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林登万

    这天下午,吴孟仁满怀郁闷的离开了舟山。就在他乘船离开的时候,冯一刀来到林海的书房求见。

    上任才半个月光景,这间书房里已摆满了书籍,除了历代的兵书、史籍之外,还有不少当代的商旅书籍和笔记小说,都是林海让许心兰派人搜罗来的,只可惜他却甚少有时间翻阅。

    坐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林海放下手中的《纪效新书》,诧异地问冯一刀:“你要投军从戎?”

    冯一刀躬身回道:“不光是属下,还有疤脸和歪嘴他们,我等都是见惯了血的厮杀汉,跟着林大人也做过捅破天的买卖,不比那什么采石工强?属下不明白大人为何放着我等不用,要去招募那从未杀过人的生手。”

    “这事我不能答应你。”林海摇摇头道,“你们这些老兄弟可靠,我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所以才让等做我的元从亲随,这不比当兵强么?”

    冯一刀这几个月一直在林海身边,颇得他看重,更何况他身手剽捷,满以为只要自己开口,至少也能混个军官当当,没想到最后竟然不被允准。

    他当即跪下来道:“林大人,属下等都情愿当兵,只求在大人军中做一名小卒,万望大人允准。”

    林海仍是摇头:“你起来罢,此事没得商量。”

    冯一刀听他这么说,插烛也似地磕起头来:“林大人若不答允属下,属下今日就磕死在这里。”

    林海微微动容,这冯一刀向来识大体,对他说的话向来都是不问缘由坚决执行,这是他最开始看中此人的最关键因素,不知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林海起身道:“你先起来,说清楚你为何要从军?”

    冯一刀仍是跪在地上,只是没再磕头:“回林大人的话,属下自幼就想杀建奴、从军报国,只是没有门路。如今林大人既然要招兵,属下说什么也要求大人将我收入军中。”

    “你没说真话,你是那日在岳王庙里听了我说的话,才这么说的罢。”林海听着有些好笑,这个广西佬还不知道建奴之患至今不过六七年时间,竟然说他自幼就想杀建奴。

    不过这冯一刀在林海面前很少扯谎,如今为了从军竟然谎话连篇,也可见其心切。林海又道:“你是看我重视招兵之事,觉得在我手下当兵更有前途,因此才想要当兵的罢?”

    冯一刀见林海说破了他的心思,支吾了几声后终于应道:“是!属下欺瞒大人,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今后不许再耍小聪明,你也不擅长干这个,我一眼就能看穿。”

    听到林海的话,冯一刀唯唯称是。不过林海嘴上虽这么说,但说实话他一直有点摸不准这个冯一刀究竟有什么心思。

    歪嘴好色,九指好赌,这是一目了然的。冯一刀除了心思热络一点,简直就像个只知执行指令的机器人,要不是他有股子往上爬的热衷劲,说实话林海都不敢用他,无欲无求的人实在是太可怕。

    不过他这股热衷劲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林海却一直不清楚。

    冯一刀不贪财不好色,一个海上汉子平日滴酒不沾,这几个月跟着林海在外行走,也从未见他跟人拌嘴斗气,可以说是酒色财气样样不沾边,这等人他使劲往上爬究竟是图个啥?

    在倭国的时候,林海也曾问过他的过往经历,但冯一刀却是闪烁其词。

    当时林海也未深究,这回他决定要问个清楚,于是坐回椅子上道:“你和蝰蛇、疤脸他们是早就认识的罢?在上我大舅哥的船之前,你等究竟是干什么的?今日你非得跟我说清楚不可,否则我今后也用你不得了。”

    冯一刀听到这话忙道:“不瞒林大人,我等在做海贼之前,其实是山匪。只因这事是属下的一块心病,因此才不愿在人前说起……”

    “慢慢说,从头说起,你做山匪之前原本是做什么营生的?”

    “是,大人。属下原本是钦州府的猎户,疤脸和歪嘴还有瘦猴他爹,都是和属下同村的猎户。”

    “当时我们乡间的山里出了一条大虫,官府限期我等四人除害,我等在山里寻了许久都未找到那大虫的踪迹,结果被抓起来吃限棍,瘦猴他爹年纪最大,又曾被野兽咬伤过,被活活打死了。我因与附近的山匪有些来往,因此带着疤脸、歪嘴,还有当时只有六七岁的瘦猴落了草。”

    “原来你是解珍解宝一流的人物。”林海笑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对人说的罢,山匪和海贼都是盗贼,难不成你还怕人笑话你?”

    只听那冯一刀接着道:“属下自幼练得一身好武艺,在十里八乡都是个有名的好汉,落草之后也颇得那大柜器重,让属下做了迎门梁。”

    “后来属下轻信了一个在营伍中讨生活的旧相识的话,说是要招安我等。我自幼想从军入伍,凭自家本事挣一份功业,于是力劝大柜接受招安,结果山寨众兄弟遭到了官军伏击……”

    冯一刀说着有点说不下去了,林海心道原来你不是解珍解宝,而是宋公明。

    借招安之名诱杀盗匪,这在明代十分常见,不仅对山匪海贼如此,有时也用在北虏身上,不过是把招安变为互市而已。万历年间,叶赫女真的清佳、杨吉二酋就是中了辽东巡抚李松的市圈计,在开原城下被诱杀。

    听完冯一刀的讲述后,林海总算是明白了此人的心结。原来他之所以无欲无求,是因为他心里有个沉重的包袱,他这般热衷其实只是为了给山寨里活下来的兄弟挣一份前程,这人也算是个有担当的。

    “不是我不想用你,只是这招兵之事实在是我心里的头等大事,一点也马虎不得。”林海说着又道,“你不认识字罢?我给你读一段戚大帅的兵书,这是《纪效新书》第一篇‘束伍篇’里关于选兵的内容……”

    他翻开书读道:“第一切忌不可用城市游滑之人……见官府藐然无忌者是也。第一可用,只是乡野老实之人……”() ()

    读完这一段后,林海问冯一刀:“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不肯让你这样的水手从军了罢?你们见识太多,心眼太活,对官府视若无物,军法根本就约束不了你们。”

    冯一刀昂首道:“属下一定严守军法,若是有违军令,请大人砍了我冯一刀的脑袋。”

    “我对你还稍微放心点,但是像歪嘴、九指他们都是一身恶习,这帮水手要是进了军营,岂不是要把我的兵都给带坏了?”林海说着又道,“正所谓,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这事我是绝不会松口的。”

    冯一刀听到这话,心里本来再无指望了,不想林海又道:“不过我既然给你读戚大帅的兵书,那就是想要给你个机会。这样罢,我给你招一批水手,再单独成一军,也按照一样的方法训练,但吃住都是分开的……”

    其实关于冯一刀未来的安排,林海早就考虑好了,东番那边的民政部门需要一位管治安的,这种事交给水手来做是比较合适的。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恶人还需恶人磨,军队是越单纯越好,但治安队伍却绝不能太单纯。

    更何况,东番的治安部门还要肩负一项重大职责,那就是卫生防疫,这项工作靠大夫是不成的,必须要靠城管。

    没有震慑力足够强的治安队伍,没有强有力的基层管控能力,东番的疟疾就会是阻碍林海移民进程的最大拦路虎。

    不过既然冯一刀有从军志向,那林海给他个机会也无妨,早期人手不足的时候,治安队伍兼任警备部队也未尝不可。

    鸳鸯阵就这点好,治安战和正规战都能应付得了。尤其在治安战中,鸳鸯阵这种花队是效率最高的。

    其实除了中南半岛那几个中等强国之外,这年代的南洋陆战大多也就是治安战的水平,这也是林海在早期选择鸳鸯阵的主要原因之一,他的对手很少有正规军。

    至于冯一刀等人将来有没有可能调到正规部队里任职,那就要看他们未来的表现了,等到军队的整体风气形成之后,从警备部队里抽调一些优秀军官到野战部队里也未尝不可。

    和冯一刀说完上述安排后,林海又问他:“你是猎户出身,又当过山匪,可会骑马射箭?”

    “属下不会骑马,但是步下箭法也是在十里八乡闻名的。当年到山寨落草,属下就是凭一口刀、一张弓赢得了大柜青睐,让属下做了迎门梁……”

    好家伙,一口刀,一张弓,听起来怎么有点像老黄忠的口气……

    只听那冯一刀接着又道:“只是后来上了石当家的船,海上实在是太过潮湿,弓箭绵软无力,属下就没再用过了。”

    明代对民间持有弓弩并无管制,因此猎人所用大多也是强劲的角弓,尤其两广地区盛产水牛,更是如此。角弓靠胶沾合,雨天无法使用,潮湿环境下也不易保养,再加上制作周期长,所以水手少有用弓的。

    “去军器局选一张合适的弓,闲暇的时候练一练,把你原来的武艺捡起来,将来说不定能用得上。”林海闻言对冯一刀说道。

    第二天一早,林海来到何汝宾的参将府。

    明末的宁绍参将府位于翁山城内的镇鳌山下,由首任舟山参将梅魁始建于隆庆二年,其后又经过多次增修,乃是舟山岛上最大的一处官衙,后来在南明时期曾被鲁监国朱以海用作“行宫”。

    见到何汝宾后,林海先是把钱谦益给舟山志所作的序文给了他。

    何汝宾听说这序文是钱谦益所作,一时还不敢相信,当场就拆开来看,只见那序文后有“虞山老民钱谦益叙”的署名,还盖了一个“牧斋”字样的阴文篆书朱印。

    钱谦益可是这时代的文坛盟主,能得他一篇序文,何汝宾今后在文人之间游走就更有底气了。

    当今之世文贵武贱,他们这些武人在面对名流文士时总会下意识地觉得矮人一等。

    哪怕是威名赫赫的戚继光也是如此,在战场上杀敌无算的戚大将军,晚年时竟然曾在西湖的文人聚会上被“少室山人”胡应麟骂得避席而逃。

    有好事者甚至据此编了一出杂剧,名为“胡学究醉闹湖心亭,戚总兵败走万松岭。”

    五十多岁的何汝宾看到钱谦益的署名和印章后,顿时高兴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搓着双手喜动颜色道:“林千户从何处得来虞山先生的墨宝?”

    “回何总爷的话,卑职从何处得来这序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虞山先生亲笔所书。”林海自然不愿说他是走的草衣道人王微的门路,这事还是保持神秘感较好,越是神秘别人越不知你深浅。

    何汝宾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问了,经过昨天仁五爷突然造访之后,他心里已认定这多半是钱能通神的缘故。

    此时何汝宾万分庆幸,幸亏昨天没有答应仁五爷,此子竟然攀上了钱谦益这等名流巨子,他要是和山阴吴家一起坑林海,今后只怕要遗臭万年了。

    文人的笔,杀人诛心哪!

    “林千户太客气了,这里又无他人,不妨脱略一些。老夫别号仲升,今后若非执行军务,无需以职务相称。”何汝宾说着又问林海,“不知贤侄可有雅号?”

    “承仲升公下问,晚辈草字通波,别号登万。”林海哪有什么字号,只能临时编了一个。

    其实他早该取个号了,晚明风俗浅薄,就连闹市要饭的很多都以别号相称,更别说他已是官身了。

    所谓“起它一个号、坐它一乘轿、刻它一部稿、讨它一个小”,此乃明清官员释褐之初的四大快事。

    “登万贤侄,如此厚礼,老夫何以为谢?”何汝宾坐回到椅子上,手里拿着钱谦益的序文道。

    “仲升公先别言谢,晚辈这里还有一封洪道尊的手札,敬呈仲升公过目。”林海说着把洪承畴的手札拿了出来,递给何汝宾道。

    感谢谁提玄钺向燕云打赏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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