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月上中天。

    谢长安唰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长长的青丝披散下来,有些凉。

    屋子里的烛火已熄灭,黑漆漆一片,月色从窗棂处流泻进来,铺下一地月华。

    她手指按了按了太阳穴,这几月以来时常夜间惊梦,梦里梦见了什么她已经忘了,依稀还能嗅见大火焚烧一切的焦糊味和那人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

    她穿着寝衣下床,草草披上一件外衫打算去一趟茅房。

    ‘吱呀——’

    房门的动静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只不过现在院中空无一人,月亮照在房檐后落下大片阴影将院中的花草和石桌分割开来,所有建筑在月光下都被踱上了一层冷色。

    今夜,安静得异常,连一丝风也没有。

    谢长安轻轻合上门扉,穿行在旁边的游廊之中,身侧带起的风拂起她柔顺的发丝,仿若月下仙子。

    忽然,她脚步顿住,凝神细听。

    一墙之隔的外面有轻微脚步声,夜里还在府里活动的下人也不少,但这脚步声有些古怪,一轻一重。

    仿佛脚步的主人怕被人发现,正蹑手蹑脚的走路。

    墙外不是她的院子,但也是相府。

    待那脚步声走远了一些,谢长安脚在地上轻点一下借力,轻飘飘跃上围墙,她裙摆被风扬起落下像翩跹的蝴蝶。

    她站在围墙上,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连头发丝都泛着光华。

    谢长安眺望过去,只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穿行在府中,从她挽起的发髻和纤瘦的身形来看是个女子。

    而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背影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去的方向那是……裴寂雪的院子?

    诚然,裴寂雪的安危她不想管,况且有许三在他身边,常人难伤他分毫,也无需她管。

    但若是能抓住他的把柄逼他和离也未尝不可。

    谢长安站在原地沉吟片刻,无声跃下墙头,跟了上去。

    那女子果然趁着院护换班溜进了院中,谢长安赶紧跟上去,那换好班的看护原本正埋头整理腰带,手上的动作倏地一顿,表情如临大敌的抬起头来。

    “什么人!”

    谢长安抿了抿唇,没想到竟然被发现了。

    “再不出来我就不客气了!”

    看护又警告似的说了一句,手已经按上了刀柄。

    谢长安只好慢慢走出去,她此刻素面朝天,披散着头发。

    两个看护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面面相觑了下,都握紧了刀柄,直到她走到近前,两个看护才猛地瞪大了眼眸,握着刀柄的手霎时就松了。

    “夫、夫人!”

    两个看护下巴险些砸下来,赶紧恭恭敬敬朝她拱手行礼。

    谢长安抿了抿唇:“我要进去一趟。”

    两人如梦初醒,赶紧侧身各自往后退了一步,让出条路来。

    “夫人请。”

    谢长安微微蹙起眉,不用通报?

    但她再磨蹭恐怕人就要跟丢了,所以她也没多问,径直进了院子。

    “夫人这大半夜穿成这样来找公子……嘿嘿。”

    “往常只听说咱们夫人是京城第一美人,如今一瞧果真是美,公子当真艳福不浅。”

    两个护院家丁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谢长安被耽搁了一会儿,果然已经寻不着人了,她在院子里找了两圈,又去了裴寂雪的卧房。

    但是推开房门才知道,那间卧房早就没用了,现在是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裴寂雪的院子跟她的院子不同,走几步便会遇上巡逻家丁或是奴仆。

    谢长安方才在门口用这个身份用得顺手,进了院子后她也干脆不再躲躲藏藏,直接光明正大到处溜达。

    那些下人最开始以为她是刺客,一看到她的脸瞬间色变,一路畅通无阻。

    看样子,裴寂雪私底下跟院中下人都交代过。

    谢长安随手抓了个侍女:“公子现在住哪间房?”

    侍女先是受到了惊吓,随即看清是她,道:“夫人……公子住东边那间院子。”

    “好,忙去吧。”

    谢长安松开手。

    侍女一头雾水的朝她拂了拂身,转身走了,嘴里小声嘀咕着:“夫人竟然不知道公子住哪间院子还要问我们这些奴婢……”

    谢长安往东边去,她刚欲要拐过转角,就瞥见了前方那两道人影。

    她猛地停住脚步,探出半边脸瞧过去。

    院中假山旁立着的两个人不正是裴寂雪和她跟丢了女子吗?

    谢长安悄悄打量他们身后大敞着房门的屋子,才发现那间屋子不是她当初嫁进府中住过的那间房吗?

    与她印象中不同的是房门外挂着一块小木牌,木牌上刻着‘寒山雪’三个字。

    谢长安又将视线挪回两人身上,那女人的身形她是越看越熟悉。

    忽然,她脑中一个惊雷劈下,脸色刷地变得雪白。

    “……!”

    她想起来了!

    这女人是……

    也许是现在距离原本应该发生这事的时间还太远,又或许是她最近被别的事情扰了心神,她竟然没认出她来!

    眼下的场景不正是她前世撞见丈夫与尚书府小姐深夜苟合,也是后面引起一系列悲剧的源头。

    如果没有她撞见那夜的事,她也许就能被蒙在鼓里一辈子吧。

    她永远无法发现枕边人的真面目,也就不会将事情闹到宫里,让他下不来台,侯府也就不会被陷害满门被抄。

    只是与前世不同的是,她这次不会再任人宰割。

    她要好好看看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

    裴寂雪不经意抬眼,远处的许三朝他隐晦的做了个手势,裴寂雪轻轻一笑,弧度极小的摇了摇头。

    许三明白了他的意思,继续装作没发现的模样靠在一边。

    谢长安这一世在的位置要比她上一世距离假山更近,能清楚听到两人在说什么,她屏息凝神下来。

    裴寂雪用余光瞥了转角一眼,嘴角微勾,眸光里的温柔仿佛要流出来。

    他面前的女子竟有一瞬看呆了。

    “……”

    裴寂雪转过眸子,笑意微敛:“尚书府小姐深更半夜大费周章入府,有何贵干?”

    女子霎时回过神来,她观察着他脸上的神色,看似温柔如水实则冷淡疏离,忽然意识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不确定的开口:“三公子……早就知道我会来?”

    裴寂雪笑而不语。

    女子恍然大悟,背脊发麻:“难怪我一路进来觉得这般简单,我还在想堂堂相府为何守卫如此松散,原来你早有安排。”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而且还是在今日来。”她默了默,脑中忽然划过一个猜测:“半月前,他忽然跟我说有人给他传话,难道也是你派人去传的话?因为这样你才能逼我来?近日他明显心情焦灼,莫不是你的人又跟他说了什么?”

    裴寂雪声音很好听,噙着笑道:“婚期将至,他既然爱慕小姐,自然会心情焦灼。”

    她盯着眼前笑吟吟的男人,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真的嫁给这样的男人,怕不是一生都要被他算计,永远别想逃离他的手掌心。

    她牙根发软:“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寂雪道:“恰巧听说而已,两位既已私定终身,我又怎好横刀夺爱。”

    女子微微垂下脸,眼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半晌后,她才又慢慢抬起头:“是,今夜我来就是想与你说清楚,我与他情投意合,我不想像个物件一样被我爹扔出去换取他的仕途,但此事……光靠我一人是不够的,所以我需要三公子能与我一同面见皇上一起拒婚。”

    裴寂雪眸光微闪:“哦?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抗旨可是大罪。”

    尚书小姐深吸了一口气:“你既然做这些将我引过来,那么你肯定有你想达到的目的,让我猜猜……”

    她微微一笑:“你大抵没印象了,但我还记得。有一年宫宴,我看到你跟侯府那位嫡女走在一起,你看她的眼神……让我到现在还记得,三公子在京中爱慕者无数,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不少,但我从没听说你对谁还能像对她那样。”

    裴寂雪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淡。

    “我确实没印象了,你许是看错人了,但你应该也知道相府如今的处境,如果我抗旨,那就是亲手将把柄送到宫里那位手上,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尚书小姐轻笑:“相府树大根深,又岂是那么好撼动的?若我一人拒婚,我爹不过一个小小的工部尚书,对皇上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尚书府可承受不起天子一怒,若三公子不同意与我一同拒婚,那大不了我就顺了我爹的意,反正京中想嫁给三公子的女子如过江之鲫,我也不亏……”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眼前人的眼中迸射出冰冷的杀意。

    “你在威胁我?”

    他的声音冷得仿佛冰碴子,一下一下戳过来。

    旋而尚书小姐就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掐住了,她背后霎时冷汗都出来了,到底是谁在传这位温润如玉的谣言啊?

    “不敢,只是小女子再怎么想与心上人白头偕老也不能拿整个尚书府的人命去陪葬……三公子息怒……咳咳。”

    她呼吸不上来,忍不住咳了两声。

    裴寂雪盯着她半晌,眸中浮上些许嫌恶,冷笑了一声松开手。

    “行了,事情我知道了,你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尚书小姐点点头:“三公子可别让我失望啊。”

    裴寂雪冷冷看了她一眼。

    “送客。”

    许三拿着一条黑色的斗篷走上前:“小姐,请吧。”

    尚书小姐揉着发红的脖子,接过他手中的黑色斗篷披在身上,跟着许三转身走了。

    从她脖颈间的红痕来看,他方才是一点没怜香惜玉,明日必会变得淤青。

    而一旁转角后将所有对话听在耳中的谢长安此刻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心跳得无比快,她都忘了自己该是什么表情。

    她双眸震惊的瞪大,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混沌一片,什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事情跟前世不一样?!他们不是苟合吗?

    为什么是商量拒婚?

    而且刚才那女子说的是什么意思,裴寂雪对她真的

    而且前世那夜她明明看到两人亲吻了……

    亲吻……

    谢长安忽然福至心灵,前世她是从房里出来,站在的是两人后面的位置,而这次她站在是斜侧面的位置。

    刚才裴寂雪掐住她的脖子的动作,如果从背后看过来加上夜色的掩盖,很有可能让人看晃眼。

    裴寂雪在原地站了会儿,眼睫动了动,抬起眼帘往墙角那边看过去。

    他的眼神波澜不惊,像静止的湖面,哪怕投入一颗石子也惊不起一丝涟漪。

    那里没有人,只是转角露出一点织金的裙边。

    又快入冬了,夜风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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