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安东尼·鲁维奥，幸会。”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虽说日本人的礼节和西班牙人是不一样的，但是为了表示敬意，我也依葫芦画瓢向他鞠躬，用英语说：“羽生教授，我听说您在这里，就迫不及待地见您了。”
进藤秀树坐在羽生教授旁边。他换上了驼绒上衣，挺拔的他配合日本展馆的环境，像电影里的贵公子似的。我没来由地羡慕，从小被图纸、模型和工地包围的我，可没有进藤秀树这份优雅。
我和羽生教授握手时，羽生教授说：“没想到鲁维奥先生这么年轻，难怪我的欧洲同行都说你是少年天才。”
“我都是沾父亲的光，您的学生才是真正的少年天才。”我看着唐静说，她乖巧地整理裙摆，跪坐到茶桌边，开始为我和马克沏茶。茶道，是富有东方情调的艺术，我之前从未见过。我不由自主地观察她如何研磨抹茶粉。
羽生教授和马克互相鞠躬。马克用英语把刚才采访的提议说了一遍，羽生教授抚掌而笑：“原来鲁维奥先生也来参与访谈，那再好不过了。”
我在进藤秀树身边坐下，心脏剧烈跳动，感到血液里有什么在沸腾。。这是自从我毕业以来，就没有感受到的激情。
我们几人都落座，马克说要暂时去外面，和杂志社的人通个电话，于是我们有片刻可以寒暄。
“秀树和唐静跟我说了，他们和你成为了朋友。”羽生教授缓缓地说。
“我很荣幸遇到他们，”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您的学生非常优秀。在唐小姐的慷慨帮助下，我才完成了一个棘手的建筑设计项目。”
羽生教授和进藤秀树显然对此一无所知，都流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
唐静沏好了一碗抹茶，听到这话，突然满脸通红，拿茶碗的手颤抖了一下，浅绿色的茶水溅到我的裤子上。
“啊！对不起！”唐静惊慌地说，想要拿纸巾替我擦拭，急得满头大汗。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慌的，连忙说：“没事……我自己来就好了。”
然而她久久平静不下来，好像对我的话充耳不闻，还是要急着找纸巾，我只能按住她的手腕，稳住她的身子说：“我没事的，你别心急啊。”
唐静这才平静下来，她涨红了脸坐回到煮水壶前，一心一意地低头。我担忧地看了她一会儿，琢磨她怎么突然这样紧张，但显然得不到答案。
“你是说，唐静帮助你完成了一个建筑设计项目？”羽生教授问，“是由唐静设计的？”
“是她给我的灵感，在她的启发下我完成了设计。”我实话实说。
羽生教授微笑：“唐静是我最骄傲的学生。”语气里充满自豪，我绝对不会听错的。唐静的实力，他恐怕是最清楚的吧。
“唐静，本次建筑论坛的24小时设计比赛，已经开放报名了，你登记了吗？”进藤秀树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还有这消息，诧异地看向唐静，然而唐静却没有看我们，只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放弃了。”她垂头丧气的。
进藤秀树看向羽生教授，眼神无助，羽生教授叹息：“唐静，你已经休学两年了，如果今年再不参与任何竞赛的话——”
“让早稻田大学开除我的学籍吧。”唐静低低地说。她的脸不红了，取而代之的是苍白。
“唐静，”羽生教授说，“你为什么不会回四川省宁家村看看呢？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
“老师，您明知道我不会回去了。”唐静痛苦地摇摇头。
短短的英语对话，信息量不止一点。我震惊地看着羽生教授和脸色苍白的唐静，那种被折磨的感觉又回来了，还有一阵奇异的刺痛感。
这时，马克拿着提纲和笔记本电脑回来了，说他准备好了。羽生教授对他点头：“采访可以开始了。”
唐静把盛满抹茶的茶碗放到我们每个人的身前，向我们鞠躬，就想离开。我看在眼里，问：“你不留下来吗？”
唐静摆手：“我只是个无名氏。”
“你不是无名氏。”我纠正道，“羽生教授也说了，你是他最骄傲的学生。”
唐静看我，眼睛里刹那间充满了感动，但她仍然不愿意坐下来。马克给我们打了圆场：“留下来吧，参与采访的人越多越好啊，我们也有多些内容可写啊。而且——”
马克顿了一顿，望着唐静，语调变得热络，“我们西班牙人，可没有把可爱的女士赶走的传统。”
大家都笑了，连唐静也牵起了唇角。我低头看着茶碗里的抹茶，我不希望其他男生也觉得她可爱……
在我和马克的坚持下，唐静同意留下了。她环顾四周，最终挨到我的身边，跪坐下来，衣袖和裙摆擦过我的皮夹克，她低着头的样子好像一只小猫，我笑了。
采访在和煦的氛围中开始了。问题全部都是跟建筑设计有关的，包含了早稻田联合建筑所近期海内外几乎所有的项目。我专注倾听，不时对答几句。
羽生教授看着我，眼里有激赏之意，似乎没料到我居然能把他的作品记得一清二楚。
“鲁维奥先生，作为西班牙最年轻的一批本土建筑师，您对羽生教授的建筑设计有何看法呢？”马克问我。
我毫不迟疑地说：“作为羽生教授的读者，我一向很敬佩羽生教授为‘使用建筑物的人群’着想的理念，我们是用甲方的资金来为别人建造‘一期一会’的建筑，所以需要我们建筑师有所觉悟。我认为每个西班牙建筑师都应该学习羽生教授的觉悟。”
“说得好！”马克赞叹，用电脑作记录，“那么，羽生教授，你对安东尼·鲁维奥先生的建筑设计有何看法呢？”
我蓦地握紧双拳。
像羽生教授那样的海外建筑大师，是怎么评价我的呢？
“安东尼·鲁维奥早年的建筑作品充满灵气，从西班牙最著名的圣塞巴斯蒂亚餐厅，到马德里王室美术馆，再到丹麦以美人鱼童话为脉络的童话街，鲁维奥先生的浪漫主义建筑征服了全世界年轻人的心，尤其受少男少女的欢迎，说是俘虏了少女的心也不为过。”羽生教授说。
“像我的这位得意门生，”他慈爱地拍拍唐静的肩膀，“她大学时就很喜欢鲁维奥先生的建筑。”
我感到不好意思，下意识看向同样在做笔记的唐静，她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抬眸向我微笑，又大又黑的眼珠亮晶晶的。我的唇边也荡漾起笑意。
“但是，”羽生教授攸地把话题一转，以锋利的目光看着我，“鲁维奥先生最近遇到了瓶颈，近年的作品中规中矩，过于注重实用和功能性，反而没有了少年时期的光彩逼人，用‘固步自封’来形容也不为过。在我看来，是非常可惜的。”
这是陡然的转折，进藤秀树和唐静都变色了：“老师？！”而我对羽生教授的批评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不由浑身一震，胃里骤然腾起寒意，内心有股被说中了的不祥感。
现场的气氛仿佛结冰一般，我的身体僵直了，马克也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和羽生教授。
唐静看到我的脸色不太好，一下子捉住了我的手肘：“安东尼……”她这副着急的样子，倒像被批评的人是她似的。
“这是每位建筑师都会经历的。”进藤秀树用安抚的语气说，但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颇不满意羽生教授严厉的说辞。
“我不觉得安东尼近年的建筑作品就比少年时逊色。”唐静勇敢地对羽生教授说，“安东尼只是在转型，因为他不想重复自己原来的作品，他想做出对全人类更有意义的建筑，这是成熟的必经之路。”
我想不到唐静竟然会为我反驳她的老师，不禁大为感动。我低下头去深呼吸，等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是淡然的微笑：“羽生教授，您说得对，这些年我是没有灵感，没有想做的项目，只是机械地工作，过一天算一天。到了该改变的时候。”
我的坦诚似乎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马克舒了一口气，悄悄向我竖起大拇指，进藤秀树钦佩地看着我，唐静的眼里写满感动。羽生教授则神色平和，仿佛说的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话。
半小时后，采访顺利结束了。马克一再向我保证不会把刚才那段小插曲写进去，就算我笑笑说：“没关系，你写吧”，他也还是很内疚，仿佛很后悔提议我和羽生教授一起采访似的。
我们大家站起来时，唐静又拉住了我的衣袖，进藤秀树叫住我，说要与我讨论冰岛植物园的图纸。
我恭敬地说：“羽生教授，等到父亲有时间，我再和他邀请您会面。”
羽生教授低头：“鲁维奥先生，很抱歉，方才我说得太重了。”
“其实我要感谢您，说出了我不敢承认的事实。”说完，我和进藤秀树、唐静一起离开休息室。
拉上格子门时我瞥羽生教授一眼，他依然坐在阴影里，上半身脊背挺得笔直，仍然保持接受采访的姿势。
我忽然听见身边传来微不可闻的叹息，唐静扭过头，轻轻合上了格子门，她的脸上写满我读不懂的失落与伤感。
“安东尼·鲁维奥，幸会。”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虽说日本人的礼节和西班牙人是不一样的，但是为了表示敬意，我也依葫芦画瓢向他鞠躬，用英语说：“羽生教授，我听说您在这里，就迫不及待地见您了。”
进藤秀树坐在羽生教授旁边。他换上了驼绒上衣，挺拔的他配合日本展馆的环境，像电影里的贵公子似的。我没来由地羡慕，从小被图纸、模型和工地包围的我，可没有进藤秀树这份优雅。
我和羽生教授握手时，羽生教授说：“没想到鲁维奥先生这么年轻，难怪我的欧洲同行都说你是少年天才。”
“我都是沾父亲的光，您的学生才是真正的少年天才。”我看着唐静说，她乖巧地整理裙摆，跪坐到茶桌边，开始为我和马克沏茶。茶道，是富有东方情调的艺术，我之前从未见过。我不由自主地观察她如何研磨抹茶粉。
羽生教授和马克互相鞠躬。马克用英语把刚才采访的提议说了一遍，羽生教授抚掌而笑：“原来鲁维奥先生也来参与访谈，那再好不过了。”
我在进藤秀树身边坐下，心脏剧烈跳动，感到血液里有什么在沸腾。。这是自从我毕业以来，就没有感受到的激情。
我们几人都落座，马克说要暂时去外面，和杂志社的人通个电话，于是我们有片刻可以寒暄。
“秀树和唐静跟我说了，他们和你成为了朋友。”羽生教授缓缓地说。
“我很荣幸遇到他们，”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您的学生非常优秀。在唐小姐的慷慨帮助下，我才完成了一个棘手的建筑设计项目。”
羽生教授和进藤秀树显然对此一无所知，都流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
唐静沏好了一碗抹茶，听到这话，突然满脸通红，拿茶碗的手颤抖了一下，浅绿色的茶水溅到我的裤子上。
“啊！对不起！”唐静惊慌地说，想要拿纸巾替我擦拭，急得满头大汗。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慌的，连忙说：“没事……我自己来就好了。”
然而她久久平静不下来，好像对我的话充耳不闻，还是要急着找纸巾，我只能按住她的手腕，稳住她的身子说：“我没事的，你别心急啊。”
唐静这才平静下来，她涨红了脸坐回到煮水壶前，一心一意地低头。我担忧地看了她一会儿，琢磨她怎么突然这样紧张，但显然得不到答案。
“你是说，唐静帮助你完成了一个建筑设计项目？”羽生教授问，“是由唐静设计的？”
“是她给我的灵感，在她的启发下我完成了设计。”我实话实说。
羽生教授微笑：“唐静是我最骄傲的学生。”语气里充满自豪，我绝对不会听错的。唐静的实力，他恐怕是最清楚的吧。
“唐静，本次建筑论坛的24小时设计比赛，已经开放报名了，你登记了吗？”进藤秀树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还有这消息，诧异地看向唐静，然而唐静却没有看我们，只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放弃了。”她垂头丧气的。
进藤秀树看向羽生教授，眼神无助，羽生教授叹息：“唐静，你已经休学两年了，如果今年再不参与任何竞赛的话——”
“让早稻田大学开除我的学籍吧。”唐静低低地说。她的脸不红了，取而代之的是苍白。
“唐静，”羽生教授说，“你为什么不会回四川省宁家村看看呢？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
“老师，您明知道我不会回去了。”唐静痛苦地摇摇头。
短短的英语对话，信息量不止一点。我震惊地看着羽生教授和脸色苍白的唐静，那种被折磨的感觉又回来了，还有一阵奇异的刺痛感。
这时，马克拿着提纲和笔记本电脑回来了，说他准备好了。羽生教授对他点头：“采访可以开始了。”
唐静把盛满抹茶的茶碗放到我们每个人的身前，向我们鞠躬，就想离开。我看在眼里，问：“你不留下来吗？”
唐静摆手：“我只是个无名氏。”
“你不是无名氏。”我纠正道，“羽生教授也说了，你是他最骄傲的学生。”
唐静看我，眼睛里刹那间充满了感动，但她仍然不愿意坐下来。马克给我们打了圆场：“留下来吧，参与采访的人越多越好啊，我们也有多些内容可写啊。而且——”
马克顿了一顿，望着唐静，语调变得热络，“我们西班牙人，可没有把可爱的女士赶走的传统。”
大家都笑了，连唐静也牵起了唇角。我低头看着茶碗里的抹茶，我不希望其他男生也觉得她可爱……
在我和马克的坚持下，唐静同意留下了。她环顾四周，最终挨到我的身边，跪坐下来，衣袖和裙摆擦过我的皮夹克，她低着头的样子好像一只小猫，我笑了。
采访在和煦的氛围中开始了。问题全部都是跟建筑设计有关的，包含了早稻田联合建筑所近期海内外几乎所有的项目。我专注倾听，不时对答几句。
羽生教授看着我，眼里有激赏之意，似乎没料到我居然能把他的作品记得一清二楚。
“鲁维奥先生，作为西班牙最年轻的一批本土建筑师，您对羽生教授的建筑设计有何看法呢？”马克问我。
我毫不迟疑地说：“作为羽生教授的读者，我一向很敬佩羽生教授为‘使用建筑物的人群’着想的理念，我们是用甲方的资金来为别人建造‘一期一会’的建筑，所以需要我们建筑师有所觉悟。我认为每个西班牙建筑师都应该学习羽生教授的觉悟。”
“说得好！”马克赞叹，用电脑作记录，“那么，羽生教授，你对安东尼·鲁维奥先生的建筑设计有何看法呢？”
我蓦地握紧双拳。
像羽生教授那样的海外建筑大师，是怎么评价我的呢？
“安东尼·鲁维奥早年的建筑作品充满灵气，从西班牙最著名的圣塞巴斯蒂亚餐厅，到马德里王室美术馆，再到丹麦以美人鱼童话为脉络的童话街，鲁维奥先生的浪漫主义建筑征服了全世界年轻人的心，尤其受少男少女的欢迎，说是俘虏了少女的心也不为过。”羽生教授说。
“像我的这位得意门生，”他慈爱地拍拍唐静的肩膀，“她大学时就很喜欢鲁维奥先生的建筑。”
我感到不好意思，下意识看向同样在做笔记的唐静，她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抬眸向我微笑，又大又黑的眼珠亮晶晶的。我的唇边也荡漾起笑意。
“但是，”羽生教授攸地把话题一转，以锋利的目光看着我，“鲁维奥先生最近遇到了瓶颈，近年的作品中规中矩，过于注重实用和功能性，反而没有了少年时期的光彩逼人，用‘固步自封’来形容也不为过。在我看来，是非常可惜的。”
这是陡然的转折，进藤秀树和唐静都变色了：“老师？！”而我对羽生教授的批评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不由浑身一震，胃里骤然腾起寒意，内心有股被说中了的不祥感。
现场的气氛仿佛结冰一般，我的身体僵直了，马克也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和羽生教授。
唐静看到我的脸色不太好，一下子捉住了我的手肘：“安东尼……”她这副着急的样子，倒像被批评的人是她似的。
“这是每位建筑师都会经历的。”进藤秀树用安抚的语气说，但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颇不满意羽生教授严厉的说辞。
“我不觉得安东尼近年的建筑作品就比少年时逊色。”唐静勇敢地对羽生教授说，“安东尼只是在转型，因为他不想重复自己原来的作品，他想做出对全人类更有意义的建筑，这是成熟的必经之路。”
我想不到唐静竟然会为我反驳她的老师，不禁大为感动。我低下头去深呼吸，等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是淡然的微笑：“羽生教授，您说得对，这些年我是没有灵感，没有想做的项目，只是机械地工作，过一天算一天。到了该改变的时候。”
我的坦诚似乎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马克舒了一口气，悄悄向我竖起大拇指，进藤秀树钦佩地看着我，唐静的眼里写满感动。羽生教授则神色平和，仿佛说的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话。
半小时后，采访顺利结束了。马克一再向我保证不会把刚才那段小插曲写进去，就算我笑笑说：“没关系，你写吧”，他也还是很内疚，仿佛很后悔提议我和羽生教授一起采访似的。
我们大家站起来时，唐静又拉住了我的衣袖，进藤秀树叫住我，说要与我讨论冰岛植物园的图纸。
我恭敬地说：“羽生教授，等到父亲有时间，我再和他邀请您会面。”
羽生教授低头：“鲁维奥先生，很抱歉，方才我说得太重了。”
“其实我要感谢您，说出了我不敢承认的事实。”说完，我和进藤秀树、唐静一起离开休息室。
拉上格子门时我瞥羽生教授一眼，他依然坐在阴影里，上半身脊背挺得笔直，仍然保持接受采访的姿势。
我忽然听见身边传来微不可闻的叹息，唐静扭过头，轻轻合上了格子门，她的脸上写满我读不懂的失落与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