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反教狄若云不好意思起来。

    她不喜欢心里藏事,秦霁上次找过她后,回家才试探一两句就被发现端倪,祖父知道后让把秦霁带回去。

    狄若云很不情愿,却不得不听。知晓秦霁过两天还会来杏和堂取药,虽然自己人在杏和堂等着,但真见到她时,仍摆不出好脸色。

    在杏和堂后边的小药房里,先是用药粉迷晕了秦霁身边寸步不离的侍女,转头又被告知屋外还有两个暗卫跟着。

    狄若云本就烦她,还受其拖累爬了一遍后院墙边的狗洞,对秦霁的不满愈发强烈。因而带着她穿街走巷时有意往人挤的地方走。

    西平街的酒楼选在挨着戏楼的好地段,路边行经的人本就不少,又因着楼前的搭作材占了道,这一段路便越见拥挤。

    秦霁被她远远落在后边。

    狄若云走到了这条街的拐弯处才停下来等她,谁知一回头,见到的是歪斜了一半的搭作材,还有急忙折身往那下面走的秦霁。

    人在危急时的选择不会作假,她是真心要救那个孩子,连自己都不顾了。

    祖父既要见她,或许真有什么自己不清楚的缘由。

    狄若云这回仔细看了看秦霁的笑,并不像她想的那般虚假。

    就是……有一点好看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她视线垂到地上,一眼就看见了秦霁被木刺刮的破破烂烂的裙摆。

    “你真没伤着?我家不远了,歇一歇也不耽误。”

    秦霁道:“无事,我能走的。”

    这话不是硬撑,她还算走运,刚刚抱起那孩子趴倒在搭作材底下,那一片角落还算有个支撑,并未有掉下的木桩直接砸在她身上。

    再便是路边才喊了自己一声的许霖,他来得快,没叫她被压的喘不过气。

    两个人眼看就要走出脚下这条窄巷,一辆毡青布顶的马车从另边赶来,不偏不倚停在巷口,挡住了她们去路。

    架马车的是个穿着褐衣的中年男子,蓄了两丛胡须,他朝巷子里看过来,目光在秦霁身上停留了一瞬,继而转向狄若云。

    “小云,上来,早就看见你们了。”

    狄若云拉着秦霁过去,边走边解释,“这是我——”

    她说到一半掩起嘴,“咳咳,他叫穆青,我们快上去吧。”

    秦霁点点头,主动忽略她的异样之处。

    上马车时,秦霁侧首看向这个男子,

    近了看,这人并非她以为的那般年纪大,眉眼分明是年轻人的模样,偏要蓄上一把显老的胡子,实在违和。

    这人迎着她的视线,颔首一笑,“秦姑娘。”

    秦霁没有闲心去惊讶,回之一笑,“麻烦你了。”

    上了马车,心稍稍安定下来,秦霁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裙上的尘垢和勾丝裂口。

    她意识到自己如今是何样子,脸上一阵发窘。抬手估摸着将发髻重新捋好,继而又理裙子,拍去灰尘,左右拉拉挡挡,掩去上面的破洞。

    忙来忙去,总算打理的没那么狼狈,末了抬起手臂,才发现衣袖上还有一个不小的洞。

    秦霁脸色颓下去的同时,狄若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顾忌着两人的表面关系,她托着腮的手半挡在脸上,将明目张胆的笑掩饰成偷笑。

    马车弯弯绕绕折了好几条巷子,周边的人声越来越少,最终在狄府大门前停下。

    这座宅邸地处偏僻,却宽阔非常,周围风景亦与这青瓦白墙融成了一体。

    秦霁深深地看了一眼,踏进去时,心绪远远比自己想的要平静。

    她跟着狄若云进了内院,二门的小厮见有生人,先一步进去回禀。

    少顷,一个圆脸侍童往这边走了过来,“小姐,老太爷说您上次做的那副膏贴效果尚好,今日若是有空,给他多制几副。”

    狄若云走得痛快,直接把后面的穆青也给拉走了。

    那侍童又转向秦霁,辞色不改,微微笑道:“这位客人,请随我来。”

    他引着秦霁穿过了曲池水榭,在一座攒尖顶圆亭的石阶边上止步,抬手对秦霁略一作拱,沿着来时的路退了回去。

    圆亭里,一个穿着锦衣的老者正对着一本棋谱在摆棋盘,他的背已经微微躬了起来,动作却不见慢。

    良久,他将最后一枚棋子摆上,对秦霁道:“过来吧,底下热。”

    秦霁这才进了亭中,立在这位老者的对面,才发现他已是眉须皆白,满面刀镌的风霜岁月痕迹。

    狄莫行撩起半垂的眼皮,打量了秦霁一遍,末了一笑,“甫之的女儿原也这么大了。”

    秦霁颔首,稍提裙摆,屈膝对着这位老者跪了下来。

    “小女秦霁,替家父拜过老先生。”

    她说完这几个字便缄了口,只俯身拜下,连叩三次,替父亲行了最为郑重的见师礼。

    原本不该如此,从冬至夏,秦霁备了很多话。

    自别后经年,家父心中亏欠万千,恐只言片语徒增烦扰,久未致问……云云云云。

    然而,真正到了父亲的老师面前,看见他已经微浊的瞳仁,寂寥里隐现出一抹慈祥,迎着这样的目光,秦霁只觉那些言辞太过单薄。

    既然他肯见自己,有些话其实不必赘述。

    面前这个小姑娘瞧着板瘦的身形,衣装亦不算体面。然而她的肩背始终笔直挺着,一行一拜非似娇花,反有着清松瘦竹的气度。

    狄莫行恍惚从她身上看见了曾经那个青年,他当日也是如此拜下。

    “先生,荣名利禄虽千万人向往之,却非我之道。”

    这便是父女了。若云亦是如此,像极了他父亲。

    “起来吧。”狄莫行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待秦霁坐下后,他问道:“可见过这局?”

    秦霁垂眸看过去,“在爹爹书房见过。”

    狄莫行闻言叹了一口气。

    这是十五年前,他逼着秦甫之下的一盘棋。

    嘉庆二十年,史书上值得浓墨铺写的一个灾年,内忧外患在下半年接连而至。

    西南边关两族戎狄联手来犯,南边多地灾患不断,土地欠收,处处都是民不聊生

    那年,狄默初任浙省巡抚,属下五州皆遇蝗灾,颗粒无收,开仓赈灾亦是杯水车薪,顾此失彼。恰秦甫之正任邻省知府,江省未遇灾荒,粮仓足余,不少人都在往那边逃难。

    多年旧友的情分在此,料想从邻省借粮过来不该是难事。然而狄默去了多封书信,得到的只是难为二字。

    浙省多年的积弊全在狄默接手后,因着这场十年难遇的蝗灾全盘暴露出来,十余万生民变为饿殍,天子大怒,便怒在了狄默身上。

    狄莫行在出事之前亲自寻过秦甫之一回,拿出了恩师的名义压着,仍旧未能拿出这粮。

    自此师生缘断,难再续上.

    秦甫之在秦霁面前下过这盘棋,这一切,她都知道。

    棋盘上,黑子来势汹汹,包围之意甚是明显。秦霁执白,循着记忆里父亲落子的地方,另取了一处地方落下。先前大批的白子却无路可退,已是废了。

    狄莫行皱眉,甫之的女儿倒也会下一手臭棋。

    秦霁抬起头,双手置于膝,端正坐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弯了起来,“老先生,我此次到金陵,是替家父给您一个解释。”

    见狄莫行未有拦阻之意,她继续道:“当年西南驻将镇守不利,连失三城。三皇子请命领了五万兵士过去解困,兵马先行,京仓急调二十万石粮食走水路跟上。”

    秦霁顿在此处。

    当初文书上的二十万石,实则不足五万石。有三个运粮官,其中一个不忍边关军民受此人祸,凭着昔日交情找到了父亲,将此事具条陈出,还留了那些人倒卖官粮的实证。

    此事牵连的一干人等,无不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现下父亲入狱,亦是因着此事受到了旁人的忌惮和迫害。

    老者花白的胡须在风里晃了晃,户部的人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那年在运河最深的一段翻了两艘船,打捞无力,即便空船也是毫无对证。

    即便知晓真相,仍旧不能免去心寒,两难的选择里,到底伤害的是他的儿子。

    他长叹一口气,“你是想说,那水里翻了两艘船,你父亲江省的粮便折去了西南?”

    秦霁听出了他语中的失望,摇摇头,弯眸一笑。

    “老先生,父亲亦是常人,有远近亲疏之分。当年江省粮仓有余量十万石,他固然纠结,但那粮车最后——是先往浙省去的。”

    闻言,狄莫行的手止不住颤了起来。

    他看着秦霁随后拿出来的鱼佩,长久的锥心之痛忽然失了去处。

    粮草送去西南,是默儿的主意。

    手中的黑子猝然落下,砸在白釉瓷的棋盘之上,发出清脆一响。

    默儿知道自己绝不会答应此事,便从甫之身上做文章,而他的学生,当真守住了这个秘密。

    这么多年的怨怪,甫之都未解一言。

    年逾古稀,狄莫行已鲜少再受到悲喜的触动,然而此刻,面前这孩子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狄莫行移目亭外,满目的绿景,使他眼底感受到一点暖热的生机。

    他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和学生,远比他以为的要好。

    棋盘上那枚落下的黑子被重新摆了一处,“你父亲什么时候进去的?”

    “应是去岁年末。”秦霁一边应着,一边拾起一枚白子下了回去。

    *

    因着西平街之事,府署里的几个人又忙了起来。陆迢再次踏出官厅时,已经入夜。

    身后官厅的灯火一灭,便只剩下满地幽明的月光。抬首眺去,天边明月如盘,只是挡了一块乌黑的云。

    司晨紧跟在陆迢身后,“姑娘从那儿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男装,如今正同一个女子宿在主街一家客栈。属下已将相邻的两间厢房包了下来,司午正守在附近。”

    “继续守着。”

    “是。”

    出了府署,司晨快步疾行,回往那间客栈。还没走多远,身后便响起了马车的辚辚之声,越靠越近,最后消散在他的身侧。

    车厢的竹帘子被掀开,陆迢的声音从里传来。

    “她在哪家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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