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欧洲建筑学府面向国际的图纸讨论会通常是这样的：建筑界的学子划分不同的系落座，建筑设计人在一起，土木的学生、工程师和偏管理类的例如造价师坐在一起。
就如现在，宏伟的巴洛克式学院会客厅，各种肤色的人们的议论声嗡嗡地响彻在华丽的穹顶之下。有些个人建筑事务所的领袖已经在和营造公司的人在交换名片了。
巴塞罗那建筑学院的各种论坛、列国名建筑大赏展览在世界上的水准是顶尖的，也最为开放，任何学习和从事建筑行业的人都可以过来参与，不限门槛。全球许多建筑师都将此次活动视为结识同行的机会。
我领着唐静，熟门熟路地跟着人群在各自的“模块”里走着。
我以前在这里念书时，我和英国的土木师好友亚当常开玩笑：座位划分完全体现了建筑系和土木师学习的差异。而且，全球都一样。
我觉得这样的划分很滑稽，就很“学生气”。
在我看来，一切都不应该如此泾渭分明，建筑设计师也必须有工程师的力学思维，而工程师也必须了解图纸模型背后的理念。
在我的事务所里，设计和工程出身的人都有，甚至工科出身的要比设计出身更容易出头。
我跟唐静分享了这一事务所人事招聘的细节。我的助手吉恩，就是学环工的，还有我很倚重的女工程师维塔，刚刚从立陶宛考察回来，是大地工程出身。诸如此类的员工还有很多很多。
唐静同意地点点头：“我在日本学习人道主义和抗震建设，工程学甚至比设计本身还要重要。如果对地震工程和力学的知识掌握不深，换来的将会是血的教训。”
她轻轻叹息一声，边扭头看不远处中建的人一眼。
我把唐静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我看过你的图纸，你工程力学方面的基本功很足够啊。不是谁都能设计抗震建筑的。”我边说，领着唐静在人堆里穿梭，在建筑设计的“模块“落座。
“不不，我犯过错误，在实务上是弱项……“唐静小声。
“人都是会犯错的，做得多就会从中成长。“我说一句。这话我时常说给向吉恩那样的小年轻听，当然，也说过我自己听。
一众欧洲建筑学子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我和唐静。唐静露出害羞而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但是仍然在我身边落座了。
站在台上的进藤秀树看到我和唐静都来了，朝我们点头。我又一次发挥西班牙人的热情，向他展露鼓励的笑意，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进藤秀树朝我笑了。他的导师羽生教授也坐在台前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学生。
主持人站了上台：“各位建筑界的男士和女士好，很荣幸与大家齐聚在圣家堂的荣光之下。一年一度的三月‘世界青年建筑师论坛’开幕后，得到全世界建筑界的热烈关注，是加泰罗尼亚和西班牙的荣幸——”
“我们欢迎来自亚洲和非洲的嘉宾……沿袭高迪大师的传统……“
西班牙任何大型的建筑讨论会都会说类似“沐浴在圣家堂的荣光之下”的话，并且向高迪致敬。
学院高层致辞后，台上的进藤秀树早已准备好。
伴随着柔和的伴有潺潺流水声的轻音乐，标注着“Iceland Botanical Garden“的图纸在屏幕上出现的那一瞬间，会场就一片哗然，连我身边的唐静也惊呼了一声。
台下人议论纷纷：
“哇！这日本年轻人想在寒冷的极地建造一座温室植物园？！”
“还是在北极圈附近建造的植物园！”
“看到简介了吗，如果建成，这将是地球最北部、最靠近北极的植物园！”
……
就连旁边交谈着的中建的人、娜娜小姐和弗朗西斯科都露出震撼的神色，受到吸引，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的植物园图纸。
我早知道人们会有这样的反应。我先前在一家咖啡厅里和进藤秀树约过，在他给我看概念和施工图纸时，我觉得很惊艳。
冰岛植物园本身采用曲线建造，主要以大面积的冰蓝色、冰绿色的玻璃铺就，从上方看，像一枚长在冰面上的巨大的叶子，从侧面看，又像一株积了雪的简洁流畅的植物。
而里面的植物展示按照热带、温带等不同的供暖和照明系统，完成了植物的分区。
现代日渐发达的供暖技术，使“不可能成为可能”，使温带和亚热带的花朵也能奇迹地绽放在北极的土地上。
建筑设计除了是一门艺术外，也是一门见证技术变迁的学科。每当想起这点，我的心里洋溢着对建筑这门学科由衷的爱意。
像其他人一样，唐静震惊地捂住了口，继续道：
“进藤秀树他不仅想在地面上建造植物园，还想在地下建造像末日种子库的植物保存库，这些种子会对全世界的大学开放，甚至给植物系的学子做研究用……”
唐静的反应告诉我：她果真是第一次看到进藤秀树的图纸。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个俗气的想法——他们之间没有过暧昧，就像唐静说的，他们真就只是建筑系里的学长和学妹的关系而已。
说实话，我还挺高兴的……
啊！安东尼，你在想什么啊！我告诫自己。
“进藤秀树的风格很独特。能用自然主义的笔触，表现出一种跨越时空的神圣质感。”我赶快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作品上。虽然这么说好像杂志上的书面评语，但我此刻是真的这么认为。
唐静点头，她也被他的图纸折服了，“你的形容准确极了，他设计的植物园，就像上帝在冰雪上建造了一片晶莹的绿洲。”
我由衷道：“通过你们二位，我头一次直观地理解到了亚洲建筑师的思想。说起来，羽生教授好厉害，同时教出了你学长和你这两名出类拔萃的学生。” 我看到场边的羽生正夫教授望着台上的进藤秀树，露出骄傲的神色。
“他很优秀，我就……唉。”唐静摆手。
我定睛看着唐静，认真地说：“你们两个风格不同。其实，如果你问我的话，你们两个相比起来，我会觉得你更有才华。如果你继续努力的话，我相信你有一天也会站到上面，成为受到世界瞩目的建筑师。”
唐静闻言，刹那间很感动。“谢谢你。”
进藤秀树还在展示自己的图纸和部分施工图。他那注重细节的施工图，证明了他这个项目不是天马行空的。
我们身边的同行们讨论得愈加热烈，骚动不已。
在进藤秀树还没结束讲解时，就有不少建筑同行都按捺不住地举起了手，交头接耳，想要发言。连娜娜小姐、弗朗西斯科和中建的工程师们都举起了手。
我迅速地沉醉在其中。这热火朝天的氛围，顿时一扫我平日在工作中忙到灰头土脸的丧气，让我一下子重回学生时代，令我的血又一次沸腾起来。
——如果我也能把自己的项目图纸，带到学院的讨论会来给全世界的同行看，那该有多么好啊！
进藤秀树的讲解还在继续。身边的唐静小声问我：“安东尼，你说你看过他的图纸，帮他准备过，主要是提出了哪方面的意见呢？“
我清浅地笑了笑，卖个关子：“你马上会知道的。”
果不其然，进藤秀树结束讲解后，就点了台下一直举着手的娜娜小姐。
娜娜小姐马上站起来提问：
“进藤先生，感谢您的解说。您设计的植物园着实惊艳。关于园内的能源供应，夏季因为有极昼，您这边有采用太阳能提供热能的打算；那么请问在冬季，极昼到来之际，您有与之对应的设计方案吗？北欧的植物园鲜有在冬季也对人开放的，如果植物园因为太阳能不足无法对外运营的话，会不会因此损失巨大呢？”
“哇，这是个好问题。”人们都说。
“这位娜娜小姐脑子也转得蛮快的。“唐静也在我旁边小声说。
“看好了，他绝对没问题的。“我说。
“你帮他准备时，问过类似的问题？“唐静意识到。
“当然。“我说这话时不免带上了些得意的态度，“我在学院里五年了，以前当学生时也算是‘身经百战’了。欧洲建筑师会想到的细节，我都想到了。”
我话音刚落，果然，进藤秀树就镇定地说：
“这是个绝佳的问题。我和西班牙的名建筑师安东尼，讨论过季节和光照的议题。植物园在极夜时部分开放，和夏日的部分加以区分。在开放的部分，我们团队设计了一个在室内观赏极光的展厅……“
我没有想到他会提及我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我毕竟没有参与设计，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给了意见而已。
而就在这时，唐静叫道：“哇！他居然还设计了观赏极光的展厅！“其他人也发出阵阵惊呼。
观赏极光的展厅“欧若拉“出现在屏幕上，从概念图上看，天花板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夜色上梦幻的极光在流动着。展厅里将种植大片耐寒的冬季花卉，包括百合、郁金香，还有梅花等等，在花海中观赏极光，这个点子浪漫极了。
“安东尼，进藤秀树是不是被你影响了？他的设计风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浪漫了！“唐静看向我，半开玩笑道。
在这种时候，唐静又很有一副天真烂漫的学生样子了。
我笑了，忙说：“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么大影响力。都是进藤秀树自己设计的。“
图表上一系列数据证明，这是个可以实施的设计方案。大家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了。
中建的工程师也站起来，用英语问了一些关于排水除湿的实际问题。
这是相当务实的提问。冰岛由于地势的缘故，地基处于一个比较潮湿的状态。我和进藤秀树事先讨论过，从防潮建筑材料入手，巧妙用各种手法融入设计，可有效避免被冰水腐蚀。我之所以懂得这些，是因为我设计的海事博物馆也面临过同样的问题。
因此，进藤在台上对答如流。他是优秀的职业建筑师，工程方面的问题并不能难倒他。
冰岛植物园项目讲解结束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欢呼，包括我和唐静在内。然后进藤秀树在台上鞠躬。
镁光灯闪烁，连《建筑家》的记者也来了，这些国际项目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个报道的好题材。
##
翌日，我在事务所开完晨间例会，和员工们跟进项目。今天效率不错，我交待完下属的工作事项，离出外考察还有一个小时的空挡。
“小老板，这是你要的中建集团、早稻田联合建筑事务所的联络资料。”市场部的莉莉敲门进来，“我已经替你写好了寻求合作机会的商业邮件了。”
“谢谢。”我接过，莉莉写的邮件足够用心，但我还是想再写一遍，“等我再看多几份他们的公开项目书，再亲自写邮件过去寻求合作机会吧。”
然后，我主动联络远在葡萄牙度假的姐姐伊莎贝尔，给她用Skype打视频电话。今天是她的31岁生日。
看到姐姐伊莎贝尔的模样出现在屏幕上时，我感到亲切。姐姐是典型的西班牙女郎，偏橘红色的卷发，一张艳丽的脸，被阳光晒得通红的小麦色肌肤。
“生日快乐，姐姐。”我和姐姐用西班牙语聊天，看到她的背景是在阳光晴朗的海滩上。
“弟弟。最近好吗？”伊莎贝尔微笑，他打量着我，似乎在担心我的状态。
“你的舞团在葡萄牙演出得怎么样啊？”我问。
“还可以。刚刚进行完彩排，周末才是正式演出。”伊莎贝尔笑了，“你还是在忙建筑的事情吗？”
然后，我说起最近的事情：
“这一年我回母校，感觉这一年的建筑论坛办得不错。图纸讨论会开了个好头。一名来自日本的年轻建筑师拿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图纸，他的冰岛植物园项目已经开始施工了。”
“哇，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伊莎贝尔说。
“是啊，我在想……最近早稻田联合建筑事务所的羽生教授来了，中建集团的一些中国工程师也在巴塞罗那，我打算趁机发邮件给他们，寻求合作机会。”我说。
伊莎贝尔好像没想到我行动这么快，打趣道：“最近不再想爸爸和山地儿童医院的项目了，打算杨帆出海，迈向国际？”
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别提我们老爸了。我最近都没见过他。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也不想去圣家堂工地。”
“我这边也是，没有一点儿老爸的消息。你也知道我们老爸是个工作狂。“伊莎贝尔无奈地说。
其实我应该去圣家堂工地的，因为羽生教授来了西班牙，我本来应该替羽生正夫教授传达他很想见我父亲。但是不知为何，就是没什么动力去拜访。反正，父亲会和羽生教授同样，把我最近的设计批评得一无是处。
我机械地看着书桌上一大叠的图纸，感觉到脸有些麻木。我不是以前那个才华洋溢的少年天才安东尼了。
除了……
“姐姐，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神秘的中国女孩。”我鼓起勇气说，心脏怦怦直跳，觉得自己就像个吐露心事的中学生，“受到她的启发，我画了山地儿童医院的设计图。“
“哦？”伊莎贝尔露出八卦的神情，但是按捺住了，“你终于画出来了。要来发给我看看吗？我能在平板上看一眼。”
伊莎贝尔的正职虽然是弗拉门戈舞者，但是她从小毕竟和我一起在父亲的教育下长大，她的建筑学修养也比一般人要强。
我打开CAD软件，边操作压缩文件边说：“这些图纸，目前拿去甲方制订施工方案了。我打算拿去图纸讨论会上和大家分享，听听同行们的意见。”
伊莎贝尔看完后，流露出的反应就和吉恩他们这些下属一模一样。她显得非常惊喜。
“这是富有东方元素的结构，俯瞰图就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侧面立面图就像堆叠起来的积木。”伊莎贝尔也算是没忘记建筑的学问，一下辨认出来中国的典型建筑，“没想到你会设计出来这种图纸！太有气势了。就是看着不像你的设计。”
“这的确不是我百分之一百原创。”我说。
自然而然地，我和伊莎贝尔说了遇到唐静后的事情，包括抛出橄榄枝却被她想也不想地拒绝、她又为我翻译中国山地作品集的事情。
“而且，她还跟我说了她的家世，我原来以为她家跟我家一样，也是从事建筑行业的，没想到，她是个孤儿……真是个天才。”
说完了，才发现伊莎贝尔在笑。我顿时有些窘迫，又感到后悔。
明知道姐姐会取笑我的，为什么还要跟她分享呢？
伊莎贝尔摇摇头，咯咯笑道：“没想到我们的西班牙建筑王子也会有这样一天，因为一张图纸，栽在来自东方的灰姑娘手里。所以，为了追求心上人，你想出海了？不愧是我们西班牙的男孩子！”
“呃，只是拒绝与我合作……够了，姐姐，我寻求海外合作的原因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越发窘迫，“我只是想有点突破，从外国人身上找点灵感。看看人家冰岛植物园的图纸，多么精彩啊……反正就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强调。
“哈哈，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你心里面清楚。“伊莎贝尔笑得更欢了，”So what's the plan?“
伊莎贝尔突然用英语来了这么一句。我愣住：“什么计划？“
“就是追求她的计划啊！“
“哪有追求计划。”我烦躁，“我跟她现在只是刚刚认识的朋友，够得上彼此欣赏，但还不到真正了解的地步。我正烦恼着未来该怎么做呢。”
“你不是说要寻求和亚洲建筑公司的合作机会吗？如果中建的人回复你的话，你就可以顺理成章跟这女孩说啊，请她帮助你。她不是给你翻译了山地作品集吗，她看起来很想帮你的样子。“伊莎贝尔说。
“唉，我还想帮助她呢！还要她一次次地帮我……你们都说我是天才建筑师，这世上哪有像我这么需要别人帮助的天才。“我难为情地说。
“不是啊，你挺需要人帮助的。这些年你过得太累了，设计出来的建筑也不一样，你陷入了瓶颈期。这么下去你就不担心自己再也画不出来吗？“伊莎贝尔说。
我心里咯噔一声。不得不承认，伊莎贝尔说中了我隐隐害怕的事情。看到进藤秀树和唐静的图纸，在我心里，难道一点儿危机感和嫉妒感也没有吗？
和姐姐聊完后，我有点儿无精打采地挂上电话。
##
过了两个小时，我准备出门去工作，今天我的工作是去流浪者码头考察我设计的海事博物馆施工的进度。
我在办公室门前的白板上写了我会去哪里，就穿起外套出门去。
“小老板，你去码头工地，要我们陪你去吗？“助理建筑师吉恩上前来。
“不用，我和施工方的伙计打过招呼了。你们留在办公室制图吧，有空的话看看有没有邮件。” 我说，“刚刚我亲自写了邮件，用设计部的邮件给早稻田联合事务所和中建集团的人，看有没有合作机会。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回信。“
“什么，小老板你居然主动发邮件给亚洲的建筑集团？”吉恩惊讶，“可是，我们手头上等着的设计项目都那么多了……“
也有不少人留意到我和吉恩的对话，比如设计总经理约翰逊、和刚回来的工程师维塔等，都看向我，目光中有惊异，惊异中又带有一丝八卦的感觉。这些员工们，该不会对我的心理了如指掌吧。
“真的有回信的话，我们适当转介手头上的一部分欧洲项目出去……我们都再想想，再商量好了。“我边说边出门去。
“小老板，你最近格外关注亚洲的消息，是不是……“吉恩站在背后疑惑地问。
我转过身去。经过的莉莉使劲给吉恩打眼色，吉恩马上机灵地说：“没事。小老板，你尽管去码头工地吧。“
欧洲建筑学府面向国际的图纸讨论会通常是这样的：建筑界的学子划分不同的系落座，建筑设计人在一起，土木的学生、工程师和偏管理类的例如造价师坐在一起。
就如现在，宏伟的巴洛克式学院会客厅，各种肤色的人们的议论声嗡嗡地响彻在华丽的穹顶之下。有些个人建筑事务所的领袖已经在和营造公司的人在交换名片了。
巴塞罗那建筑学院的各种论坛、列国名建筑大赏展览在世界上的水准是顶尖的，也最为开放，任何学习和从事建筑行业的人都可以过来参与，不限门槛。全球许多建筑师都将此次活动视为结识同行的机会。
我领着唐静，熟门熟路地跟着人群在各自的“模块”里走着。
我以前在这里念书时，我和英国的土木师好友亚当常开玩笑：座位划分完全体现了建筑系和土木师学习的差异。而且，全球都一样。
我觉得这样的划分很滑稽，就很“学生气”。
在我看来，一切都不应该如此泾渭分明，建筑设计师也必须有工程师的力学思维，而工程师也必须了解图纸模型背后的理念。
在我的事务所里，设计和工程出身的人都有，甚至工科出身的要比设计出身更容易出头。
我跟唐静分享了这一事务所人事招聘的细节。我的助手吉恩，就是学环工的，还有我很倚重的女工程师维塔，刚刚从立陶宛考察回来，是大地工程出身。诸如此类的员工还有很多很多。
唐静同意地点点头：“我在日本学习人道主义和抗震建设，工程学甚至比设计本身还要重要。如果对地震工程和力学的知识掌握不深，换来的将会是血的教训。”
她轻轻叹息一声，边扭头看不远处中建的人一眼。
我把唐静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我看过你的图纸，你工程力学方面的基本功很足够啊。不是谁都能设计抗震建筑的。”我边说，领着唐静在人堆里穿梭，在建筑设计的“模块“落座。
“不不，我犯过错误，在实务上是弱项……“唐静小声。
“人都是会犯错的，做得多就会从中成长。“我说一句。这话我时常说给向吉恩那样的小年轻听，当然，也说过我自己听。
一众欧洲建筑学子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我和唐静。唐静露出害羞而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但是仍然在我身边落座了。
站在台上的进藤秀树看到我和唐静都来了，朝我们点头。我又一次发挥西班牙人的热情，向他展露鼓励的笑意，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进藤秀树朝我笑了。他的导师羽生教授也坐在台前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学生。
主持人站了上台：“各位建筑界的男士和女士好，很荣幸与大家齐聚在圣家堂的荣光之下。一年一度的三月‘世界青年建筑师论坛’开幕后，得到全世界建筑界的热烈关注，是加泰罗尼亚和西班牙的荣幸——”
“我们欢迎来自亚洲和非洲的嘉宾……沿袭高迪大师的传统……“
西班牙任何大型的建筑讨论会都会说类似“沐浴在圣家堂的荣光之下”的话，并且向高迪致敬。
学院高层致辞后，台上的进藤秀树早已准备好。
伴随着柔和的伴有潺潺流水声的轻音乐，标注着“Iceland Botanical Garden“的图纸在屏幕上出现的那一瞬间，会场就一片哗然，连我身边的唐静也惊呼了一声。
台下人议论纷纷：
“哇！这日本年轻人想在寒冷的极地建造一座温室植物园？！”
“还是在北极圈附近建造的植物园！”
“看到简介了吗，如果建成，这将是地球最北部、最靠近北极的植物园！”
……
就连旁边交谈着的中建的人、娜娜小姐和弗朗西斯科都露出震撼的神色，受到吸引，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的植物园图纸。
我早知道人们会有这样的反应。我先前在一家咖啡厅里和进藤秀树约过，在他给我看概念和施工图纸时，我觉得很惊艳。
冰岛植物园本身采用曲线建造，主要以大面积的冰蓝色、冰绿色的玻璃铺就，从上方看，像一枚长在冰面上的巨大的叶子，从侧面看，又像一株积了雪的简洁流畅的植物。
而里面的植物展示按照热带、温带等不同的供暖和照明系统，完成了植物的分区。
现代日渐发达的供暖技术，使“不可能成为可能”，使温带和亚热带的花朵也能奇迹地绽放在北极的土地上。
建筑设计除了是一门艺术外，也是一门见证技术变迁的学科。每当想起这点，我的心里洋溢着对建筑这门学科由衷的爱意。
像其他人一样，唐静震惊地捂住了口，继续道：
“进藤秀树他不仅想在地面上建造植物园，还想在地下建造像末日种子库的植物保存库，这些种子会对全世界的大学开放，甚至给植物系的学子做研究用……”
唐静的反应告诉我：她果真是第一次看到进藤秀树的图纸。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个俗气的想法——他们之间没有过暧昧，就像唐静说的，他们真就只是建筑系里的学长和学妹的关系而已。
说实话，我还挺高兴的……
啊！安东尼，你在想什么啊！我告诫自己。
“进藤秀树的风格很独特。能用自然主义的笔触，表现出一种跨越时空的神圣质感。”我赶快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作品上。虽然这么说好像杂志上的书面评语，但我此刻是真的这么认为。
唐静点头，她也被他的图纸折服了，“你的形容准确极了，他设计的植物园，就像上帝在冰雪上建造了一片晶莹的绿洲。”
我由衷道：“通过你们二位，我头一次直观地理解到了亚洲建筑师的思想。说起来，羽生教授好厉害，同时教出了你学长和你这两名出类拔萃的学生。” 我看到场边的羽生正夫教授望着台上的进藤秀树，露出骄傲的神色。
“他很优秀，我就……唉。”唐静摆手。
我定睛看着唐静，认真地说：“你们两个风格不同。其实，如果你问我的话，你们两个相比起来，我会觉得你更有才华。如果你继续努力的话，我相信你有一天也会站到上面，成为受到世界瞩目的建筑师。”
唐静闻言，刹那间很感动。“谢谢你。”
进藤秀树还在展示自己的图纸和部分施工图。他那注重细节的施工图，证明了他这个项目不是天马行空的。
我们身边的同行们讨论得愈加热烈，骚动不已。
在进藤秀树还没结束讲解时，就有不少建筑同行都按捺不住地举起了手，交头接耳，想要发言。连娜娜小姐、弗朗西斯科和中建的工程师们都举起了手。
我迅速地沉醉在其中。这热火朝天的氛围，顿时一扫我平日在工作中忙到灰头土脸的丧气，让我一下子重回学生时代，令我的血又一次沸腾起来。
——如果我也能把自己的项目图纸，带到学院的讨论会来给全世界的同行看，那该有多么好啊！
进藤秀树的讲解还在继续。身边的唐静小声问我：“安东尼，你说你看过他的图纸，帮他准备过，主要是提出了哪方面的意见呢？“
我清浅地笑了笑，卖个关子：“你马上会知道的。”
果不其然，进藤秀树结束讲解后，就点了台下一直举着手的娜娜小姐。
娜娜小姐马上站起来提问：
“进藤先生，感谢您的解说。您设计的植物园着实惊艳。关于园内的能源供应，夏季因为有极昼，您这边有采用太阳能提供热能的打算；那么请问在冬季，极昼到来之际，您有与之对应的设计方案吗？北欧的植物园鲜有在冬季也对人开放的，如果植物园因为太阳能不足无法对外运营的话，会不会因此损失巨大呢？”
“哇，这是个好问题。”人们都说。
“这位娜娜小姐脑子也转得蛮快的。“唐静也在我旁边小声说。
“看好了，他绝对没问题的。“我说。
“你帮他准备时，问过类似的问题？“唐静意识到。
“当然。“我说这话时不免带上了些得意的态度，“我在学院里五年了，以前当学生时也算是‘身经百战’了。欧洲建筑师会想到的细节，我都想到了。”
我话音刚落，果然，进藤秀树就镇定地说：
“这是个绝佳的问题。我和西班牙的名建筑师安东尼，讨论过季节和光照的议题。植物园在极夜时部分开放，和夏日的部分加以区分。在开放的部分，我们团队设计了一个在室内观赏极光的展厅……“
我没有想到他会提及我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我毕竟没有参与设计，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给了意见而已。
而就在这时，唐静叫道：“哇！他居然还设计了观赏极光的展厅！“其他人也发出阵阵惊呼。
观赏极光的展厅“欧若拉“出现在屏幕上，从概念图上看，天花板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夜色上梦幻的极光在流动着。展厅里将种植大片耐寒的冬季花卉，包括百合、郁金香，还有梅花等等，在花海中观赏极光，这个点子浪漫极了。
“安东尼，进藤秀树是不是被你影响了？他的设计风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浪漫了！“唐静看向我，半开玩笑道。
在这种时候，唐静又很有一副天真烂漫的学生样子了。
我笑了，忙说：“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么大影响力。都是进藤秀树自己设计的。“
图表上一系列数据证明，这是个可以实施的设计方案。大家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了。
中建的工程师也站起来，用英语问了一些关于排水除湿的实际问题。
这是相当务实的提问。冰岛由于地势的缘故，地基处于一个比较潮湿的状态。我和进藤秀树事先讨论过，从防潮建筑材料入手，巧妙用各种手法融入设计，可有效避免被冰水腐蚀。我之所以懂得这些，是因为我设计的海事博物馆也面临过同样的问题。
因此，进藤在台上对答如流。他是优秀的职业建筑师，工程方面的问题并不能难倒他。
冰岛植物园项目讲解结束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欢呼，包括我和唐静在内。然后进藤秀树在台上鞠躬。
镁光灯闪烁，连《建筑家》的记者也来了，这些国际项目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个报道的好题材。
##
翌日，我在事务所开完晨间例会，和员工们跟进项目。今天效率不错，我交待完下属的工作事项，离出外考察还有一个小时的空挡。
“小老板，这是你要的中建集团、早稻田联合建筑事务所的联络资料。”市场部的莉莉敲门进来，“我已经替你写好了寻求合作机会的商业邮件了。”
“谢谢。”我接过，莉莉写的邮件足够用心，但我还是想再写一遍，“等我再看多几份他们的公开项目书，再亲自写邮件过去寻求合作机会吧。”
然后，我主动联络远在葡萄牙度假的姐姐伊莎贝尔，给她用Skype打视频电话。今天是她的31岁生日。
看到姐姐伊莎贝尔的模样出现在屏幕上时，我感到亲切。姐姐是典型的西班牙女郎，偏橘红色的卷发，一张艳丽的脸，被阳光晒得通红的小麦色肌肤。
“生日快乐，姐姐。”我和姐姐用西班牙语聊天，看到她的背景是在阳光晴朗的海滩上。
“弟弟。最近好吗？”伊莎贝尔微笑，他打量着我，似乎在担心我的状态。
“你的舞团在葡萄牙演出得怎么样啊？”我问。
“还可以。刚刚进行完彩排，周末才是正式演出。”伊莎贝尔笑了，“你还是在忙建筑的事情吗？”
然后，我说起最近的事情：
“这一年我回母校，感觉这一年的建筑论坛办得不错。图纸讨论会开了个好头。一名来自日本的年轻建筑师拿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图纸，他的冰岛植物园项目已经开始施工了。”
“哇，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伊莎贝尔说。
“是啊，我在想……最近早稻田联合建筑事务所的羽生教授来了，中建集团的一些中国工程师也在巴塞罗那，我打算趁机发邮件给他们，寻求合作机会。”我说。
伊莎贝尔好像没想到我行动这么快，打趣道：“最近不再想爸爸和山地儿童医院的项目了，打算杨帆出海，迈向国际？”
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别提我们老爸了。我最近都没见过他。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也不想去圣家堂工地。”
“我这边也是，没有一点儿老爸的消息。你也知道我们老爸是个工作狂。“伊莎贝尔无奈地说。
其实我应该去圣家堂工地的，因为羽生教授来了西班牙，我本来应该替羽生正夫教授传达他很想见我父亲。但是不知为何，就是没什么动力去拜访。反正，父亲会和羽生教授同样，把我最近的设计批评得一无是处。
我机械地看着书桌上一大叠的图纸，感觉到脸有些麻木。我不是以前那个才华洋溢的少年天才安东尼了。
除了……
“姐姐，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神秘的中国女孩。”我鼓起勇气说，心脏怦怦直跳，觉得自己就像个吐露心事的中学生，“受到她的启发，我画了山地儿童医院的设计图。“
“哦？”伊莎贝尔露出八卦的神情，但是按捺住了，“你终于画出来了。要来发给我看看吗？我能在平板上看一眼。”
伊莎贝尔的正职虽然是弗拉门戈舞者，但是她从小毕竟和我一起在父亲的教育下长大，她的建筑学修养也比一般人要强。
我打开CAD软件，边操作压缩文件边说：“这些图纸，目前拿去甲方制订施工方案了。我打算拿去图纸讨论会上和大家分享，听听同行们的意见。”
伊莎贝尔看完后，流露出的反应就和吉恩他们这些下属一模一样。她显得非常惊喜。
“这是富有东方元素的结构，俯瞰图就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侧面立面图就像堆叠起来的积木。”伊莎贝尔也算是没忘记建筑的学问，一下辨认出来中国的典型建筑，“没想到你会设计出来这种图纸！太有气势了。就是看着不像你的设计。”
“这的确不是我百分之一百原创。”我说。
自然而然地，我和伊莎贝尔说了遇到唐静后的事情，包括抛出橄榄枝却被她想也不想地拒绝、她又为我翻译中国山地作品集的事情。
“而且，她还跟我说了她的家世，我原来以为她家跟我家一样，也是从事建筑行业的，没想到，她是个孤儿……真是个天才。”
说完了，才发现伊莎贝尔在笑。我顿时有些窘迫，又感到后悔。
明知道姐姐会取笑我的，为什么还要跟她分享呢？
伊莎贝尔摇摇头，咯咯笑道：“没想到我们的西班牙建筑王子也会有这样一天，因为一张图纸，栽在来自东方的灰姑娘手里。所以，为了追求心上人，你想出海了？不愧是我们西班牙的男孩子！”
“呃，只是拒绝与我合作……够了，姐姐，我寻求海外合作的原因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越发窘迫，“我只是想有点突破，从外国人身上找点灵感。看看人家冰岛植物园的图纸，多么精彩啊……反正就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强调。
“哈哈，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你心里面清楚。“伊莎贝尔笑得更欢了，”So what's the plan?“
伊莎贝尔突然用英语来了这么一句。我愣住：“什么计划？“
“就是追求她的计划啊！“
“哪有追求计划。”我烦躁，“我跟她现在只是刚刚认识的朋友，够得上彼此欣赏，但还不到真正了解的地步。我正烦恼着未来该怎么做呢。”
“你不是说要寻求和亚洲建筑公司的合作机会吗？如果中建的人回复你的话，你就可以顺理成章跟这女孩说啊，请她帮助你。她不是给你翻译了山地作品集吗，她看起来很想帮你的样子。“伊莎贝尔说。
“唉，我还想帮助她呢！还要她一次次地帮我……你们都说我是天才建筑师，这世上哪有像我这么需要别人帮助的天才。“我难为情地说。
“不是啊，你挺需要人帮助的。这些年你过得太累了，设计出来的建筑也不一样，你陷入了瓶颈期。这么下去你就不担心自己再也画不出来吗？“伊莎贝尔说。
我心里咯噔一声。不得不承认，伊莎贝尔说中了我隐隐害怕的事情。看到进藤秀树和唐静的图纸，在我心里，难道一点儿危机感和嫉妒感也没有吗？
和姐姐聊完后，我有点儿无精打采地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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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个小时，我准备出门去工作，今天我的工作是去流浪者码头考察我设计的海事博物馆施工的进度。
我在办公室门前的白板上写了我会去哪里，就穿起外套出门去。
“小老板，你去码头工地，要我们陪你去吗？“助理建筑师吉恩上前来。
“不用，我和施工方的伙计打过招呼了。你们留在办公室制图吧，有空的话看看有没有邮件。” 我说，“刚刚我亲自写了邮件，用设计部的邮件给早稻田联合事务所和中建集团的人，看有没有合作机会。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回信。“
“什么，小老板你居然主动发邮件给亚洲的建筑集团？”吉恩惊讶，“可是，我们手头上等着的设计项目都那么多了……“
也有不少人留意到我和吉恩的对话，比如设计总经理约翰逊、和刚回来的工程师维塔等，都看向我，目光中有惊异，惊异中又带有一丝八卦的感觉。这些员工们，该不会对我的心理了如指掌吧。
“真的有回信的话，我们适当转介手头上的一部分欧洲项目出去……我们都再想想，再商量好了。“我边说边出门去。
“小老板，你最近格外关注亚洲的消息，是不是……“吉恩站在背后疑惑地问。
我转过身去。经过的莉莉使劲给吉恩打眼色，吉恩马上机灵地说：“没事。小老板，你尽管去码头工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