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过后,一连几日秦霁都未曾见到陆迢。

    在陆迢出门的第一天,她就见到了东次间的如兰,对方一声激动的“姐姐”把绿绣和绿珠吓得不轻。

    秦霁二人默契地未作解释。

    其实秦霁和如兰在醉春楼并未一起说过什么话,算不上熟。

    但如兰被关了太久,重要之人离世,她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乍然遇到了帮过她一次的秦霁,怎么看怎么亲切。

    这几日便总跟在秦霁身边,跟她哭一会儿,说一会儿。

    秦霁在家里是当姐姐的人,最拿手的便是安慰小孩。

    过得一两天,如兰的悲伤就小了许多。

    秦霁心中还记挂着找寺庙的事情,并未日日空坐,而是画起了画。

    如兰跟她说这些日的经历时,她便坐在前院的亭子下面,画石榴树上才盛开成小朵的石榴花,一枝一朵,与前几日随手涂画的两笔简直有天壤之别。

    秦霁在绿珠和绿绣二人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一番。

    姑娘不仅人美心善,还画得一手好画!

    因此第二日秦霁提出想再画一些别的花的时候,她们十分主动地去买了回来。

    有很多种,包括秦霁想要找的紫铃兰。

    秦霁花了好几天将那些画了个遍,最后才轮到紫铃兰,几个人都围在一旁看她画。

    秦霁问道:“这是什么花?我还未曾见过呢。”

    绿珠说:“这是紫铃兰,山上开得多,湖边路边少有,许是姑娘不常往山上去。”

    绿绣拿起一朵,“山上有吗?我好像也没见过。”

    “姐姐你怎么没见过?咱们以前去的瓦官寺,那儿后面一大片都是呢。”绿珠说到瓦官寺,又把捉鬼矮钟馗和他妹妹的故事讲给如兰听了一遍。

    两人咯咯笑个不停。

    绿绣还在回想,半晌道:“我真没在那儿见过。”

    “可我们就是一起去的——哦,我知道了!我是给姑姑的牌位上香时,去了寺庙后面的……”

    “我知道那里,我也见过。”如兰跟着点头。

    秦霁一边画一边竖起耳朵,留意着她们说的每句话。

    等如兰同她单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秦霁又拐着弯把去瓦官寺的路给打听了出来。

    第六日,陆迢也没有来。

    这几日里,每到黄昏,秦霁便有意无意地往游廊那边看。

    等到天彻底黑下去,确定陆迢不会过来,秦霁才能稍稍安心。

    像是每日都要经历一遍的漫长凌迟,黄昏开始,夜至方歇。

    这天陆迢依旧没来。

    夜间,秦霁没睡,她坐在窗下的书案处铺了纸绘丹青。

    窗打开着,稍微偏一偏,就能后院处的后墙,在月色下呈现出高高的一堵灰白。

    这里还有人盯着。

    尽管对方很小心,但从突然转身时微微摇动的树影之中,秦霁仍旧感受到了。

    爹爹遇到过不少刺杀,从小就教育她一定要相信关于危险的直觉。

    在榴园,这些人不算是危险。但秦霁知晓,一旦自己离开这里,他们定会成为最大的危险之一。

    这两天,秦霁就这么燃上一盏灯,在案边同他们熬。

    听见门外动静,秦霁没有回头。

    如兰前几日哭得厉害,就是这个时候偷偷过来找的她。

    她边提笔边问,“你又睡不着了呀?”

    是女儿家之间放松,轻柔,甜甜的声调。

    陆迢顿步,这个房里她都能认错人?

    “你晚上倒是精神好?”

    坐在案前的女子动作显见变得僵硬起来。

    一滴墨落在画上人还未填涂的脸上。

    怎么是他?

    秦霁搁了笔,嗯了声。

    “也不是太好了,这会儿很困。”

    语气声调同方才判若两人。

    夜风从打开的窗口扑进来,画纸一角被高高吹起。

    陆迢拖了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瞥了眼,还未细看,一只素手从旁拿了起来。

    秦霁转身将它卷起,收到一边。

    “大人怎么这么晚来了?”。

    陆迢看到了,那画上是一个男子,身形与他颇为相仿。

    他只当她这会儿羞了,也没多问,将她的位置往旁边挪了挪。

    “有事。”

    秦霁见他像要久坐,将这案上的颜料笔墨,一应收拾出来。

    她要端走砚台时,陆迢按住她的手。

    “这个不必,你坐到旁边替我研墨。”

    他说话时,拇指无意识地在掌下柔滑的手背上摩挲。

    “好”秦霁抽出手。

    她不像平常热情,陆迢没作多想,只当是好几日没来的缘故,便是他自己,也有些生疏。

    他从怀中取出半本账册在书案摊开,拿起了刚刚被她放下的笔,笔杆子上还留有余温。

    总算能清静下来。

    这几日陆迢一直在忙剿匪的事,匪死容易,救人却难。

    “还价书”惊动了混在山匪堆里的人,陆迢乔装上山后便与他见上了面。

    这厮是个煽阴风点鬼火的行家,取信于他实在不容易。

    陆迢在山上待了四日,与山匪同吃同住,在这人身上费了不小的心力才拿到这半本账目。

    账目里记下了陈寻的上峰,正三品江南布政司前两年和单州矿里的往来人情。

    陆迢拿到账目后,对方临时反悔,要杀了所有人质。

    比起反悔,更像故技重施。

    陆迢早防着这手,只是为了救下人质,不得已放走了许多山匪。

    且那人在同去剿匪的指挥使面前露了踪迹,此事定会给陈寻和他上峰知晓。

    陈寻上峰的疑心比陈寻只多不少,如此一来,他拿到的账目便成了个烫手山芋,还得想个法子送回去。

    只是送回去之前,他得把里面的东西留下。

    陆奉今夜在国公府,于是陆迢来了榴园。

    他奋笔疾书了半天,抬头沾墨时见到秦霁像块木头一样,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头也不转。

    清闲的让人嫉妒。

    他在她手腕上轻点两下,“翻页。”

    陆迢说完后,见他的外室眼睫忽闪了下,那双乌黑的眼珠子仍是一动不动,看着窗口,身体绷的比刚才更紧。

    秦霁希望今夜是个梦。

    她方才无意看了眼,他那本册子很陈旧,上面写了冶铁,辎重的字样。

    这是她能看的?

    她看了还走得了?

    陆迢见她装聋做哑,猜出她的担心。

    她这会儿倒是很有分寸了。

    陆迢撩起她鬓边碎发,指尖沿着她耳背的轮廓往后滑去,露出整只小巧,细薄的弯月耳朵。

    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浅淡香味,陆迢捏捏她的耳珠,轻声抚慰。

    “不要紧,你若是敢做背叛之事,本官会亲手捏死你。”

    但他知道她不会。

    她姓秦。

    该分得清什么是人,什么是鬼。

    话音落在秦霁耳中,如同丧钟哀鸣。

    “哦。”秦霁唇角弯了弯,做出一个假笑,随后侧头往旁边挪了挪,伸手将那册子往后翻上一页。

    陆迢每落笔到最后一个字,秦霁便主动去翻页。

    她并不清闲,研磨,剪烛芯,翻页,时不时都得做一做。

    只是她的动作安安静静,不容易被正在抄账目的陆迢知道。

    抄了十来页,陆迢手腕泛酸,眼见着最后一个字落笔,一截皓腕从眼前经过。

    书页轻响过后,又是满满一页的字。

    他忽然觉得疲惫至极,连着几日都没怎么歇过,手上受的伤隐隐作痛起来。

    陆迢搁下笔,看向凝神发呆的秦霁。

    “你困不困?”

    秦霁还在深思他这话应怎么答,那只狼毫便被送回自己手中。陆迢起身,连着椅子把她搬到了自己方才坐的地方。

    “帮我抄。”陆迢双手扶在椅背,同她隔着一段距离。

    他身前的人只仰了仰头,没看到他,又低了回去。

    陆迢只看到秦霁微仰的额头,没见到她上翻的白眼。

    她无声叹息,既然没有说不的能力,还是把这些事做好。

    秦霁对陆迢有了点了解,若是她为他付出了什么,他便会适当地还以好处。

    她需要他的好处。

    秦霁很快埋头写了起来,陆迢没这么好心,翻页仍是她翻,灯花仍是她剪。

    陆迢则支起下颌,静静瞧着。

    她握笔的姿势很好看,葱白的手指看着细嫩,却能稳稳握住狼毫,写出来的字粗略有行书之形,笔画勾连又透出另一股飘逸。

    字写得快从不稀奇,字写得又快又好也不在少数,字写得又快又如此飘逸的却实在少见。

    若是汪原能写出这样的字,也不用多喝许多无用的酒,寻什么醉意了。

    直到砚台的墨快用完时,秦霁终于看了他一眼,她抿着唇,有些埋怨的意思在。

    陆迢随着她的视线注意到空了的砚台,一时脸上无光,自觉取出墨条替她研磨。

    “要稠墨还是淡墨?”

    “淡的。”秦霁搁下笔,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目光呆呆慢慢,与提笔时的认真模样全然不同。

    陆迢收回视线,捏着墨条,在砚底划出一圈圈墨痕。

    从来都说红袖添香好滋味,只怕那些人没给红袖添过香,这滋味分明更胜一筹。

    他将研好的墨推到她旁边,一只手又要去支着下颌时,听见了今夜秦霁主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去倒杯茶来。”

    没有任何撒娇的语气,连称呼都略去了,无异于最寻常的吩咐。

    第一次有人这样同他说话,陆迢迷惑了一瞬。

    就在他要起身的瞬间,秦霁反应过来,忙道:“我自己去。”

    这一句她仍旧没能换出对待他应有的态度。

    秦霁有些失语,六天过去,她在这样的深夜又写了快两个时辰,从满纸的墨字里抬起头时,把怎么当外室给全忘光了。

    目光迟疑看向陆迢。

    对方面无表情,“还想要什么?吃的?”

    他这么一问,秦霁确实有些饿了,点点头,“偏厅的食盒里剩了糕点,我吃那个。”

    一副正儿八经的语气,连个“求你”“大人”都没有。

    这是真把他当小厮。

    陆迢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平静地走进偏厅,至少也该叫她说些好话。

    但他的外室顶着双犯了困的眼睛,一边迟钝地望着虚空,一边懒着声告诉他想要什么。

    他便自然而然地抬腿过来了。

    或许,秦霁是狐狸变的?

    陆迢拿了茶盘与食盒往回走时,竹阁里的灯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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