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鲜衣怒马地从家里回到学校,后来再想,这一年当属她人生当中最好的、最恣意鲜活的年华,五陵年少,银鞍白马,又有多么意气风发。

    连穆恩见了她都笑道:“昭娘天资若此,只怕内院第一天才的名头要换人了。”

    同宗同源,她们的关系愈发亲近,甚至比身为亲传门生的王冬和霍雨浩跟紧密几分。穆恩开始以小字称呼昭昭,尽管他的辈分排在后头,但他的年岁确实远超于她,这两年间,他也可以说自己是她的家中长辈。

    如今公认的内院第一天才是人称“大师姐”的张乐萱,她已有魂斗罗级别的修为。但她十五岁的时候,修为可远未到魂帝级别。

    玉昭意的人生就这样美满,这样美好。她永远意气风发,永远为上天所垂爱,永远不需要低头,她的未来是一条笔直的路,这条路光明灿烂、畅通无阻。她只需要一直走下去,就能够摘下最馥郁沉淀的果实,戴上最华美金贵的月桂冠。

    日明光亮,这就是她的名字,这就是她的人生。

    直到又过一年,穆恩与世长辞。对于一个人类而言,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寿元受损,久到大限将至。

    史莱克内院核心门生全员到齐,为穆恩送行。这是一场盛大的、哀痛的丧事,如同一只黑色的乌鸦,盘旋在海神阁上空,低沉无声。

    昭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戴玥衡了。他已经顺利从史莱克毕业,进入白虎公爵帐下军营历练。而他离开时昭昭还在闭关,她们之间,到头来连一个正式的道别也未曾有过。

    戴玥衡此番是回学院办事,未承想穆恩于此时驾鹤西去。理所当然地,他留了下来,即便不为与昭昭相见,于情于理,作为曾经的内院门生,他也该为师者送行。

    他终究没有来得及和昭昭说上几句话。他只遥遥地见到她的身影。她又长高了,身形如若茂林修竹,高挑匀称,四肢修长有力,臂膀孔武。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冰雪肝肺,璧玉身骨。少女的头发长了,显见是勤于修炼而惫于修理,如今已经垂过了腰间,漆乌的色泽胜得过世间任何一匹华贵的丝绸,然而她的眼睛却始终没有变。那是静水流深的一双眼,总有碎玉琼花点缀其间,眸间一点金彩,可堪争光日月,列松如翠。

    然而她们之间的距离也终于愈来愈远。

    昭昭没有回头看他哪怕一眼,她依循穆恩的指示,进入了海神阁内,为他送行。

    穆恩没有要求她加入唐门,天斗玉氏是她的光环,然而同样也是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她已是敬武亲王,自然不像徐三石一样可以脱离家族宗门。

    他的一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生命的最后,他面带微笑地请昭昭上前来,这个二百余岁的老人在他漫长岁月的尽头,温和地、慈祥地问道:“昭娘,你母亲在看吗?”

    众人不解其意,昭昭只沉默地走上前去,沐浴在穆恩犹含笑意的目光之中,她握住他的手道:“母亲会有所感应的。”

    龙神能感受到她的每一个子民。

    “好……”他便喃喃道,“好……天佑史莱克……龙神先祖庇佑啊……穆恩虽死而无憾矣。”

    人固有一死,然而穆恩的死亡是泠泠明月,或重于苍山。

    在他身化白龙,留恋地没入黄金树中的那一刻,九霄之上,神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孩子要回到我的怀抱中来了。”

    她与夫郎轻轻地说。

    或许穆恩尚且没有资格成神,飞升龙界,然而他终究是玉氏族人,无论怎样算计,他都是龙神的后代,是龙神兄弟手足之子嗣。

    现在,他要回到祖先们的怀抱中来了。

    *

    距离日月皇家魂导师学院前来史莱克交换还有三个月时间,穆恩刚刚离世,整个史莱克学院之中没有人的心情会太好,霍雨浩就是最好的例子。

    昭昭的心情也不太好。人之生死乃大事,她是神之女,死亡这个词从头到脚都不会和她沾上关系,这却是她第一次见证身边之人的离去,这种感觉完全不同于上阵杀敌,扼住邪魂师的喉咙送她们归西。

    她知道穆恩的神魂还残留于史莱克学院之中,与黄金树融为一体,她也知道他死时没有任何遗憾,尽管关于史莱克的未来,他还有很多未竟之事。

    他是微笑着,平和地阖上双眼离去的。

    戴玥衡掐着时间找她叙了一次旧。他的时间同样紧迫,即刻就要回星罗帝国述职,但他还是私心想再见她一面,

    他只对她说:“昭昭,好久不见。”

    她打量着这个可以用“成熟”一词形容的青年。她们确实好久不见。

    但他始终没有说太多话,尽管他已经流露出了足够多的情感。戴玥衡说:“昭昭,我……我会等你的。”

    哪怕或许等不到么?她只淡淡地说。

    他说:“那也要等。我会一直等下去。”

    她说:“倘若我辜负你呢?”

    那张清淡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仍然如同黄金白壁,昆仑明月。她掀起眼皮看他,鎏金的瞳孔正中,一丝极冷的光亮缓缓地淌过,仿佛游龙的虚影。

    戴玥衡望着她。他似乎想笑一下——他扯了扯唇角,却没能如愿以偿地提起一个完满的微笑。即便如此,他依然很美。有如破裂的泡影、细微的割裂的宝石碎片,在火彩融融之间,酝酿出一种执拗的悲伤的深重情感。他的喜爱终究不得成全,这世间本没有那么多完满可言。

    他心中的恋慕与情思都那么柔软、那么易摧,即将化为乌有,在她面前一无是处。

    那是爱吗?

    爱的是敬武亲王吗?是玉昭意玉摇光,还是十六岁一无所有的昭娘呢?

    他忽然想到三年之前。那一天她们同样谈及此事,他叫她的小字,他说昭昭,来日方长,就祈求时光允许我们容后再议吧。

    昨日今日,彼时此时。

    记忆在晕眩、恍惚与螺旋之中重合,几乎重叠幻影。

    然而他祈求的、决定生死的、敲定郎君相思归处的,究竟是无情时光、多情岁月,还是她本人呢?

    以上皆是?以上皆否?

    “……我知道。”在这避无可避的螺旋,无可回转的落花之中,戴玥衡终于喃喃道,“我知道。但……”

    再一次。

    ——倘若有那一天,就请岁月容后再谈。辜负与否,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

    她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几乎要软和了秾妍的面皮。她已经有十六岁,正是英武翩然,风流娘子的年纪,容色却愈发的冷清锐利,她那些毕露的锋芒再也无法掩藏,这把剑华贵万端,一经出鞘便无可收敛其光。

    “知道了。”她说,“替我向伯母问好。”

    戴玥衡走后,又换了王冬过来。昭昭闭关的那一年她们都没有见过面,出关时王冬抱紧她都不愿意撒手,她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从身上拽下来,笑话他从前最讲究廉耻和面子,如今就不晓得这些了。

    后来她们都进入内院,课业繁忙,整日整夜地修炼,即便因武魂融合而不分彼此,也纷纷沉浸自身,实际上并没能如何亲近。

    她们似乎形影不离,又似乎分别多日。

    而此刻王冬望着她,望着他阔别已久的青梅竹马,似乎欲言又止。

    昭昭言简意赅:“有话直说。什么时候你我之间都要支支吾吾了?”

    “……你知不知道他们怎么说你……”他抿了抿唇,这才轻轻地说,光这几个字就已有了千回百转。

    “嗯?”她闻声看他一眼,还是那副不太感兴趣的样子,眼睛里有金芒湛湛,清明莹澈,“谁说我?怎么说的。”

    他似乎停顿了很久、很久,又似乎只有那么一会儿。

    “……学院里的男生。”郎君俏丽的一张面庞微微垂下去一点,连带着他动人的眉睫也有了轻微的扑闪。王冬低低地念了一句诗:“……常怨英才绝世女,春风处处顾雀山。”

    她说这谁写的。怎么好像我十六岁已成大器,将要一统天下。她还说什么叫春风处处?顾到哪里去了,怎么当事人都不知道。诽谤吗?

    在这个恍惚而朦胧的午后,她的嗓音轻快、放松,包裹着全心全意的亲昵。而他却仿佛很难听清。

    常怨英才绝世女,春风处处顾雀山。

    梦浸关山,泪湿情肠。

    久久无声。

    她才十六岁,就已经一战成名,几乎名重天下。城里城外烟雨几多,愁情几多。有的是小郎君为她柔肠倾心,叫他忧煞眉头。可她们到底无名无份。她并不把他当一个同龄郎君,而是当作垂髫到总角的玩伴和无血缘的弟弟。所以他只敢在这句词里说,怨。常怨、多怨……而没有名头去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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