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下的宴席都一样无趣、一样无聊。假使不是为了见圣火教主,昭昭也不会在百忙之中挑起大梁,接过出使日月帝国的重任。在万寿时节送一份礼而已,朝廷中养了那么多使君,有的是人能做这件事。

    实际上一国亲王亲自来参加万寿节,为日月男帝送礼,这对于日月帝国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幸。这意味着斗灵帝国给了她们很大的面子。

    当今大陆,天下四分五裂,王国公国无数,又以斗灵、日月、星罗三国为大,其中以斗灵帝国为首。

    天魂帝国与斗灵帝国同为天斗帝国分裂过后凝聚的产物,地位却无法与斗灵帝国相比,只因当年故国一分为二,它没能得到蓝电霸王龙宗的支持——谁得到玉氏的扶持,谁就能成为天下的主人。

    天魂是叛军出身,斗灵才是承继旧统的那一个。不过在天魂帝国名门望族当中,未必就没有当年未形势所迫、不得不远离故国,从此奔波而流离失所的。像这种记忆,即便隔了千年百年,也总是难以忘怀。

    这对于昭昭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耗费兵力将那块土地硬打下来,如果能和平统一,那当然再好不过。

    不过就算无法达成和平的共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蓝电霸王龙一族从不畏战、惧战,且享尽了世间的敬与怕。

    昭昭百无聊赖地抛着酒杯,宴席到了后头,酒尽餐尽,宗室们谈军情,士族们谈生意,年轻娘子们已玩起了投壶六博,郎君们就从旁望着,由家中主夫领着相看人家。所谓日月帝国的国庆日,说什么“不忘荣光,不负日月”,说到底也不过是门阀之间社交攀谈的游戏。而这世上有很多场这样的游戏,昭昭已经见怪不怪了。

    “博戏,想不想玩儿?”她侧过头去问笑红尘。为他解围时的那点肢体接触早就被她忘在脑后,她也早已松开了手,“和你妹妹说说话去。待在这儿守着,都不无聊么?”

    “无聊也都习惯了。”笑红尘道,他望着昭昭,眼中有些粼粼的水色,恍惚间只仿佛是跃动的灯影,他异色的眼瞳沁出各有风情的波光,青蓝二色织在一起,便融成两块价值连城的璧石。

    “那就跟我找点乐子去。”她体贴地说,话音刚落就站起身来,随意地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五指修长,有光色水润的玉饰箍在她的指间、腕上,便愈加显得玉叶金柯、尊贵华美。笑红尘扫过一眼,便晓得这是玉氏少主的身份证明。

    他没有迟疑地搭上她的手,被少女挽着向前,一路穿过满座士族,停在了圣火教主跟前。

    笑红尘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格的宴会——事实上每一年的万寿节宴会他都会出席。红尘家族是日月帝国最强盛的士族,从小到大,这种经历当然少不了。

    这当然也不是他第一次在宴会上见到圣火教主。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圣火教主留到最后,宴至尾声还没有离席,仿佛她知道会有人为她而来。

    庄严,尊贵,如同一尊冰雪雕砌的神像,连身上的纹路都是岁月刀凿斧刻,一笔一刀地沉淀出淡泊的风韵。圣火教主端坐于高位,坐得比男帝更高、更稳。以男帝、皇子为首的皇室早已离席,她们也明白这场宴会归根结底是给下面的士族宗亲社交的名利场。按理说圣火教主也没必要留到现在,但她仍然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端正地陷进那张象征着神佛眷顾的玄木高椅。

    白绫盖过了她的眼眉,因此无从窥见她的神情。笑红尘见到他爷爷随侍在教祖冕下身侧。关于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那点弯弯绕绕,他其实心中也有答案——他和妹妹是年轻年少、未经世事,诚然她们少受磨砺,但她们俩不是傻子。往好听了说,这是镜红尘要与圣火教主结盟;说得直白锋锐一点,明德堂主这是在以身饲魔。不过天底下也没有人敢说权倾天下的圣火教主是妖人魔道。

    镜红尘见到孙男随着斗灵亲王前来,当下不着痕迹地攒了眉心。然而圣火教主是何许人也,她的六眼武魂事实上并不被局限于双眼,绸缎障目,[六眼]也依旧能尽职尽责地在她脑海之中勾画出泰山的轮廓。

    “你下去。”祝令仪道,这话是冲着镜红尘说的。她并未多言,清冷的字音仍然如从前在斗魂大赛时听到的一样,入耳冰凉,如含雪玉。

    镜红尘明白她的意思,接下来即将发生的这场谈话,她不欢迎他们祖孙二人听。因此她说要他离席,实际上也是要他顺手带走笑红尘的意思。

    他看了孙男一眼,低声叫他:“笑。”

    笑红尘不是蠢货,相反,他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天才,金字塔尖上的聪明人,他在转瞬之间了悟了爷爷的意思,理智上明白他该离开,情感上却不想与昭昭分离。这些年去史莱克交流,他已贪图眷恋她的眉眼与温和太久,王冬不在,他更习惯于霸占她身边的位置。

    但理性和感性,他终究还是分得很清,他始终能够辨别分明。圣火教主当前,身为小辈他不得不垂一点脑袋,俯首的间隙他的眼风向旁一扫,最后望了昭昭一眼。她不需要在圣火教主面前低头,端的是莹骨香玉,艳质英姿,瑰妍陆离的一张脸,在异国她乡也熠熠生辉。

    只有一眼,只能一眼,笑红尘跟随爷爷离开。

    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严格来说这样讲并不妥当,这场盛宴高朋满座、贵客无数,然而无人敢打扰她们,因为她们已坐在最高位、站在最顶端。这使得嘈杂的环境之中也能进行一场保密谈话。

    尽管如此,圣火教主还是抬手设下了一道精神力屏障,隔绝了她人的听觉与视线,确保这场谈话只容二人知晓。

    “……我知道少主人为何而来。”她说,没有卸下白绫,昭昭却能感受到她在用目光描摹她的眼睛。

    但她称呼她为“少主人”。只有龙神的眷属才会这样称呼她——就像母亲、索尔和帝天说的那样,圣火教主祝令仪,她确实是母亲经手过最合意的棋局。在这苍生棋盘之上,她是她最得意的棋子。

    但又不仅仅是棋子。父亲说,真要算起,皑娘是她们的第二个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的。

    皑娘是祝令仪的小字。天底下能这样称呼她的人只有母亲和父亲。父亲不总这样叫她,他与祝令仪远没有同母亲那般亲密。非要说的话,圣火教主是母亲的义子、养女。

    这样辈分就搞得很奇怪。雁雁的年纪比昭昭大,但雁雁论起辈分是孙子辈的,祝令仪的年纪比雁雁小,但她又跟昭昭是一辈的。总之,昭昭管雁雁叫姐姐,雁雁管父亲叫爷爷、管祝令仪叫妹妹。那她怎么和圣火教主论辈分?叫姨姨还是以姐妹相称?

    但不管了。昭昭定了定心神,凝视圣火教主如苍山负雪般宁静清寒的侧颜,只道:“教主料事如神。”

    祝令仪望着她,似乎意味深长地,很莫名地笑了一下,“其一,少主人与红尘公子的昏约。你不喜欢吗?”

    “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昭昭发觉她确实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她是天生的上位者,站在权力之巅,她制定规矩,为规矩所利好。什么昏不昏约不约的,对她没有半分坏处——她能顺理成章地收几房佼夫美侍,再轻而易举地得到他们家族的势力。这似乎百利而无一弊。似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但,真的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

    祝令仪道:“少主人是天生神子,照理说应当一生顺遂、吉星高照。然而以神子之躯干涉人间,即便没有被封印修为与记忆,也同样为天道所不容。”

    昭昭亦吃了一惊:“天道?我以为母亲早就将其驯化了。”

    圣火教主似乎讥讽地笑了一下。她的眼睫垂下,便如一片薄薄的暮雪,将落未落,料峭三分,“不过是贼心不死。龙族逆天改命,本不该再受限于天道,不过少主以真身降临此间,也在无意间拨动了原有的命运。”

    她说得实在很玄乎。昭昭一直都不具备母亲那种预知未来、撕裂空间的能力,她也一直听不太懂所谓天命。所以她没有贸然开口,只等祝令仪继续说下去。

    “少主人本就是因日月精华而诞生的天性灵体,只要你来到人间,便是天生的命运之子。”祝令仪道,“但这片大陆的这个时间线,本就有一位命运之子。”

    昭昭有点懂了。撞型号了是吧?她问:“这人谁啊?我认识吗?”

    “天机。不可说。”祝令仪只道,她的表情从始至终未曾变过,宛若无波的古井,不皱的秋水,“总而言之,天道为你设下了几道情劫。”

    昭昭没禁住吐槽说,“这天道还是恋爱脑呢是吧?它能想象到的给我的劫难都跟情情爱爱这种蠢事儿相关?”

    祝令仪隔着白纱凝视这个天真的、残酷的少女。她生而有翼,生来高贵,她是尊神的血脉,是天地的灵子。

    她说:“天道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动龙神的女儿。”

    昭昭心想也是。它都不敢弄死她。她都还没成神呢,在她修为低微,只是魂尊魂宗的时候都不敢弄她,这足以说明它拿她毫无办法。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她个人的感情生活聊完了,就去聊星斗大森林。那边的部署聊完了,就又去聊本体宗和圣灵教。其实这种事交给索尔就好,但昭昭也在慢慢长大,有些事她必须要亲力亲为。她是天生的领导者,学起东西来很快。

    聊到最后就没什么可说,这场宴席也到了最后,宾客零零散散,显见是时候打道回府。

    昭昭与圣火教主告别,却仿佛在错觉之中望进她的眼睛。

    似乎穿透了遮面蔽目的绸缎,她在一息之间望见她湛蓝的眼,那仿佛是一块薄薄的冰,苍天残雪,缭绕枯山。

    天生神性通透的六眼,悲伤、不甘、怀念、孺慕,多有沧澜。那一双眼里是否流淌过诸多情绪。

    但最终没有。那双眼一切如常,万事万物都在圣火教主的眼中归于宁静。

    她只说:“……你有你母亲的眼睛。”

    可所有亲朋、所有部下幕僚,都晓得她这双眼承自她父亲,连她的面貌也像她父亲。倘若这个人真是母亲的旧部、曾经见过她的母父,为何又会说出这样明显的错话呢?

    她没有问。因为知道她或许不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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