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闲一如初见,架势吊儿郎当,口气爱答不理:“聊什么?”

    “书。”莫念直入主题,亲切友好地开口,“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萧闲表情似笑非笑:“你们那群人有句话说得好,别问别人需要什么,问自己能提供什么。”

    pua是谁教的,老头还是亲娘。

    莫念挂上职业假笑:“很好,让我猜猜看。你跟着老头,是因为你娘的书在他的书库里,对么?”

    萧闲目光一沉。

    将一切看在眼里,莫念唇角扬起,继续分析:“老头说,本地人看不到书,你是例外。发生了什么呢?

    “已知一,你看得到你娘的书。已知二,你是在老头叛出组织之后遇到他的。这种情况下,你取信于他的唯一方式,是老头恰好在看你娘的书,而你恰好通过书,发现了他。

    “老头能通过测试得知你不是穿越者,刚刚经历一场背叛,他本不想把你带在身边,但你以提供本地人便利的方式,达成了合作。

    “那么,老头达成合作的条件是什么呢?

    “书库形成的条件是,生前有过交往且足够信任。按照数量推断,老头在穿越者组织中的地位不会低,甚至大概率跟死去的前任领导人私交甚密,不然他描述方式不会用惨这种充满感情色彩的字眼。

    “你母亲生前应该不知道这个组织存在,也不知道以书为形式的系统存在,不然你不会以这种形式与老头相识。但书到了老头身边,为什么?她完成了某个任务,像老头一样寿终正寝了?”

    萧闲终于开了口:“你是比我想象中聪明一点,但也就一点罢了。”

    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扔向她。

    莫念下意识接住,定睛一看,鸡蛋?

    她疑惑望向他,萧闲别开视线,没什么情绪道:“吃吧。”

    指尖犹存着体温,晃一晃,熟的。他为什么给她鸡蛋,下毒啦?

    不,以她现在的处境,就算毒死她那也算是歪打正着,没啥区别。

    于是她举起鸡蛋敲向院墙,蛋壳清脆的破裂声后,露出娇嫩饱满的蛋白。正要往嘴里送,抬眼却是萧闲眉头紧蹙,表情分外不解。

    “干嘛。”营养近在嘴边,莫念很是无奈地说。

    少年语气凉道:“你是真敢吃啊。”

    在莫望面前大方得体好像一个成熟的靠谱男人,在她面前怎么就变成了嘴硬心软的傲娇。

    莫念无言片刻,答:“多谢,人情我会记着,以后还你。”

    正要往嘴里送,莫念将鸡蛋掰成两半,递给少年道:“喏,一人一半。”接着就将一半鸡蛋送入嘴中。

    见少年不动,又将鸡蛋往外送了送。

    一只肌肤惨白,手掌仅仅比骷髅多一圈肉的手举在眼前。风一吹,袖口更将手腕勾勒得纤细瘦弱,再看看身上穿的分明是昂贵的锦缎襦裙,不像是哪家娇宠的女儿,衣服活像偷的。

    萧闲闭了闭眼,偏过头去:“你自个儿吃吧。”

    于是莫念将另一半也毫不客气放在口中,细嚼慢咽半晌,嘴里终于腾出聊天的空余:“我很需要这个,谢谢。”

    一只劲瘦手掌摊在眼前:“蛋壳。”

    “啊?”莫念应言将蛋壳放在他手心,困惑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萧闲将蛋壳收好:“每天一个,记得来要。”

    这是要帮她补身体吗?

    许是疑惑十足透出眼眸,萧闲瞥她一眼道:“长身体要靠补肉蛋奶,我娘都教过我的事情,别说你不知道。”

    莫念很是意外,重新上下打量了他,郑重道:“谢谢你……还有你娘。她把你教得真好。”

    萧闲没有接茬。莫念便学他一般,倚在墙根望向太阳。

    深秋时节,暖阳慵懒地发着热度,宣告着今日会早早退场。

    莫念努力拿舌尖把鸡蛋来过的痕迹都清除掉,没话找话道:“老头没了,你后续……有什么打算呢?”

    “嘴都没抹干净,就急着撇清关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莫念摇摇头,打心底叹口气,“我现在没有任何计划……那个目标,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院子陷入沉静,久到莫念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不期听到萧闲回答。

    “即便,以你们的能力,也没办法?”

    回去像一把剑悬在头上,数日来精神尽是负累,这句话却莫名让她放松下来。

    莫念噗嗤一声笑出来,看到萧闲正经神情,好笑程度就更添三分:“我说,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又不是神——那是什么目标啊!怎么可能做到啊!如果我有能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我的世界里也不至于成天被人挤兑了。”

    话说完,瞧着少年又想起来:“啊,我忘了,你看不到。想知道吗?当个笑话听也不错呢。”

    萧闲面色不改:“你们那种人,很少有做不到的。”

    莫念好笑地瞅他片刻,突然想到什么,轻声念指令,书就安静地躺在她手里。想去牵少年手的动作被后者侧身避开、

    萧闲眉头皱紧:“干什么?”

    “轻薄你啊,小哥哥。”瞧见萧闲神色,才温言软语道:“做测试,来嘛。”

    少年许久不动,又鼓起腮帮转撒娇道:“拜托啦,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萧闲蹙眉望着她片刻,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指甲修剪干净整齐,手指修长,孔武有力,掌心还有些许薄茧,是经年累月劳动留下的痕迹。

    莫念牵过他的手,轻轻触在书页上。

    过了几秒,萧闲瞳孔微缩,嘴唇蠕动几遭,露出些许少年心性的惊讶,嘴上不可思议道:“……女帝本纪?”

    莫念唔一声作为回应。

    一件事由此确定下来。

    方才看书库她就发觉,每本书装潢都是固定的,只有她这本,是许多规制不同的杂乱书册订在一起的。

    萧闲能看到他娘的书,属于本地人的例外,那么例外加上例外,会变成什么?

    虽然验证了,特殊情况下本地人也能看到书,理由是什么?

    莫念委屈巴巴:“十六岁登基的少年天子都寥寥无几,更别说区区一个病弱少女了。有可能吗。”

    不期听到萧闲冷呵:“你是十六岁吗?”

    “……”莫念一噎,虚张声势道,“女人永远十六岁懂不懂!你娘没教过你吗?”

    萧闲凉凉瞅她一眼,将手收了回去,莫念便也将书收回。

    一时间,墙角下,二人相顾无言。

    萧闲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我为什么看得到你的书?”

    莫念循循善诱:“也许,跟你见到你娘书的原理,异曲同工。”

    萧闲断然否认:“不可能。”

    “为什么呢?”

    “我见到那本书,是在军营里。彼时我刚从尸山血海里挣出军功,想着回家可以独立门户,把我娘接出来住,但回到营帐之后,一本书摊在被子上头,笔迹是我娘的,上头只有一句话。在我看完之后,书也消失了。”

    尽管萧闲语气充满不耐烦,莫念还是品出一丝味道:“达成的条件可能是,你们在那时候同时想到了彼此?”

    “……”怒火诡异地消失,萧闲沉默许久,才答道,“那天,我娘去世了。”

    ……是遗言。

    原本想测试书的特性,莫念愣住,望着少年晦暗不明的神情,非常小心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末了又道:“让你想起这些事,抱歉。”

    萧闲冷呵一声,头扭到一边,没有回答。

    于是莫念叹口气,搓搓手:“你也看到那个目标有多可笑了。我生平最讨厌被人强迫,所以我会尽快弄清书的规则,想办法卡BUG回去,也会把所得分享给你。在那之前,我得先活着。

    “婆婆、莫望、周居安那里,还得暂时扮演一个小女孩,可能会让人看不下去,还请你容忍一二。”

    “扮演?我看你挺适应的。”

    “他们毕竟是无辜的,人生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我能让他们稍微高兴一点,我很乐意这么做。”莫念侧头望向他,“倒是你,不也没去处嘛,既然都被莫望收留,我们暂且好好相处吧。”

    “是啊,上有爹下有仆从中间童养夫,你怎么会不想待着呢?”

    莫念立刻答:“羡慕就加入啊,周居安先来,就让他当大的小白脸,你当小的。”

    直到冷眼掠在身上,莫念愉快地扬起笑。

    又冷场。

    安静一会儿,莫念想起来:“诶,老头说要给我的书,是不是在你那里?”

    “真难为你还记得这件事情。”

    萧闲不咸不淡瞧她一眼,走迈向偏房。莫念略一迟疑,还是跟上。

    两厢的房子,设计之初就是给下人住的,布置充其量干净。床脚整整齐齐叠着三套被褥,旁边不起眼地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包裹被萧闲轻而易举地解开,里头行囊几何便诸述眼前:两身衣服,一个钱袋,一个香囊,造成包裹膨胀的,正是要给她的三本书,一旦书离开,包裹薄得打结都嫌多余。

    莫念跟他倒了谢,便捧着书回到院子里,坐在蒲团上瞧。

    《历史通鉴》,《华夏风物志》,《吏考通则》。

    光看标题,史书,百科全书,公务员考试大纲?

    莫念左右瞅瞅,还是先把历史书捧起来,极速进补。

    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神农尝百草,尧舜禹,夏商周,春秋战国归于秦始皇,这些记载都是相同的,直到赵就横空出世。

    秦始皇时期便在李斯手下做事,秦始皇驾崩后将扶苏上位,大刀阔斧开启改革,为后世奠定许多基础。为宰三十年勤勤恳恳,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扶苏病故后扶其子上位,依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直到被皇后派系外戚记恨,派人刺杀,赵就死在回家路上,举国皆丧。

    赵就死后,许多改革被叫停,但三十年影响力不是说没就没的:造纸术印刷术,学校,科举,都被新晋贵族保留下来。以至于后世就将此作为标准,去构建政府部门了。

    秦延续三代,被农民起义推翻,天下又统一于汉,皇帝姓向。

    汉持续五百年,再被农民起义推翻,天下统一于雍朝,皇帝姓虞。

    天下太平不过一百年,又被九王之乱所毁,时值外族来犯,雍朝虞氏举朝搬迁至金陵偏安,用长江天险抗敌。北方政权更迭频繁,南方也没停过内斗,直到两年前姓余的将军将偏居金陵的虞氏取代,雍朝才正式落下帷幕。

    其实这个走向,跟三国两晋南北朝没什么区别。

    一本书翻完,莫念不由得感慨。

    尽管银行,造纸术,学校,科举都提前一千年登上历史,可历史不会只往正确的道路走去。赵就应该不是文科生吧?

    一本书翻完,黄昏迟暮,天边挂上启明星。

    柳宅仆人将屋里院里要用的灯都送来,暖光盈盈地铺撒在小院。婆婆去张罗新的饭菜。莫望忙完,带周居安回到小院,瞧见小姑娘在正屋坐着发呆,当爹的蹑手蹑脚踏进门,没来得及吓唬女儿,先被地上的影子出卖。

    莫念笑盈盈道:“爹,你回来啦。”

    莫望只得清清嗓子应:“嗯,我回来了。”

    “下午忙不忙,饭吃过了吗?”

    莫望一笑,络腮胡也随之一抖:“章程定好了,柳员外就请我们直接在那吃了。爹爹还借了轮椅,晚上我们出去走走。”

    莫念乖巧点头。

    婆婆把三人的饭端回,柳员外家财大气粗,即便是给临时接住的客人,都有三菜一汤吃,除了只能喝药喝粥的莫念。吃完饭,莫念便坐在轮椅上,被莫望高高兴兴推出门。

    从柳府后门出发,拐上几道弯,便看到了街市。

    如她昨日到来那般,店铺整整齐齐开着,游人三三俩俩逛着,小孩牵着爹娘手要这要那,还有作伴同游的女子购置胭脂水粉,香气馥郁芬芳,走出数步余味犹萦绕鼻尖。

    莫念不动声色从街边交易识别着货币换算。

    一枚铜钱是最低货币单位,圆形方孔,正面刻字物华通宝,背面刻字央行铸造。

    一枚铜钱能买一个包子或一张饼,五十枚可以买一身最普通的棉衣。一百枚钱是一贯,十贯钱等于一两银子。最高见到通票,是有人在酒楼订了二十斤牛肉和二十斤黄酒,通票需要到银行兑换。

    出神间,莫望却被小贩劝得,这买点那买点,给她堆了满怀当下时兴的女儿家物什。梳子,镜子,钗子,香囊,耳环。

    莫念抱着一堆东西,临近街角,忽然瞅到糖葫芦,眼神怎么也移不开,丝毫不顾周围吵嚷着要吃的,都是连她半个高都没有的小童。

    拜托,那可是葡萄糖!维生素!

    见她神情,莫望摸出三枚铜钱,一支糖葫芦便被小贩递给莫念,她满眼放光道:“谢谢爹爹!”

    莫望笑着揉把女儿脑袋:“都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念念就少吃一点,好吗,好吃明天再买。”

    莫念信心百倍地答:“不会有问题的。”

    见她要吃,莫望便把轮椅停在街市尽头的树下,坐在大石头上歇脚。

    莫念早就忍不住,在入嘴以前想到什么似的,将糖葫芦举在他面前:“爹爹先吃。”

    莫望一愣,摇摇头,却被莫念更坚持地往前递一递,再让,再递。眼见糖衣都要沾满胡子,才拗不过莫念,把最上头的咬了下来。

    酸甜的汁水沁满唇齿,小姑娘这才高高兴兴也咬了一口,高兴得眼睛都眯成弧。一颗山楂果分几次才下了肚,就又把竹签递在他眼前了:“来,一人一个!”

    莫望应言,把第三个咬下里,莫念才慢慢吃起第四个球。

    小孩的零嘴,一共也就六个,父女来你来我往分个干净,最后一口吃在嘴里,莫念擦着嘴,还不忘嘟嘟囔囔:“要是里头去了籽,夹上豆沙就好了。唔……以后有材料了,咱们自己做。一定比这个好吃,爹爹信我……爹?”

    在她自言自语的当,莫望在哭。

    被女儿发觉,莫望一手抹掉满眼眶的泪,鼻音仍然将他涌动的心情出卖:“嗯,怎么了,念念?”

    莫念咬了咬嘴唇道:“怎么哭了?谁让爹爹不开心?我帮爹爹骂他。”

    莫望摇摇头道:“谁敢惹我啊。是你,念念。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莫念安静望着他,将手也搭在他扶着轮椅的手背上。

    莫望长叹:“你娘为了护你,被歹人所害。我顺着踪迹追踪,只剩下车辙痕迹,直坠山崖。用了三天才找到你,当时你全身是血和伤。若我能早点到你身边,你也不用受这些苦了……你小时候,可壮实了,还跟我说要练好功夫,保护你娘。现在连路都走不了多少,都是我的错。”

    莫念安慰道:“别这么说嘛,都过去了!现在身体不好,再练就是了!只要爹爹肯像小时候那样教我,以后会好的,比以前更好!”

    莫望一笑:“也是,以后会更好的。”

    宽厚手掌将她握在手心,生出宽厚温暖的力量。

    父女俩相视一笑。

    “不过,我们以后要去哪里呢?”莫念歪歪脑袋,“居安哥哥说,外头现在是乱世,在打仗。”

    莫望笑着瞧瞧她,左右看了一圈,捡起一截树枝,以土为纸,随意地勾勒几条曲线,便成了地图。

    “这是黄河,这是长江。”莫望指着两条线道,“黄河流域有四家势力:最西边,坐拥西域雁门关,这一片属于赵氏,他们在雍朝曾经存在的时候,属于那边的封疆大吏,在雍朝内乱后自立为王,传了几代人。号吴国。

    “中间这一大块属于崔氏,原本是雍朝某个王爷自拥为王,立后崔氏,于是崔家成了监国权臣,几年前已经彻底改掉国号,不装了。号信国。

    “东北属于赫连氏,有异族血统,能征善战,但内讧严重,彼此猜忌,很难做大。

    “夹在黄河与长江之间,西边那个,是脱离崔氏自立的势力。首领姓向,自称后汉。

    “我们所在江夏郡属于东边的荆国。这里比较特殊,原本是雍朝封国,这一脉虞氏不怎么做事,于是家臣成为实际管理者,轮番执政。政局比较稳定平和。

    “长江以南,最西边的蜀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管理者为刘氏,谁当皇帝就对谁称臣。

    “中部,是东边的叛军。东部,以金陵为都,是余氏地盘。余氏逆臣贼子,叛乱犯上夺取了帝位,又穷兵黩武,硬生生把最有希望统一全国的底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败掉。”

    莫望对发愣的莫念一笑:“你说,我们去哪好?”

    莫念抓抓头发,眼神在简易地图里乱转。

    “去蜀国?听起来很安逸,对百姓好。”

    “为了治病带你去过,你在蜀国水土不服,全身起疹子,离开那里才好些。”

    “呃……那去金陵?”

    “你娘就是在金陵被害的,我不会去,更不会带你去。”

    “……那还是就这里待着吧?”莫念呼口气,“眼看哪里都在打仗啊。”

    莫望欣慰一笑:“我近来也想,等此处事情办完了,我们就去江夏。那里物资丰沛,也比这里热闹得多,先把你身子养好,再做打算。”

    莫望拿脚将地图抹得干干净净,莫念没再继续问打算什么:偌大一个周居安,低头不见抬头见呢!

    父女俩回到家中,婆婆将新买的小玩意收进柜子里。古代人本就没什么时间观念,竟要收拾着睡了。

    一天下来莫念精力也着实疲乏,就也躺在床上,只是婆婆要熄灯时,开口说:“婆婆,可以跟爹爹讲,我想借书看吗?”

    婆婆一口应承下来,将她杯子掖好,便关门到外间歇了。

    精神松懈下来,莫念本想着再悄悄测试系统,可头沾枕头,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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