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险棋

    东山岛,崇文书院。这是岛上唯一的一座书院,也是文庙所在地,始建于正德十六年。

    书院的西侧是关帝庙,自从朱元璋废除以姜子牙为主祭的武庙制度之后,民间对关羽的祭祀日渐隆盛起来,关帝庙在明代渐渐成为事实上的武庙。

    林海在撤军之前,专程换上燕服,来到岛上这一文一武两座庙宇拜祭。他没有带手下众将,只带了蝰蛇等寥寥几个亲随,另外还把许乐天也喊上了。

    众人先去了关帝庙,这里的规制远不如文庙宏大,但香火却十分兴旺,这大概和关公又是财神有关。

    文庙那边的情况就大相径庭,老百姓没事不会去拜孔夫子,何况这里是前庙后学的格局,谁会吃饱了撑着去粘惹那些在书院就读的士子老爷?

    林海去文庙之前,先派人去崇文书院通报了一声。那书院的山长姓陈,已是花甲之年,出自东山望族南屿陈氏,陈老山长听闻是赶走郑芝龙的那位浙江千户来了,忙不迭地亲自迎了出来。

    这倒不是因为他感激林海为东山岛打退海盗,主要还是明代客兵的军纪是出了名的臭,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那是一点也不夸张。

    老陈作为书院山长,又是东山望族出身,深感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林千户,东山虽是滨海小岛,但乡贤之中不乏名宦,你要乱来的话可得掂量掂量后果。

    当然老陈这六十年也不是白活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道理他老人家还是懂的。

    若是那林姓武夫实在是冥顽不灵,听不进劝告,那也要尽可能地做好引导工作――祸害普通老百姓可以,只要别惹咱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那就一切好商量。

    但自从正德十六年建立书院供军户子弟读书以来,东山岛可谓是俊采星驰,尤其是天启年间,接连有黄道周、陈、陈士奇三人春闱登第。其中黄道周更是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充任天启皇帝的经筵展书官,成为前途无量的储相之一。

    老陈听到林海提起鹭洲先生池显方,终于是彻底放下心来,对林海的态度也亲昵了许多,不像之前那样表面客气,实则心怀戒惧。

    这是一步险棋,走完这步棋之后,他将会在某个时间节点需要福建士绅替他运作一件事,这就是他来崇文书院作秀的原因。

    老陈如数家珍地说起了崇文书院百年来出过的进士,其实这些林海在厦门时都听许一龙说过,后者专门提醒过他,不要在东山岛乱来。

    老陈闻言干咳了一声,略显尴尬地赞道:“林将军高义,堪为朝廷武将之表率。”

    林海在完成作秀后,接着又问老陈道:“老山长,晚辈前番在厦门驻守,多亏鹭洲先生相助,才得以击退郑贼所部。如今既然来了东山,还想去鹭洲先生的好友黄庶常家,拜见一下黄老夫人,但又唯恐唐突,不知老山长以为如何?”

    明代的军籍进士数量众多,东山岛这九名进士全是军籍出身,准确说都是镇海卫铜山千户所的军户。这个千户所由于孤悬海外,离镇海卫学有二百里之遥,早年间军户子弟进学十分困难,因此明初以来一直没出过什么人才。

    林海一听老陈这话,就知其弦外之音,当即笑道:“老山长请放心,林某不是那等无良武将,绝不会动东山百姓的一针一线。”

    老陈看林海一副洵洵儒雅的样子,顿时放心了不少,为防万一还是接过他的话头道:“林将军此言不假,东山虽僻处海疆,倒也确实当得起文教昌盛这四个字,蔽书院自成立百年以来,已先后出了九位进士……”

    “这位就是浙江来的林将军罢?老夫姓陈,乃是这崇文书院的山长,将军为蔽乡扫除贼寇,老夫代东山百姓拜谢了。”老陈一身儒冠儒服,见到林海之后,弯下腰来深深一揖。

    和许乐天见完礼后,老陈又问了林海的字号,接着便对他以号相称:“登万公,这边请,老夫带你去文庙祭拜。”

    陈老山长连连称谢,东山岛地处海疆,时不时就有海寇出没,来此缴过贼的客兵也不在少数。但这么多年下来,给书院捐银子的客兵老陈不仅从没见过,而且闻所未闻,不觉间对林海的好感度又上了一台阶。

    这并非是乱枪打鸟一般地广结善缘,而是有的放矢。在收到许心兰从舟山传来的信件后,林海终于下定决心,要下一步犹豫了大半年的棋。

    拜过孔夫子后,林海又表示要为崇文书院捐资二百两,一旁的蝰蛇赶忙奉上白花花的银子。

    文庙正门只有状元能走,东山文庙自建立以来,正门还从未开过,林海在老陈的带领下从侧门入庙。

    “老山长言重了,林某一介武夫,当不起老山长如此大礼。”林海连忙上前搀住老陈,接着又说道,“林某虽是武人,幼时也曾读过圣贤书,只因听闻东山文教昌盛,故而特来孔庙拜祭,有劳老山长亲自降阶相迎。”

    林海这次来到崇文书院,其一是冲着身在京师的黄道周而来,其二也是冲着隐居在厦门的池显方而来。

    池显方颇有些军政才能,而且平生交游颇广,在福建士绅中影响力很大,与号称闽海才子的黄道周更是莫逆之交。

    “老山长谬赞了。”他说着又叫过许乐天道,“这位是同安县嘉禾里的许公子,其父许把总是鹭洲先生的至交好友。”

    所谓鹭洲先生就是闽中名士池显方,半年前林海在厦门驻守时,许心素请出来拆毁城外民居的就是他,当时还曾和许心素一起远远在城头上看过舟山营的军容。

    毕竟大禹治水也是悟出堵不如疏的道理后才取得成功,老陈认为这也算是师法古之圣王的故智。

    “这有什么唐突?登万公为我东山百姓剿贼,便是我东山百姓的再生父母。”老陈决定给林海行个方便,接着又道,“黄老夫人出身南屿陈氏,说起来还算是老夫的远房侄女,登万公若不嫌弃,老夫愿意替你引路。”

    林海于是跟着老陈来到黄道周家中,黄家就在关帝庙以西,一座三进三开间的院落,看上去颇为寒酸简朴。

    黄道周出身贫寒,这个院落实际上是他中了举人之后重修的――喜报传来的当天,一伙木匠和泥瓦匠就冲过来拆了他家的篱笆门,免费给修了一座气派的墙门,这叫改换门庭。() ()

    之后自然是前来拜访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送礼的、投献土地的、投身为奴的不一而足。但黄道周却一概拒之门外,只是收了些亲朋故旧的贺礼,另外默许了黄母的娘家南屿陈氏给他重修了房子。

    他可以拒绝一切投献,但却无法拒绝陈家的恩惠,因为黄道周就是铜山所一个普通军户的子弟,他能有机会读书,全是因为母舅陈王教在崇文书院教书。

    中了进士释褐为官之后,黄道周仍是清廉自持,从不替人请托,所以给黄家送礼的人也不多。

    因此黄母如今所过的日子也称不上富贵,不过好歹比以前强多了,毕竟有娘家那头的有力族人不断接济――黄道周并不需要替南屿陈氏办什么事,只要有他的进士身份摆在那,陈家就可以用来做很多文章了。

    林海给黄母陈氏送上了一大笔礼金,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黄道周自己不收礼,还能管得了他老娘不收礼么?

    黄陈氏虽是大族出身,但本人所在的小家庭也是苦哈哈的出身,他儿子又是三十八岁才中的进士,所以言行举止仍是和一般的乡村老妇差不多。

    收了林海的礼金后,老太太对他感叹道:“你们这些外乡的年轻人真多礼,前阵子才刚有个什么姓郑的官儿来过。”

    林海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黄陈氏说的是谁,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老陈,只见这厮一脸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醒悟过来,这所谓姓郑的官员原来是他娘的郑芝龙,多半也是这陈老山长带过来的,不知道是老太太没闹清楚郑芝龙的身份,还是被老陈给忽悠了。

    “应该的,应该的……”林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要不要这么卷啊,海盗和客兵都抢着给乡宦送礼,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此时的郑芝龙正在澎湖游击王梦熊处作客,他带着手下连夜撤退之后并没有直接去往东番,而是在澎湖本岛的妈宫港中避风休整。这是一处相当优良的海港,澎湖正是因为如湖水一般风平浪静而得名。

    从澎湖列岛到台湾的海路上横亘着一条所谓的黑水沟,实际就是黑潮的一道分支,后世又名台湾暖流。由于洋流的流速较快,黑水沟对风帆时代的海船来说是一道险关,因此民间对此有“十去六死三留一回头”的说法。

    冬季是黑水沟流速最快的时候,郑芝龙要把船队安全地带回魍港,必须要让手下的水手打起十二分精神,所以在连夜撤退后就选择了在澎湖休整两天。

    澎湖游击王梦熊在他的官署中接待了义弟郑芝龙,随船回来的杜老夫子也在一旁作陪,郑芝龙趁机就向王梦熊请教练兵之事,他先把与林海所部作战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

    王梦熊听完之后有些惊讶,连连感叹道:“异数!异数啊!浙江竟出了这么个千户,当真是少见,贤弟你败给他真是不冤。”

    这王梦熊也是个猛人,几年前曾经生擒过红毛的夷酋高文律,向来都是自视甚高的,郑芝龙听他这么说,忙道:“贤兄也觉得这姓林的千户非同小可?”

    王梦熊不置可否道:“要说本事嘛,也算不得什么,闽浙等地的庸将自然是不少,但知兵的宿将也多得是,未见得就不如那姓林的。但此人财大气粗又舍得花钱,这就是普天下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郑芝龙闻言若有所思:“照贤兄这么说,只要舍得花钱就能练出强兵?”

    “那是自然,自古强兵没有不是足食足饷的。”王梦熊说着又道,“就拿为兄这澎湖游来说罢,若是要与那林海交手,那多半是凶多吉少,无非就是穷罢了。朝廷给的银子少,还时常拖欠,这也是没法的事。”

    郑芝龙心道你他娘的不知道喝了多少兵血,接着又问道:“郑某自问也没有亏待过手下兄弟,为何还是打不过那姓林的。”

    “那是贤弟练兵不得其法了,光靠足食足饷打赢一般官兵没问题,但对付这姓林的还嫌不足。”王梦熊说着又自吹自擂起来,“不是为兄自夸,若是朝廷能给够银子,为兄把这澎湖游整治一番,胜过那姓林的不在话下。”

    郑芝龙本来并不太相信王梦熊的练兵能力,找他请教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主要还是他觉得澎湖游的水平也就那样,和一般的福建官兵差不多。

    不过听完这番话后他的想法又有些不同,或许那杜老夫子也不全是吹牛,这王梦熊说不定是真有本事,只是不舍得花钱而已。

    一念及此,郑芝龙忙道:“贤兄的本事,小弟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小弟军中却无贤兄这般大才,不知贤兄可否对小弟指点一二。”

    “这却难了,练兵之道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王梦熊沉吟片刻后接着道,“不过为兄倒是有几点忠告,贤弟请细听我言。”

    “有劳贤兄赐教,小弟洗耳恭听。”郑芝龙朝王梦熊拱了拱手。

    “首先是兵不在多而在精,贤弟虽然不缺钱财,但要养两万强兵还是有些吃力。若依愚兄之见,不如挑拣数千壮士,比照家丁待遇让他们吃双饷,余者大可不必发这么多饷银。”

    “其次是军法需得严明,贤弟手下多是桀骜不驯之辈,临阵之际往往难以指挥。如今既是吃了双饷,那就得令行禁止,凡有藐视军法的,该杀就得杀,自然有其他想吃双饷的兄弟顶上来。”

    “再就是器甲需得精良,贤弟军中火器都是精工,但奈何手下兄弟不愿披甲,临战之时未免胆怯。此外海上豪杰喜欢用短器,在船上乱战尚可,但在陆上却不足以当堂堂之阵。”

    王梦熊一连说了三条,郑芝龙只觉得如醍醐灌顶一般,却听他义兄接着又道:“贤弟可曾读过兵书?”

    郑芝龙点头道:“大略看过几本,只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

    王梦熊又问:“是哪几本?”

    “《孙子》、《吴子》、《尉缭子》……”

    “都扔了罢!为兄给你说几本书,《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武经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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