秋水、芙蓉。

    这些都是很好、很美的事物,尤其是在它们第一次出现在画纸上,被艺术家们赋予别样的含义的时候。

    那一定是美术史上里程碑式的瞬间。

    但当所有作品都被这样的意象堆满,就像是将成百上千束花满满当当的硬塞进一只瓶口只有硬币大小的细颈花瓶中。

    最终。

    整幅作品中将再不剩下什么真实的概念。

    只有抽象的印象在彼此挤压,彼此碰撞。

    最终。

    刘子明认为,它们就像在水上作画一样,从虚幻的概念中孕育,又将消弥在虚幻之中。

    诗歌本是世界上最为精炼的文本。

    是对于美,对于情绪的萃取。

    然而如果萃取到了通篇都是由爱、恨、痛苦、悔恨、喜悦、善良、邪恶……这些抽象的词汇构成。

    那么又会变得毫无任何美感可言。

    嘶心裂肺的哭泣与狂喜变得和槟榔摊的小店用大喇叭叭叭喊出的“禁止随意吐汁,禁止随意吐痰”的标语同样的庸俗也同样的无趣。

    绘画也是如此。

    刘子明眼里,如今很多先锋艺术作品。

    画家创作的时候雄心万丈,认为他们的画作中将容纳一整个世界,觉得他们将月亮摘下,放进了作品中。

    结果。

    在外人看来,他们不过是在对着一盏茶杯,想要用一根调羹捞起月光的幻影。

    他们为用勺子托住了月亮而欣喜若狂。

    哗啦一声。

    捞出之后。

    却又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浑浊不清的几点被咀嚼后的残茶根。

    他讨厌做残茶根一样无聊的人,也讨厌画残茶根一样无趣的画。

    就像。

    他也并不太喜欢顾为经的那幅《紫藤花图》一样。

    画的不错。

    很不错。

    或许这样的画家最终的成就也能达到很高的地步。

    但终究也只是些无聊的作品……和师妹唐宁一样的无趣也无聊。

    甚至“无害”。

    某种意义上,无害可能比无聊更加糟糕,就好比电视上的那些英国的脱口秀演员。

    区分在台上表演的单口喜剧演员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如果他喜欢在台上玩地狱笑话,讽刺Trump,开儿童色情玩笑,那么他大概是美国人。

    如果他在台上开场白是聊天气。整天说的都是那些无害无聊且无趣,散场三分钟以后,就忘掉对方的东西。

    那么他很可能就是英国人。

    刘子明只是搞不明白,年少时那种如遭雷击的感受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会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会想起那天的场景。

    为什么闭上眼睛。

    只要他愿意。

    那么,那位穿着蓝色裙子,在人群中,追逐着自己拿着汽水快跑的小儿子的母亲的脸,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一生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除了人海茫茫之间,那十几秒钟的短短一瞥,他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但在回忆之中,那张脸是那么的清晰。

    刘子明就像是通过一个焦距很长很长很长的长焦镜头回望,长到足以穿透二十余年的时光。

    在那个镜头里。

    熙熙攘攘的人流被虚化涂抹成了模糊的,杂色的光斑,清晰的只有那张奔跑的母亲的脸,唇间不算好的口红,眼角微微出现的小皱纹,以及身后小贩推车上倒挂着的,在风中摇曳着的红色福字。

    时光荏苒,物似人非。

    只有那张脸,那个倒挂的福字。

    在刘子明这么多年的人生中,依旧清晰的如同往昔。

    刘子明甚至有理由相信,自己当年隔着人海,在飞掠的汽车上的匆匆一瞥,根本没有可能能注意到这么多清晰的细节。

    这应该是在记忆、回忆、想象的共同作用下,由他的大脑以那个匆匆的影子为模板,在调和了幻想与现实之后,二次绘画出的脸。

    就像人工智能在一张模糊的老照片填补信息,让它变得清晰而真实。

    可刘子明不懂。

    他的内心,他的潜意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要把它修补成了一张再普通,再平凡不过的面颊呢?

    当然。

    这可以很简单的解释成乡土情节。

    用一个奔跑母亲追逐孩子的形象,去象征着某种对故乡的隐喻,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符号化、标签化、滥大街的东西么。

    不正是刘子明所最讨厌的最“庸俗”化的意象么?

    被无数人用了一次又一次。

    仿佛一只被射过一百万次,被放了一百万年,几乎和人类的历史一样长的锈迹斑斑,随时都会断掉的旧箭头。

    它本应连一张薄到透光的宣纸都穿不透。

    却穿过了长街上的人海,准确的射中了他。

    却贯穿了刘子明四十余年的人生,射穿了他一次又一次,将他死死的钉在了那辆年少时凌志轿车的后座上。

    如光如电。

    刘子明曾经拿着这个问题求助自己的老师。

    “世界上有些问题是老师能够回答的了的,有些问题是老师也回答不了的——”

    曹轩听到刘子明的讲述后,轻声说道。

    正当刘子明失望的摇摇头,觉得自己将会无功而返的时候。

    他就看见老先生眯了眯眼睛,狡猾的笑了一下。

    “当然,就艺术方面,我觉得自己回答不了的你的问题应该不多,至少,这个问题并不在其中。”

    曹轩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无比威严严厉,让人望之生畏,可谁有幸真的走进对方的身边,又会发现他却有一种小孩子式的童趣幽默的老先生。

    “不过。”

    “我应该这么跟你说。世界上有些问题是老师能够回答的了的,有些问题是老师也回答不了的。有些问题是应该由老师回答的,有些问题,则是应该由学生自己搞懂的。”

    “恰好。这种身份认同方面的问题,正是后者。我能回答你,但你更应该自己回答自己。”

    “与其我在这里居高临下,指手画脚的教导你你是谁。不如你自己告诉你,谁是你。”

    大师就是大师。

    仅仅三言两语,就把刘公子的心情嘭嘭嘭,敲打提溜的像是十五个水桶一样,七上八下。

    “站住。”

    曹轩没有放走脑瓜子都快要开锅了的刘子明,在身后叫住了对方。

    “让你就这么走了,要是让子明你心里偷偷的觉得,老师其实心里根本就没有答案,只是在你面前这么装腔作势的乱吹牛皮,怎么办?”

    老先生很可爱的笑笑。

    他取出信纸和钢笔,让刘子明在书房外面去等。

    几分钟后,曹轩就拿着一个信封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搞的很神秘。

    刘子明伸手去接。

    曹老却不松手,只是看着刘子明的眼睛。

    “我的答案就在这里,但我希望,等你心中也同样有了答案,再去打开这个信封。外人眼里故乡是什么,你眼里故乡是什么,两者相互印证。也许——”

    “就能给你一个更加清晰的回答。”

    “我是谁?这是哲学上最为复杂的问题之一。或三年、或五年、或十年……慢慢的想回答,慢慢的找答案。”

    曹轩松开了手,把信封交给了刘子明。

    “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真正的想清楚这个问题。我不着急,我也希望,子明你不要着急。”

    “我不希望我对你加以额外的诱导,你要自己去感受。剩下的——关于你年少时看到的那张脸,关于你对她无法忘怀的深刻记忆,我推荐你可以看看法国图片摄影师布列松的作品,或许……它会对你搞清楚这个问题,会有些帮助。”

    这个信封像是装载着某种关于“存在”的意义,关于人生的回答。

    将“意义”装进“信封”里,这又是刘子明所不太喜欢的过分经典,也过分抽象的将概念符号化的行为,就像那张闭上眼睛便能看到脸。

    同样像那张女人的脸。

    这个信封也带给了刘子明一种说不清楚原因的安定感。

    这些年来。

    无论刘子明去到哪里,他的口袋里,总是随身带着那个老师递给他的,装着“答案”的信封。

    仿佛是那些远洋航船,无论漂泊去了何方,船上总是会带着一只可以钉入海面的船锚。

    但每当刘子明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了,想要拆开信封的时候。

    他又会觉得犹豫。

    插开这个信封,就是一个把锚降入水面的过程。

    刘子明害怕他心中的答案和曹老给出的答案并不一样,并没有牢牢的钩在一起。

    就像船上长长的锚链已经放到了尽头,却没有沉入海沙或者勾住礁石。

    在翻滚的水面之下。

    只有无尽的虚空。

    曹老说搞清楚这个问题,或许需要三年、或许需要五年、或许需要十年。

    距离刘子明拿到这个信封已经十年了。

    他还是没有勇气真正的打开它。

    大概……有些问题,老师没有在课堂上教给你,你就真的需要一生的时间,才能真正的想明白吧。

    我是谁?

    ——来自血脉深处的哲学之问。

    曹轩原先的收的几位弟子里,只有刘子明一个人,是海外的华人。

    从地源上,从身份上。

    刘子明和顾为经很像。

    他们都是家里在东南亚做生意的华侨。

    尽管这两种生意规模差别的“有点”大,老船王一天挣的钱,就够顾老爷子在仰光河畔摸爬滚打一辈子的了。

    毕竟家庭背景有相似性,刘子明应该会对顾为经有天然的亲近感。

    但他却不是很能亲近的起来。

    一方面。

    刘子明这样的家境,如果你没有像老师曹轩一样征服他,得到他的认可,让他亲近你其实是很难的。

    这一点。

    刘子明和伊莲娜小姐有点像。

    他们更加习惯了下属,习惯了手下,甚至是“仆人”而非朋友。

    伊莲娜家族全球范围内有上万名雇员为了安娜小姐一个人服务,她不光有《油画》杂志社,还有不动产,有牧场,有酒庄。

    但这里面可能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安娜是个好相处的人。

    就算艾略特秘书。

    她在内心的深处,恐怕也是不会或者说“不敢”把自己真的当成安娜的朋友的。

    风吹走伊莲娜小姐的帽子,你替她捡起来。

    她会对你点头,对你轻声说谢谢,可没有人会觉得,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朋友了。

    她会对杂志社里的每一位编辑和实习生都说你好,但没有人过生日的时候,觉得自己有资格邀请安娜去做客。

    她坐在那里,她永远是那个高不可攀的伯爵。

    谁又能和天上的星星成为朋友呢?谁又能请天上的星星去酒吧,一起喝一杯啤酒呢。

    刘子明的外表远远没有安娜那么高不可攀,他的高傲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高傲。

    曹老的这几个弟子里。

    唐宁年少成名,风光无限,她的傲是写在脸上的。

    而刘子明生来家财万贯,应有尽有,他的高傲则是藏在骨子里的。

    唐宁看上去经常敲打老杨,会指着鼻子训他,但她同样能在老杨以为对方肯定不在乎自己的时候,准确的叫出他的名字,说出他的理想,想拉着老杨一起去伦敦开画廊,赚钱钱。

    而刘子明会在机场里和老杨开玩笑,会和他拥抱,会想介绍设计师给他,会对他竖大拇指。

    中年人看上去完全没有架子,对待老杨就像普通的好朋友一样。

    但是两个人应该都清楚。

    老杨和他口里“咱两谁跟谁的刘哥”的关系,其实是要比他每次见面都会恭恭敬敬叫“唐小姐”或者“唐老师”的唐宁,要更加疏远的。

    刘子明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但没准在心里从来都没拿正眼看过老杨一眼。

    唐宁发现老杨在那里油乎乎的笑,在给她打太极,她会不爽,会瞪着老杨说“杨德康,你不老实。”

    刘子明发现老杨想把他抛出去的话题油过去,刘子明也不在意。

    让我跟你生气。

    你配么?

    刘子明刚刚见面的时候,一开口便邀请伊莲娜小姐去自己的酒会上作客。

    老杨就在他的身边,但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受到刘子明相同的邀请。

    老杨要是在曹老那边为他吹吹耳边风,要是真的卖力讨好他,刘公子一开心了,没准老杨心心念念的小游艇,大别墅,说送就送了。

    但他一定不会和老杨一起合作开什么画廊,当什么共同合伙人。

    顾为经无趣、无聊也无害。

    这样的人刘子明本来是根本看都懒的看一眼的。

    但曹轩喜欢。

    所以他必须要看。

    如果曹老爷子真的要收了他做为关门弟子,那么不管刘子明喜欢不喜欢,他都会捏着鼻子承认,对方是有资格混他的圈子的。

    你是曹轩的弟子。

    就算你一辈子只会画个花花草草,搞这些无聊的创作,我刘子明依然要认你能跟着我坐在一起,哪怕当个跟班。

    放心,我会给你给好前途的。

    这不是给顾为经的尊重,这是给他老师的尊重。

    “前提……是你能拜这个师。”

    刘子明心里转过念头。

    他对顾为经亲近不起来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有证据表明,这篇《亚洲艺术》上刊登的文章——

    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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